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失忆重生我醒来时头疼欲裂,像有无数根针在颅内搅动。粗粝的土炕硌着脊梁骨,
屋顶漏下的光柱里灰尘乱舞。一只带着薄茧的手突然覆上我的额头,凉得激灵。可算醒了。
声音像浸了水的棉花,软得发闷。我费力转动眼珠,看见一张被灶烟熏得微黄的脸。
她眼角堆着细纹,手里端着豁口的粗陶碗:喝口粥吧,你烧了三天三夜。
碗沿磕在我干裂的唇上,温热的米汤滑进喉咙。我想说话,却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别急。
她拿布巾擦我嘴角的汤渍,阿秀捡你回来时,你浑身没块好肉,能活下来是老天开眼。
她眼神闪烁了一下,像被风吹熄的烛火。名字……总该记得吧?我茫然摇头,
脑仁抽痛得更厉害。后来我才知道,她叫阿秀,是把我从乱石滩拖回来的女人。
河边的卵石还沾着我的血,她蹲在浅水里给我擦洗伤口时,血丝像活物般在水中游荡。
看你这身板,从前定是个好劳力。她拧干布巾时,腕骨凸得像要戳破皮肤,
就叫阿木吧,木头最是顶用。这名字从此烙进我骨血里。我们在破茅屋里成婚那夜,
雨下得震天响。屋顶漏下的水在她发梢凝成珠串,她仰头喝尽交杯的浊酒,
喉间发出幼猫似的呜咽。阿木哥。她忽然紧紧攥住我手腕,指甲陷进皮肉,
你永远都是我的阿木,对不对?田垄上的日头毒得能烤熟鸡蛋。我挥着锄头刨地,
汗珠子砸进土里激起轻烟。隔壁王老汉拄着犁耙看我,混浊的眼珠黏在我隆起的肩肌上。
后生这身腱子肉……他吐掉嚼烂的草根,倒像北边战场上砍人的架势。
锄头猛地顿在半空。阿秀挎着竹篮撞进田埂,藤编的篮底漏下几颗青枣。
王伯又逗我家木头!她笑着塞给老汉两个馍馍,挽住我胳膊的力道却大得惊人,
我家阿木最是老实本分,连杀鸡手都抖呢。夜半惊醒时,指甲缝里满是碎木屑。
梦里铁蹄声踏碎了我的耳膜,猩红的血顺着银甲往下淌。将军!
嘶吼声震得城楼簌簌落灰,降是不降?我低头看见自己握着卷刃的长刀,
刀尖挑着颗须发戟张的头颅。那头颅突然睁眼冲我笑,
豁开的牙床滴着黑血——竟是阿秀的脸!又魇着了?阿秀的体温贴上来,
手在我冷汗涔涔的脊背上打圈。我喘着粗气抓住她手腕,月光照出她腕骨内侧一道陈年刀疤。
梦见……打仗。喉咙干得发腥,我好像在城楼上杀人。她蜷进我怀里的动作滞了滞。
河边捞你上岸时,正遇上溃兵过境。她指尖冰凉地描摹我眉骨,
定是瞧见死人吓丢了魂。温热的唇突然堵上来,带着决绝的力道。
碎梦被碾碎在交缠的唇齿间,只剩她发间皂角的涩味。晒谷场秋收时,
村东头李寡妇总偷瞄我。她往我箩筐里塞新炒的南瓜子,
指甲盖蹭过我手背:阿木兄弟这气度,不像土里刨食的。谷堆后突然传来嗤笑。
陈阿婆蜷在草垛旁剥豆子,枯枝似的手抖得厉害:李家妹子眼力毒,人家从前可是穿……
阿秀的砍柴刀哐当砸在石磨上,半筐金灿灿的玉米粒泼了满地。陈阿婆像被掐住脖子的鸡,
豆子从指缝哗啦啦往下掉。三天后暴雨冲垮了陈阿婆的泥房。我背着湿透的粮袋冲进废墟时,
房梁正砸在她佝偻的背脊上。血混着泥水从她嘴角往外涌,她指甲抠进我腕肉,
气音嘶嘶作响:跑……他们派那丫头……杀你……滚雷劈开浓云,
阿秀举着油伞站在雨幕里,伞沿的水帘隔断她惨白的脸。阿婆烧糊涂了。
她声音穿透雨声钉过来,指节攥得伞骨咯吱响。油灯在漏风的窗纸上剪出两个摇晃的人影。
我给她脚底的水泡挑脓时,她忽然抽回脚丫蜷进被褥。阿木。
她眼瞳被灯油淬出两点幽光,若我做过错事,你待如何?针尖戳进我拇指,
血珠在粗布上晕开小花。你救了我的命。我含住渗血的手指闷笑,横竖把命赔给你。
她猛地扑进我怀里,发顶重重撞上我下巴。记住你今日的话。滚烫的液体渗进我衣襟,
死也要记着。2 真相初现枕边人呼吸变得绵长时,我轻轻抽出压麻的胳膊。
月光淌过她颈侧,那里有条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旧疤——正是梦中被我刀尖挑穿的位置。
