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宫倾暮春的洛水,失了往日的清冽,裹挟着上游融雪的浑浊与泥土的腥气,沉闷地流淌。
一座早已废弃的驿馆,孤零零地矗立在河湾的荒滩上,墙壁斑驳,屋顶漏着天光,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草药苦涩的气息,其中又隐隐掺杂着一丝新鲜的血腥气。“将军,
药熬好了。”阿阮捧着一只豁口的粗陶碗,里面盛着黑黢黢、散发着怪异气味的药汁。
她垂着眼,声音清脆,动作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僵硬。那双清澈的眸子,
飞快地瞟了一眼窗边静立的身影。窗边,沈青蘅一身素净的葛布衣裙,洗得发白,
却依旧难掩其清丽绝伦的容光。只是此刻,她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愁绪,
如同笼着江南三月的烟雨。纤细白皙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斑驳腐朽的窗棂上缓缓划过,
指尖下是厚厚的积尘。她不是在凭栏远眺,更像是在推演一场无形的、关乎生死的棋局。
她的“观心”之术,让她能微弱地感知到周围强烈的情绪波动,此刻,
驿馆内外死寂中潜藏的危机感,如同细密的针,不断刺探着她的神经。“叫名字,阿阮。
”窗边的男人——萧彻——接过药碗,眉头未皱,仰头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
留下更深的灼烧感。他不再是金殿之上受天子嘉勉、敕封“破虏”的年轻将军,
只是青鸾台“净尘令”上排名榜首、被天下风闻使与净尘卫追索的流亡钦犯。
两年的亡命生涯,早已磨去了他身上的锐气与荣光,
只留下风霜刻下的深刻痕迹和眼中挥之不去的疲惫与警惕。他身上裹着渗血的粗布,
那是在三日前,为了掩护青蘅硬闯净尘卫在洛水渡口布下的“天罗网”,
被一枚喂了“蚀骨散”的透骨钉所伤。若非阿阮粗通南疆解毒草药的偏方,
此刻他怕是已筋骨糜烂。“是,萧…萧大哥。”阿阮低下头,迅速接过空碗,指尖微微颤抖,
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挣扎与痛苦。小姐待她如妹,可她的命,她的一切,
都牢牢攥在远在神京、执掌青鸾台的那位大司徒手中。沈青蘅缓缓转过身。
波动——混杂着恐惧、愧疚与某种冰冷的决绝——如同投入她“观心”感应这片静湖的石子,
漾开一圈圈清晰而令人心悸的涟漪。她没有点破,只是将目光投向萧彻,
温婉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忧虑:“伤口可还疼?‘蚀骨散’虽暂时压制,
但净尘卫的手段阴毒,大意不得。”她走近他,带着山涧清泉般微凉气息的指尖,
轻轻拂过他紧锁如峦的眉头。这微小的触碰,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竟让萧彻紧绷如弓弦的神经,奇异地松弛了一瞬。“无妨。
”他粗糙宽厚、布满老茧的手这双手曾紧握长槊,横扫北境狼骑,
如今却用来布置陷阱、绞杀追踪者、甚至拧断暗哨的脖子猛地握住了她的柔荑,
仿佛要汲取某种力量。“只要你在,这点伤算什么。
”这话曾是沙场归来、面对她担忧眼神时的铮铮誓言,
此刻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近乎绝望的疲惫。他变了,变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为了活下去,
为了护她周全,他学会了用曾经最不齿的阴谋诡计,学会了在暗夜里潜行如鬼魅,
学会了利用青蘅那微弱的“观心”术去预判危险、甚至…设下致命的陷阱诱杀追踪者。
每一次成功脱险,每一次手上沾染更多血腥,都像淬了毒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
侵蚀着他心中仅存的光明与骄傲。他不再是那个以军功和磊落赢得尊重的破虏将军,
他只是一个在泥泞和黑暗中挣扎求存的流亡者。沈青蘅的心,
像是被一根极细的冰针狠狠刺穿,尖锐的痛楚蔓延开来。
她的“观心”术清晰地“看”到他心中那片翻腾的、越来越浓重的戾气黑雾,
那深不见底的疑窦,
死死压住、却依旧顽强挣扎的——对昔日荣光、对清白名誉、对堂堂正正立于天地间的渴望。
她用力反握住他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传递过去,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萧彻,还记得我们在北境鹰愁峡看到的‘玉蘼花’吗?
生于万丈绝壁的苦寒石缝,开于凛冽风雪之中。纵然风霜摧折,其心如玉,其志不靡,
寒香自远。”萧彻的眼神骤然波动了一下,如同冰封的湖面投入了一颗火种,
瞬间有暖流炸开,但旋即,更浓重的阴霾与自嘲涌上,将那点微光彻底覆盖。
他看向窗外沉沉压下的暮色,声音干涩:“记得。只是青蘅…我们如今…还能做那玉蘼吗?
