1 搬不动的家具腊月十七,东北的寒风刀子似的卷过光秃秃的白桦林,抽打在窗玻璃上,
呜咽声响了一整夜。天没亮,程琳琳就醒了,身下是火炕煨出的暖意,
被窝外头却浸着透骨的冷。她费力睁开眼,黑暗里只听得见风还在林子里游荡,呼呼地刮着,
那声音钻进来,带着股说不出的凄凉劲儿。身边的方平睡得沉,打着细小的鼾声。
儿子小兵裹着厚厚的棉被,蜷在小炕的另一头,只露着小半张脸蛋。程琳琳轻轻叹了口气,
摸索着起身。窗缝里硬挤进来的寒气直扑人面。她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
走到木头窗框前,掀开厚厚的墨绿色呢绒窗帘一角。外面是望不到边的林子,远处黑黢黢的,
像是沉在墨水里。近处那些落尽了叶子的树枝被凛冽的北风揉搓得嘎吱作响,鬼影似的摇晃。
几颗寒星钉在铁灰色的天幕上,冷得发亮,
衬得山坳里这座孤零零的红砖小楼更显突兀、冷清。昨天刚住进来时,
小兵还仰着脸儿问她:“妈,这房子咋这么凉啊,像咱们家后院的地窖。
”程琳琳记得自己当时笑着拍拍儿子戴着火车头帽的小脑袋:“瞎说!这儿清静,
你爸好写东西,等拾掇拾掇就好了。”可真住下才觉出不同。这房子太“死”了。
不是没人气的那种死寂,是另一种形容不出的别扭。灶坑里明明烧着旺火,烧得炕面滚烫,
人坐着直烫屁股,可屋里的空气却像是凝固的冰坨子,怎么也暖不过来,
总有一层看不见的冷,贴着人的脚脖子爬,顺着脊梁骨往上钻。
昨天他们那辆喷着黑烟的绿色解放大卡车吭哧吭哧拖着家具爬上半山腰,一路颠簸到门口。
程琳琳指挥着司机老刘和方平往下抬那台立柜式“红梅”收音机,就是城里头流行的那种,
带两个大喇叭,最是沉。他们仨使足了吃奶的劲儿,脸憋得通红,青筋都蹦起来老高,
那沉甸甸的木头匣子愣是纹丝不动,像是底下生了根,死死焊在冻土上。
最后还是方平冒火了,照着那柜子后头狠命就是一脚,“嘭”地一声闷响,
震得程琳琳耳朵嗡嗡的。那柜子才被推搡着,在冻得梆硬的水泥地上蹭出刺耳的长音,
“嘎吱嘎吱——”地滑进了堂屋墙角。老刘临走前摇下车窗,吐着白气,
操着一口浓重的当地话:“方作家、程老师,有事就用这大喇叭喊哈,
”他指着院子里一根孤零零的木头电线杆顶上挂着的大广播喇叭,“咱林场隔三差五喊广播。
这房子……好些年没人住透了,山风大,晚上门关严实点儿哈!
”他那被寒风吹得皴裂发红的脸膛上,眼神似乎飞快地飘过一丝难以捉摸的东西,像是不忍,
又像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挥挥手,“突突突”开着车没入了林间覆雪的土路尽头。方平,
一个总被编辑们说是才华横溢却郁郁不得志的作家,执意租下这林场深处废弃的别墅,
说是要避开俗世纷扰,“写点真东西出来”。
看着丈夫眼底那簇近乎狂热的、对安静和灵感近乎贪恋的火焰,程琳琳心里有些隐约的不安,
但到底没多说什么。日子总得过,儿子也大了,需要个安稳地方念书。
她把目光从窗外那片阴沉的林子收回来,小心地绕过沉睡的丈夫和儿子,
准备去厨房生火烧水做早饭。经过堂屋时,
那台沉重的老式“英雄”牌中文打字机静静伏在靠窗的方桌上,
铁灰的铸铁机身在熹微的晨光里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堆叠的一摞摞空白稿纸旁边,
放着墨绿色的尼龙网兜,里头装着方形铅字盘和一盒黑色滚筒油墨。
程琳琳的视线下意识地在那打字机上停留了几秒。不知是不是错觉,昏暗光线下,
那机头的位置,那本该安放铅字模具的地方,似乎有点模糊的暗色污迹。
大概是昨晚搬东西蹭上的煤灰?她没细究,拢了拢身上暗红色抓绒的家居服,
走进了隔壁的厨房。厨房很大,靠里墙是青砖砌的大灶台,灶坑口子黑黲黲的,
昨晚填进去的硬柴还有些暗红的余烬。程琳琳抓起地上柳条筐里的豆荚秆和引火柴,
熟练地塞进去,拿起“洋火”火柴盒,“嚓”一声划着,橘黄的火苗舔上干燥的柴草,
很快劈啪作响地烧起来。橘红的光跳跃着,映着她有些苍白的侧脸。
屋子里渐渐有了暖流升腾,带起些微的烟气和柴火燃烧的焦香。锅里的水刚热乎,
一阵急促而凌乱的声音猛地穿透了墙壁和虚掩的门缝钻进来,