窗外传来夜枭凄厉的啼叫,混着陈阿婆咽气前的嘶鸣。有些人靠近你,不是为了救你。
老妪沾血的指甲曾抠进我腕骨,字字淬毒。是为了杀你。油灯爆出最后一朵灯花,
黑暗中我摸到枕下冰冷的柴刀。阿秀在梦中呓语,温软脸颊蹭着我染血的指尖。爱意越深,
真相的利刃便越是锋利。枕下柴刀的冰冷,顺着我的指骨,一寸寸冻结了我的血脉。
我阖着眼,听着枕边人平稳绵长的呼吸,每一声都像一把钝刀,在我心口缓慢地割。
她发间的皂角涩味依旧,曾是我溺水时的浮木,此刻却成了绞索,无声地收紧。爱意越深,
真相的利刃便越是锋利。这句话在我脑中反复回响,像一句恶毒的谶语。窗外起了风,
呼啸着拍打那张漏风的窗纸,油灯早已熄灭,月光被浓云遮蔽,屋里一片死寂的黑。
就在这片黑暗中,院门被砰地一声撞开。那声音在风雨欲来的死寂里,
突兀得像一声惊雷。阿秀几乎是瞬间惊醒,在我之前坐起身,
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惊扰的沙哑和警惕。谁?一个苍老而嘶哑的声音,裹挟着风声和雨点,
跌跌撞撞地传了进来。水……给口水喝……我摸着枕下的柴刀,没有动。阿秀点了灯,
昏黄的光晕在她起身的瞬间晃了晃。她披上外衣,犹豫地看我一眼,
眼神里是我熟悉的、无懈可击的温柔。阿木,你躺着,我去看看。她拉开门栓,
风雨瞬间倒灌进来,吹得灯火狂舞,墙上的人影扭曲成狰狞的鬼魅。
门口瘫坐着一个浑身湿透的老者,衣衫褴褛,头发被雨水黏在蜡黄的脸上,
整个人瘦得像一截被剥了皮的枯柴。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珠在屋里扫了一圈,
最终定格在我脸上。下一秒,
那双浑浊的眼中爆发出一种混杂着震惊、狂喜与不敢置信的剧烈光芒。他挣扎着想爬起来,
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将……阿秀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那是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瞬间剥落所有伪装的惊惶。她闪电般地挡在我和老者之间,
蹲下身,声音又急又低地打断他。老丈,你摔着了?快,我扶你……老者却像没听见,
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眼眶里涌出浑浊的泪。他伸出一只枯瘦如鸡爪的手,颤抖着指向我。
将军!镇北将军!您……您还活着!一声将军,撕裂了平静的伪装。
我看见阿秀的身体剧烈地一颤,她猛地抓住老者的手腕,力道大得指节都泛了白。
她背对着我,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她压低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又快又狠。
你看错了!他不是什么将军!他是我男人!老者还在挣扎,浑浊的泪水混着雨水淌下来。
错不了……错不了!那眉骨,那眼神……将军!我是您亲卫营的李三啊!玄武门之变,
我亲眼看见您……看见您……闭嘴!阿秀的低吼声淹没在骤然响起的滚雷里,
却清晰地扎进我耳朵。她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塞进老者手里,
然后半拖半扶地将他弄到门外,声音恢复了一丝柔软,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冷硬。老丈,
你认错人了,定是饿昏了头。这有几个钱,快走吧,别在这儿胡言乱语。门被砰