”他指着窗外,“青鸾台编织的这张网,比北境最狂暴的风雪更冷,更密,更令人窒息。
它无孔不入,无处不在。我们…不过是网中徒劳挣扎的飞蛾。”就在这时,
破旧驿馆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被轻轻叩响。笃、笃、笃。笃、笃。三长两短,
一个约定好的、极其隐秘的暗号。萧彻瞬间绷紧,如同嗅到危险的猎豹。
眼中的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鹰隼般的锐利与冰冷杀机。他猛地将青蘅拉至身后,
右手已按在腰间暗藏的淬毒短匕“蛇吻”之上,浑身肌肉贲张,蓄势待发。阴影中的阿阮,
如同融入了黑暗,无声无息地退到了更深的角落,呼吸几不可闻。“是我,谢昀。”门外,
传来一个清朗温和、带着些许疲惫的声音。残局弈心萧彻眼神中的杀意并未消退,反而更浓。
他示意青蘅退后,自己侧身,猛地拉开了沉重的木门。门外,
站着一位身着月白青衫的年轻公子。纵然风尘仆仆,衣袍下摆沾染了泥泞,
也难掩其通身的清贵之气。正是顶级门阀谢氏的嫡子,
青鸾台着力培养的未来掌舵人——谢昀。他身后空无一人,只提着一个朴素的竹编食盒。
“谢公子?”沈青蘅从萧彻身后走出,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惊讶,旋即被更深的警惕取代。
她的“观心”术全力运转,清晰地感受到谢昀看似平静温润的外表下,
涌动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沉重的忧虑,深切的关怀,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
这让她困惑不解。萧彻高大的身躯如同铁塔般挡在沈青蘅身前,
眼神冷冽如北境万年不化的寒冰,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与敌意:“谢世子果然好手段,
竟能找到这等鸟不拉屎的荒郊野岭。怎么?是亲自来执行你青鸾台那劳什子‘净尘令’,
还是…替我们敬爱的沈大司徒,送他的女儿最后一程?”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一程”四个字,
字字如刀。谢昀脸上露出一丝苦涩无奈的笑容,他并未因萧彻的敌意而恼怒,
反而将手中的食盒轻轻放在屋内那张布满灰尘和虫蛀痕迹的破桌上。“萧将军不必如此戒备。
谢昀此来,非为青鸾台公事,亦非受命于沈司徒。”他的目光越过萧彻,
深深落在沈青蘅身上,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有痛惜,有追忆,有挣扎,“青蘅,
两年不见,你…清减了许多。”那语气中的关切,不似作伪。“谢昀,此地凶险,
你我之间更无旧情可叙。有话,直说。”萧彻不为所动,身体依旧紧绷,如同一张拉满的弓。
谢昀深深叹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背负上了更沉重的东西。他不再看萧彻,
而是郑重地从怀中贴身内袋里,取出一封薄薄的、用特殊火漆封口的密信。那火漆的印记,
沈青蘅一眼认出,是她母亲生前最信任的陪嫁嬷嬷——赵嬷嬷的私印!“我是来送信的。
”谢昀将信递向沈青蘅,目光灼灼,“此信…辗转经手,几番周折才到我这里。
或许…或许与令堂当年之事有关。”沈青蘅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母亲!
那个在她年仅八岁时便“暴病而亡”,成为沈家不可触碰禁忌的母亲!
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伸出的指尖冰凉,带着一丝痉挛,
接过了那封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信。这就是她这两年颠沛流离中,
内心深处最后的、唯一的希望!找到母亲死亡的真相,
找到那个被父亲、被青鸾台刻意掩盖的秘密!她要用这真相作为筹码,
去和那座冰冷无情的权力堡垒谈判,为萧彻,也为他们自己,争得一线渺茫的生机!
哪怕…这筹码需要她用命去换!“条件?”萧彻的声音冷得像冰渣,
他绝不相信谢昀会无缘无故、冒着天大风险送来这样一封可能致命的信。
青鸾台内部倾轧之残酷,他早有耳闻。“没有条件。”谢昀缓缓摇头,
神情坦荡而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重,“我只是…不忍见故人深陷泥沼,越陷越深,
终至万劫不复。更不愿见青鸾台…彻底沦为只知清除异己、维护虚名的酷吏之器。
令堂当年之事,坊间多有传言,此信…或是拨开迷雾的一线微光。望你…珍重。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萧彻,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劝诫,“萧将军,
青鸾台此次布下的是‘九重阙’,非一人之力、一时之勇可破。网罗已张,天罗地网。
你若信我,我可…设法,送你们离开中土,远赴海外。东海诸岛,或南洋之地,
总有安身立命之所。远离这是非漩涡,或可保全性命,平淡度日。”“离开?