打断了清晨的宁静——“咔嗒……咔嗒咔嗒……嗒嗒嗒……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那声音坚硬、密集、疯狂,毫无节奏,像是一把失控的铁锤,恶狠狠地敲击着冰冷的铁砧。
在空旷寂寥的屋子里激起令人心惊肉跳的回响,又被屋外的风啸和林涛搅乱,
愈发显得刺耳而古怪。是方平在打字?程琳琳的心莫名地往下一沉。
这绝不是他平日里沉静构思、缓慢推敲的打字节奏。她放下手里搅动玉米面的瓷碗,
在围裙上擦了擦湿漉漉的手,迟疑了一下,还是推开厨房半掩着的木头门,
侧身回到弥漫着柴烟、暖气和一丝尚未散尽寒冷气息的堂屋。方平果然坐在了打字机前。
他的背影在透过蒙着冰花的窗子射进来的惨白天光下显得有些佝偻,肩膀绷得死紧,
像是蓄满力的弹簧。炉膛里的火烧得正旺,屋里开始暖和起来,
但他整个身体都裹在那件厚重的军绿棉大衣里,脖子上还围着她织的深灰色毛线围脖,
只露出半截握着打字机推杆的手,那手背冻得发紫,指节因为用力而苍白突出。
他手指痉挛般地飞快跳动着,推动着沉重的推杆,操控下方的铅字锤砸向滚轴上的纸张,
发出那一连串令人极度不安的敲打。“咔嗒……咔嗒咔嗒……嗒——咔嗒!咔嗒!
” 声音又快又急,带着一种毁灭般的狂躁。“方平?”程琳琳试探着叫了一声,
声音被自己的心跳撞得微微发颤,“咋起这么早?写东西也得热热身子啊,
早饭马上就……”方平猛地停下了动作。手指僵在推杆上。整个堂屋瞬间死寂下来,
只剩下屋外北风尖啸的呜咽。他没有回头,肩膀依然保持着那绷紧的姿势。好几秒种,
冰冷的僵持无声地流淌。“别烦我!” 他终于出声了,沙哑得像是粗粝的砂纸刮过喉咙,
带着一种程琳琳从未听过的暴躁和极度不耐。每一个字都像生铁疙瘩,硬邦邦地砸在地面,
“写不出东西……老子写不出东西……”他声音越来越低,喉咙里发出困兽般含混的嘶吼。
程琳琳的心一下子被攥紧了,说不出的寒意顺着脊椎迅速蔓延开,
比窗外零下二十几度的寒气还要彻骨。这是她认识了十多年的丈夫吗?
那个纵然有文人固有的清高和执拗,却对她和孩子向来温和有耐心的男人?她张了张嘴,
想说点什么缓和的话,也许是天冷影响心情,也许是新环境还不适应……“滚开!
”方平毫无征兆地咆哮起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受伤野兽般的狂怒,
狠狠捶了一下身前的方桌桌面。“砰!”一声闷响,
震得打字机旁那只白色搪瓷缸里的水剧烈地晃荡起来。“让你别在这杵着!听不见?!
”他肩膀剧烈起伏着,裹着棉大衣的身体微微发着抖,不知是因为极度的愤怒,
还是那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压也压不住的恐惧?他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绞索勒住了脖子,
连喘息都带着痛苦的哨音。程琳琳像被鞭子抽了一下,脸色瞬间褪得惨白。
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脚后跟磕在冰冷的灶台上,疼痛让她混乱的脑子清醒了半分。
不能激怒他。她咬住下唇,把涌到喉头的委屈和惊惧强行咽了回去,
目光扫过那冰冷打字机的瞬间,心头掠过一丝模糊却尖锐的疑虑。
那机头推杆下方夹着的稿纸上,似乎有一行字迹若隐若现,暗得像是沉在水底……就在这时,
另一个声音闯入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妈——” 五岁的小兵揉着惺忪的睡眼,
拖着长长的尾音,赤脚只穿着棉毛裤和红色的小背心,
睡眼惺忪地从卧室门缝里探出半个脑袋,显然是被刚才方平那声咆哮惊醒了。
小家伙大概还没完全清醒,脸上带着迷茫的懵懂。方平猛地扭转身体,
那张因熬得发青又突暴怒扭曲的脸孔在小兵眼中无限放大,双目圆睁,
眼底布满蛛网般的红丝,狰狞得不像活人。“哇——”震天的哭声尖利地划破了凝固的空气。
小兵小小的身体被巨大的恐惧攫住,瞬间爆发的哭声撕心裂肺,像是要把肺都哭出来。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掉头冲回里间卧室,“嘭”地一声撞上门,
又急又怕之下甚至慌乱地把自己反锁在了里面。“小兵!