地关上,隔绝了风雨和那个撕心裂肺的苍老哭喊。阿秀背靠着门板,胸口剧烈地起伏,
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抬眼看向我,对上我探究的目光,勉强扯出一个笑,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一个疯老头,吓着你了吧,阿木。我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3 疑云密布我看见她藏在身后的手,在衣袖上疯狂地擦拭着什么,
仿佛沾了天底下最肮脏的东西。从那天起,我心头那片名为怀疑的阴影,
彻底化作了挥之不去的浓云。爱意中的疑虑,是毒药的开端。
我依旧是那个温和顺从的阿木,劈柴,打猎,在她晚归时为她留一盏灯。可我的眼睛,
却再也无法从她身上移开。我发现她变得愈发紧张,像一只绷紧了弦的弓。
她找各种理由不让我去镇上,说集市人多眼杂,怕我走丢。村口有人闲聊,只要我一靠近,
她总会不经意地出现,笑着将我拉走,说家里有活要干。她的温柔体贴,
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牢牢困在这方寸之地。这不再是保护,是监视。
我的梦境也变了。不再是模糊的铁蹄与嘶吼,而是变得无比清晰。
我梦见自己站在高高的点将台上,身披玄黑重甲,冷眼看着底下乌泱泱跪倒一片的兵士。
我梦见自己坐在王座之上,殿下一个面白无须的宦官,正用阴恻恻的语调宣读圣旨。
我还梦见一场盛大的庆功宴,觥筹交错间,一张熟悉的笑脸递给我一杯酒。
那张脸……我想不起来是谁,但醒来时,心口却传来一阵被背叛的剧痛,
仿佛有什么冰冷的刀锋,曾从我背后狠狠刺入。记忆的碎片,是真相的血肉。我开始怀疑,
阿秀的温柔乡,不过是一座为我精心打造的牢笼。一个雨后的傍晚,她说要去后山采些草药。
我等她走远后,悄悄跟了上去。山路湿滑,我借着树木的掩护,像个真正的猎人,
收敛了所有声息。她没有去采药。她在村外那座废弃的山神庙前停下了脚步。庙宇破败,
蛛网遍布,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影早已等在那里,身形被阴影吞没,看不真切。
阿秀走过去,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还是顺着风,捕捉到了几个零星的词。……还活着……
……计划……必须加快…………上面等不了了……时机……我的血,一瞬间凉透了。
秘密的会面,揭示了谎言的深度。原来,真的有计划。原来,我这条命,
真的只是他们某个计划中的一环。我没有惊动他们,像个幽灵般悄无声-声地退了回去,
坐在冰冷的灶台前,等她回来。4 信任崩塌她回来时,身上带着晚露的湿气和泥土的清新,
手里提着一小篮草药,看见我,便自然地笑开。阿木,怎么不去睡?等我吗?她走过来,
想帮我拍掉肩上的落叶。我避开了。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屋里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我没有放过这个机会。第二天,我故意避开阿秀,
找到了村里那位曾劝李寡妇不要招惹我的陈阿婆的邻居,一个姓王的婆婆。
我堵住她唯一的去路,眼神死死地盯着她。她被我的样子吓到了,浑浊的眼里满是惊恐,
想躲,却被我周身散发的寒气钉在原地。我不再是那个温和憨厚的阿木。我压低声音,
一字一句地问她:我是谁?王阿婆的嘴唇哆嗦着,
拼命摇头:俺……俺不知道……阿木,你别这样,吓人……你知道。
我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那个雨夜的老人,喊我将军。你们是不是都知道?