”萧彻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嗤笑出声,眼中血丝隐现,
压抑的怒火与不甘在胸腔中翻腾,“像丧家之犬一样,永远躲藏在阴暗的角落,
背负着叛国逆贼的污名,惶惶不可终日?我萧彻顶天立地,出身寒微,却凭手中枪、胯下马,
在北境浴血奋战,斩首狼骑逾千!未曾叛国!未曾害民!何罪至此?!要我背井离乡,
抛弃祖宗之地,抛弃我萧彻的姓名与尊严,绝无可能!”他心中的执念如同火山岩浆,
被谢昀的“好意”彻底点燃喷发。他宁可在故土战死,也不愿在异乡苟活!沈青蘅的心,
随着萧彻每一个斩钉截铁的字眼,一点点沉入冰冷的海底。她的“观心”术清晰地“看”到,
谢昀的提议是出于真心实意的关怀与不忍,但她也更清晰地“看”到,
萧彻心中那根名为“尊严”与“清白”的弦,
早已在两年无休止的逃亡与杀戮中绷紧到了极限,任何一丝“退让”、“逃避”的暗示,
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彻底坠入疯狂与毁灭的深渊。同时,
她的感知也敏锐地捕捉到,阴影中阿阮的情绪,在听到“离开”二字时,
骤然爆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和一丝…隐秘的期待?这感觉一闪而逝,
却让她心头警铃大作。“谢公子好意,青蘅心领了。”沈青蘅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
声音平静得如同古井无波,却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路是我们自己选的,
无论前路是荆棘还是深渊,后果自当承担。若无他事,公子请回吧。此地…不宜久留。
”她将密信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她生命中最后的浮木。谢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痛惜、无奈、遗憾,甚至有一丝未竟的深情。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唇边一声沉重的叹息:“…保重。”他不再多言,转身,
青衫身影很快便融入了驿馆外愈发浓重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见。驿馆内的气氛,
比谢昀到来前更加凝重,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青蘅,
那信…”萧彻的目光紧紧锁定在她紧握的手上,眼神灼热得几乎要将那信点燃,
其中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害怕,害怕这唯一的希望,打开后却是更深的绝望。
“此地绝非久留之地,净尘卫的鼻子比狗还灵。”沈青蘅的声音异常冷静,
她将密信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仿佛那是最脆弱的珍宝,“我们得立刻走,
找个更隐秘的地方,再细看。”她转向阴影处,“阿阮,收拾一下,马上离开。”“是,
小姐。”阿阮立刻应声,动作麻利地开始收拾仅有的几件简陋行囊和药草。
只是在她转身背对沈青蘅的刹那,沈青蘅全力运转的“观心”术,
极其清晰地捕捉到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明确指向性的意念波动!这波动如同冰冷的丝线,
带着南疆秘术特有的诡谲气息,目标直指她怀中那封刚藏好的密信!这波动…是“牵丝引”!
阿阮在试图用秘术影响她的心神,让她忽略这封信的重要性,甚至…产生毁掉它的冲动!
沈青蘅的心,瞬间沉到了冰点。父亲…果然从未停止过他的掌控!
观心照影三人借着夜色的掩护,如同惊弓之鸟,仓惶逃离废驿。
在崎岖难行的山岭间跋涉了大半夜,直到天光微熹,
才在一处极其隐秘、被藤蔓和巨石半掩的山涧石洞中暂时落脚。洞内阴冷潮湿,
只有潺潺的水声从深处传来。点燃一支随身携带的、仅能提供微弱光亮的牛油蜡烛,
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沈青蘅背对着洞口,小心翼翼地再次取出那封密信。
借着烛光,她看到信封上那枚熟悉的火漆印——赵嬷嬷的私印,完好无损。
她的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屏住呼吸,用簪子小心地挑开火漆。
信纸是泛着岁月痕迹的淡黄色,边缘有些许磨损。展开信纸,
映入眼帘的是一行行娟秀却透着刚劲的簪花小楷——正是赵嬷嬷的字迹!这是一封绝笔信!
“青蘅吾儿,见字如面。老奴自知大限将至,油尽灯枯,强撑残躯,留此血书,
以告惊天秘闻,慰夫人在天之灵,亦盼吾儿警醒,莫蹈覆辙…”信中的内容,如同九天神雷,
一道接一道狠狠劈在沈青蘅的心头!她的母亲,那位温婉贤淑、出身名门的沈夫人,
并非如对外宣称的“暴病而亡”!她是在无意间,
发现了青鸾台上一代大司徒——沈砚的恩师,
同时也是沈砚仕途上最大恩主的褚珩——与北境敌国“狄戎”勾结、出卖边境布防图的铁证!
沈夫人惊骇欲绝,本欲将证据秘密呈送御前,却被褚珩先一步察觉。褚珩震怒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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