”程琳琳的心像是被那嚎哭声活活撕开,尖叫着扑过去拍门,“开门!妈在这儿!不怕不怕!
快开门宝贝!”“滚!”方平的怒吼紧跟着炸开,像另一记凶狠的鞭子。
他猛地从凳子上站起,带得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锐响。他双眼赤红,指着卧室门,
仿佛门后的不是他平日视为眼珠子的儿子,而是十恶不赦的仇敌。“哭!再哭……再哭!
老子……”喉咙里再次发出那种困兽般压抑含混的低哮,那模样活脱脱是要扑上去撕碎什么。
程琳琳死死地抵着冰冷的门板,后背一片汗湿的冰凉。她用力捶着门,
对着门缝嘶声哄着小兵,身体却微微侧着,用眼角余光一瞬不瞬地锁住方平,
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出去保护幼崽的母狼。
那几行在打字机稿纸上若隐若现的字迹像一把烧红的烙铁,
在她混乱惊恐的意识中烙下一个巨大的、盘旋的问号。整整一个白天,
方平都把自己关在堂屋,与那台打字机为伴。厚重的棉门帘放下来,隔开了两个世界。
令人窒息的沉默沉甸甸地压在程琳琳肩头,只有不间断的“咔嗒咔嗒”声穿透门帘,
钻进她每一根神经。那声音不再是偶尔的爆发,
而是变成了某种固定频率的、冰冷机械的节奏,一下、一下、再一下,
均匀而麻木地敲打着这栋被山林包围的小楼。程琳琳几次想进去给他续热水,
或者仅仅是想确认一下他人是否还好。手刚搭上那油腻冰冷的蓝布棉门帘,“别进来!
”方平嘶哑的嗓音就会像炸开的冰块,猛地将她钉在原地。那声音疲惫、暴躁,
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虚张声势。她僵在门口,手指在帘子上深深抠出指印。
只能找点事儿做。她用冷水浸了毛巾敷着额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开始整理带过来的衣物,
翻着装着全家冬衣的大旅行袋,动作机械。拿出小兵的厚棉袄时,
指尖无意中扫过一个硬硬的棱角。是一个小小的、蓝色塑料封面的拍纸簿,
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小鸭子图案——小兵的画画本。
儿子小小的身影从惊恐哭嚎之后就一直紧紧黏在她身边,小手死死抓着她的衣角,
无论她做什么都不松手,小小的眉头蹙在一起,
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和对父亲陌生的隔阂。程琳琳心里酸涩得厉害,
只能一遍遍抚摸着他的后颈安抚。她下意识地翻开了那个小本子。
里面是小兵这几天胡乱涂鸦的杰作:几个手拉手的火柴人,一座涂成黑色的房子,
还有一个不成比例的大圆圈,说是太阳。都是些孩子气的笔触。可翻到后面一页,
程琳琳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那页纸上,歪歪扭扭画着两个小人。
小兵用了大面积的红色蜡笔用力涂抹,凌乱、浓烈,几乎覆盖了小人的整个身体,
像是在流血。她们并肩站着,其中一个脑袋旁边有个奇怪的、扁扁的圆圈。
两个孩子头上都顶着几根竖起的、参差不齐的黑色短划——那是小兵画头发的习惯。
他甚至还画出了她们的手——手拉着手。血……两个红彤彤、手拉手的小人。
寒意瞬间从指尖窜到天灵盖,耳边堂屋传来的“咔嗒咔嗒”声似乎变成了鼓点,
狠狠敲在她的太阳穴上。儿子早上撞见方平时的恐惧,难道仅仅是因为那张狰狞的脸?