我的逼近让她彻底崩溃,她噗通一声瘫坐在地,眼神涣散,充满了恐惧与悲哀,
只是反复地、神经质地呢喃着。阿秀那丫头……你惹不起她家……她突然抬起头,
一把抓住我的裤脚,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哭喊出声。阿木啊!你娶了她,
我们……我们都说你错了啊!一句你错了,是命运的判决。是啊。我错了。错得离谱。
王阿婆瘫在泥地里,哭声像一把钝刀,在我心口反复拉扯。你错了啊!这三个字,
像一道惊雷,将我从持续了数月的温情大梦中,彻底劈醒。是啊。我错了。我转身离开,
没再看她一眼。身后,是她绝望的哀嚎,和雨后泥土被搅乱的腥气。我走得很慢,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来时的山路,我觉得熟悉又亲切。回去的山路,
却只剩下陌生与刺骨的寒意。原来,这片我以为是归宿的山林,这方我当作是家园的村落,
从头到尾,都是一座为我量身定做的囚笼。而我的枕边人,是那个最尽职的狱卒。
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屋里亮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阿秀正坐在桌边缝补我的衣裳,灯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恬静得像一幅画。听到动静,
她抬起头,看见我,眼底立刻泛起一圈温柔的笑意。阿木,你回来啦?去哪儿了,
身上都湿了。她放下针线,起身朝我走来,动作自然得仿佛排练了千百遍。
她想来牵我的手。我看着她伸过来的手,那双手,曾为我熬药,为我洗衣,
为我拭去额头的汗珠。如今,我只觉得上面沾满了看不见的血。我侧身避开了。她的手,
就那样僵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也一寸寸碎裂,最后凝固成一种掺杂着惊愕与受伤的表情。
阿木……你怎么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眶迅速地红了。我看着她,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审视这张我曾无比迷恋的脸。我问她:王阿婆说,我娶了你,是错了。
阿秀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但仅仅一瞬,她便恢复了镇定,
眼泪恰到好处地从眼角滑落,像断了线的珍珠,颗颗都砸在我的心上。
她……她胡说些什么……她哽咽着,身体摇摇欲坠,仿佛承受了天大的委屈。阿木,
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你不要信他们,他们……他们只是嫉妒我们。她扑过来,
想抱住我的腰,这一次我没有躲。我任由她抱着,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
听着她在我胸前压抑的哭泣。我只有你了啊,阿木……当初把你从河里救回来,
所有人都说你是累赘,是我坚持要留下你……你若是不要我了,我还怎么活……
她的哭诉字字泣血,情真意切,若在今天之前,我早已心痛如绞,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可现在,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好一招以退为进,倒打一耙。谎言的辩白,
是真相的催化剂。她越是表现得无辜可怜,我心中那个可怕的猜测就越是清晰。
我没有推开她,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声音依旧维持着往日的温和。好了,不哭了,
我相信你。我只是……今天有点累了。她在我怀里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我迎上她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和往常一样,纯粹,
而又充满了依赖。那一夜,我们同床异梦。5 记忆碎片她似乎真的相信了我,睡得很沉,
呼吸均匀。我却一夜无眠,睁着眼,看窗外的月光从明亮到黯淡,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我必须知道,我是谁。第二天,我借口上山砍柴,第一次没有让阿秀跟着。
我没有去平日里熟悉的林子,而是绕到了村庄的后山,一个我从未涉足过的地方。
我的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我不再是那个只懂得用蛮力干活的阿木。
我开始观察地形。这个村庄的位置太过蹊跷,三面环山,只有一条狭窄的通路,易守难攻。
村口那几棵看似随意生长的大树,恰好能封死所有视线死角。村西头的瞭望哨,
被伪装成了一座废弃的谷仓。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词——军事据点。直觉的指引,
是复仇的罗盘。我心中那个将军的梦,越来越真实。我在村里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好几天,
那些曾经对我友善的村民,如今在我眼中,个个都形迹可疑。他们看我的眼神里,除了怜悯,
更多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他们在怕什么?是在怕我,还是在怕阿秀?
我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不会像王阿婆那样轻易崩溃,又能知道核心秘密的人。我的目光,
最终锁定在了村东头那位独居的李老头身上。他是个铁匠,平日里沉默寡言,
村里人都说他脾气古怪。但我记得,在我刚来村里时,他曾有一次,看着我,
眼神里流露出的不是好奇或怜悯,而是一种混杂着激动、悲痛和敬畏的复杂情绪。
我堵在了他回家的路上。那是一条狭窄的田埂,他扛着锄头,满身泥土地走过来,看到我,
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他想绕开我。我伸出手,拦住了他。李老。
我的声音很平静,却让他整个人都绷紧了,像一头受惊的野兽。阿木……有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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