还是有……别的?某种她没能看见、却被他稚嫩的眼睛捕捉到的……就在此时,
方平的打字声毫无预兆地停止了。那种突如其来的死寂,比之前的噪音更加可怖,
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绷紧的弓弦断了前最后一秒的凝滞。程琳琳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抬起头,
死死盯着那道隔绝堂屋的棉门帘。恐惧像冰水倒灌进胃里,沉甸甸的,让她浑身僵硬。
她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抱起还在玩自己手指的小兵,把他紧紧地、有些透不过气地搂在怀里,
屏住呼吸。一秒、两秒……时间滴答爬过。门帘猛地被掀开了!方平站在门洞的阴影里,
高大的身影几乎将门口的光线彻底堵死。他佝偻着背,
身上那件油污的军绿棉大衣散发出浓重的烟草和汗馊混合的气味。
脸上是连续熬夜加失控狂怒后留下的可怖痕迹,眼窝深陷,眼眶血红浮肿,
颧骨处泛着病态的青灰色。
他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一叠厚厚的、边缘带着明显反复撕扯和揉捏痕迹的稿纸,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指缝间似乎有暗沉的东西……“我出去了。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带着无法形容的疲惫,
更深的狂乱在疲惫下涌动。
“透透气……谁也别跟来……”他的目光直勾勾地越过抱着孩子的程琳琳,
没有焦点地钉在她身后的墙壁某处,又或者穿透了墙壁,
落进了虚无和风雪之外的什么恐怖所在。那眼神空茫、混沌,
仿佛灵魂已经坠入了某个万劫不复的深渊。然后,他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
僵硬地、一步一步挪动着身体,绕过程琳琳,走向大门。脚步拖沓地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他甚至连看都没看小兵一眼。门轴发出干涩沉重的呻吟,
“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呼啸的寒风,
也把程琳琳和小兵彻底困在了这栋散发着陈旧木头味、灶坑烟火气和冰冷恐惧的死寂屋子里。
外面的风声似乎骤然加大。窗框在肆虐的狂风中发出濒临散架的“咔咔”震动,
屋内的空气像凝固的、沉甸甸的冰块。小兵在母亲怀里动了动,挣开一点缝隙,仰着脸,
大眼睛里满是刚才遗留的惊惧和此刻新的困惑。他看了看紧闭的门,
又看了看程琳琳瞬间失去血色的脸,终于憋不住,带着哭腔小声嘟囔出来,
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堂屋显得格外清晰:“爸爸……真吓人……刚才,
跟两个红姐姐一样吓人……”两个红姐姐?!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程琳琳的心脏,
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的暗痕、儿子画本上那刺目的血红小人……还有此刻这句指向不明的、带着童稚恐惧的话语,
所有碎片终于在这一刻被小兵这句话强行联系在了一起,指向一个令她头皮炸裂的可能性。
也许……这座房子里,真的有什么“红姐姐”?!
那刚才方平带走的……他死攥在手里的那些被揉皱撕扯过的稿纸上,到底写了什么?!
程琳琳感觉自己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上,然后又被某种更强大的冰冷力量倏地抽空。
她抱着小兵,缓缓地、僵硬地转过身,目光如同烧红的铁钎,
死死钉在了那道隔绝着堂屋的、油腻冰冷的深蓝棉布门帘上。
2 铅字里的眼睛堂屋的门帘像一道厚重的幕布,隔绝着未知的舞台。门帘后面,
是方平倾吐疯狂的炼炉——那台冰冷的打字机。程琳琳抱着瑟瑟发抖的小兵,
站在厨房通往堂屋的门口,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上,又被抽空。
小兵那句“红姐姐”像淬毒的钉子,将她钉在原地。恐惧在她腔子里横冲直撞,
撞得肋骨生疼。她死死盯着那道门帘,仿佛能在那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布料上烧出个洞来。
她需要一个答案。
一个能把这些碎片——丈夫的暴戾、打字机的噪音、儿子画上的红人——拼凑起来的答案。
而那个答案,最可能的地方,就在被方平视作禁地、此刻空无一人的堂屋。
就在那架恶魔般的铁疙瘩下面压着的那叠稿纸上!这念头带着疯狂的热度,烧灼着她的神经。
理智告诉她不要进去,方平出门时那野兽般的眼神和警告还历历在目。
但更汹涌的本能驱使着她——必须看一眼!看看那纸上被疯狂敲打出的到底是什么!
也许……也许那只是晦涩难懂的作品草稿?也许是混乱的呓语?
也许并非儿子画本上血淋淋的暗示?这个“也许”,成了此刻唯一能支撑她呼吸的东西。
“小兵乖,”程琳琳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喉咙像被砂纸磨过。
她把儿子小心地放到灶台边一条木凳上,
口袋深处摸出一块包裹严实的、印着可爱小白兔图案的水果糖——这是从城里带来的稀罕物,
专门用来哄他的宝贝。剥开有点发黏的糖纸,塞进儿子嘴里,“坐这儿吃糖,
看着灶坑里的火苗玩,好不好?妈一会儿就回来。”甜味瞬间占据了小兵的口腔和心神,
眼泪还没干透的大眼睛一下子眯起来,含着糖块含糊地“嗯”了一声。程琳琳定了定神,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她深吸一口气,
那冰冷的、混杂着柴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的空气灌入肺腑,没让她平静分毫,
反而激起更深的战栗。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了那道仿佛有千斤重的门帘。
吱呀——门轴发出干涩呻吟的瞬间,一股寒意扑面而来。不是温度的寒冷,
更像是一种浸透了整个空间的、黏稠的绝望气息。
白昼的光线透过糊着厚厚冰花的玻璃窗照进来,浑浊朦胧,尘埃在光束里无声沉浮。
方桌、条凳、那座笨重如碉堡般的“红梅”收音机,还有桌边的那台“英雄”打字机,
全都浸泡在这片惨淡的光晕里,沉默而巨大,像一头蛰伏的、等待择人而噬的怪兽。
打字机前方的铸铁机身上,散落着几枚细小的、带着点磨损和油污的铅字块,
零乱地躺在冰冷的桌面上。几张打印过的稿纸散落在打字机旁,有的被揉成乱糟糟的一团,
有的则被随意压在墨盒下,字迹清晰可见的地方,都浸着一层暗浊发黑的墨色污渍,
边缘透着隐隐的微红,像是凝固的劣质印泥晕染开的斑点。
程琳琳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钩子攫住,死死钉在最上面那张露出来大半的稿纸上。
她屏息凝神,指尖冰凉发颤,一步步挪近那张厚重的方桌。纸上只有一行字。
反复打印着同一行字。一遍,两遍……密密麻麻,占据了整页纸张的每一个角落,没有间隙,
不留余地,像一道道刻下的诅咒!那铅字块砸出的凹痕透过纸张背面都能感觉到力道,
纸张纤维在重复的冲击下变得脆弱、蓬松。程琳琳感觉自己的指尖正被冻住,又僵又硬,
她用指尖掐住那页纸薄薄的边缘,指甲几乎嵌进粗糙的纸张纤维里,手抖得像狂风中的枯叶,
几乎要把单薄的纸片撕裂。她把它从乱纸堆里彻底抽出来,凑到模糊的光线下,
几乎是贴到了自己眼前,每一个黑色的铅印都清晰得如同血洞里爬出的蛆虫:杀光你们!
杀光你们!杀光你们!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颅腔内炸开!
眼前骤然一片漆黑,视野边缘无数金星疯狂闪烁乱窜,刺得她眼球剧痛。
一股剧烈的恶心从喉管深处喷涌上来,带着浓烈的铁锈腥味!她猛地捂住嘴,胃袋痉挛着,
身体控制不住地弯了下去,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原来儿子画本上那些刺目的红,根本不是什么孩子的胡乱涂鸦!
这冰冷机器夜以继日敲打出的,是剥去所有伪装的赤裸杀机!
她丈夫那所有暴躁、冰冷、暴戾……一切她曾为之困惑恐惧的变化,根源在这里!这台机器!
这台该死的机器在操控他!或者说……机器背后,到底是什么东西在透过冰冷的铅字说话?!
“妈!”小兵稚嫩而带着点惊惶的声音隔着门帘从厨房传来,大概是听到了她压抑的干呕。
“妈!糖……糖吃没了!”程琳琳浑身一激灵,几乎是凭借着母亲的本能反应过来的。
不能吓到孩子!她咬破了自己的下唇,
剧烈的刺痛和口腔里浓烈的血腥味暂时压下了汹涌的呕吐感。
她胡乱将那张写着恐怖字句的稿纸揉成一团,
塞进自己厚棉裤那鼓囊囊的插袋深处——那冰冷的纸团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着她的皮肤。
手忙脚乱地又将桌上散乱的稿纸尽量按原样胡乱堆好,拂掉桌面上零散的铅字块。
做完这一切,她连滚带爬地冲出堂屋,反手一把扯下了门帘!
小兵不知何时已经从凳子上爬了下来,正踮着脚往大锅里看。炉膛里的火光跳动着,
映着他那张小脸,糖块带来的短暂欢愉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懵懂的疑惑和一点点不安。
“妈!你嘴巴流血了?”小兵指着她的唇惊呼。程琳琳这才意识到下唇被自己咬破了,
舌尖尝到清晰的咸腥。她胡乱地用袖子擦了擦,冰凉的棉布蹭过破裂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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