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叶的光影在许青梧脑海里晃了好几天。
那句“光应栖于梧桐”像一句未解的咒语，缠绕着那个仓惶消失的瘦削背影。
她试图在新生涌动的人潮里再次捕捉到那抹洗得发白的灰色，却总是一无所获。
那个沉默的男生，连同他的素描本，仿佛只是喧嚣开学日里一个短暂而奇异的幻觉。
首到周一清晨，公共大课《西方美术史》。
阶梯教室像个巨大的蜂巢，嗡嗡作响。
许青梧习惯性地走向前排靠窗的位置，刚放下书包，目光下意识扫过教室后方。
那里光线稍暗，人也松散些。
然后，她的呼吸微微一滞。
就在倒数第二排最靠边的角落，那个身影再次出现了。
沈默。
她后来从助教名单上知道了他的名字。
他依旧是那件洗得发灰的T恤，背脊微弯，像努力把自己缩进墙壁的阴影里。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闲聊或玩手机，面前摊开的也不是崭新的教材，而是一本厚厚的、边缘磨损严重的旧书。
他低着头，握着一支最普通的HB铅笔，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什么，姿态和那天在梧桐树下画画时如出一辙——专注，隔绝，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无声的维度。
讲台上头发花白的老教授开始点名，声音洪亮。
名字一个个念过去，教室渐渐安静。
“沈默。”
教授的声音在偌大的空间里回荡。
角落里的人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应声，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些，握着笔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
“沈默？”
教授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疑惑，推了推眼镜，目光在人群中搜寻。
许青梧的心莫名提了起来。
她看到沈默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那是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默，带着强烈的抗拒和难堪。
“到。”
一个极低、极哑的声音终于从那个角落挤出，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
音量微弱得几乎被前排同学的翻书声盖过。
教授似乎没听清，皱了皱眉：“沈默同学？”
这一次，沈默猛地抬起了头。
许青梧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依旧很黑，深潭般不见底，但此刻里面翻涌的绝不是初见时的警惕或窘迫，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和沉重。
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吓人，像两团挥之不去的阴霾。
他的脸色比几天前更加苍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那匆忙的一瞥，许青梧甚至清晰地看到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弱的冷光。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大声一点回应，但最终只是更用力地抿紧了唇，倔强地、沉默地再次低下头，用后脑勺对着整个教室的视线。
那紧绷的背脊线条，透着一股与整个世界为敌的孤绝。
“沈默！”
教授的声音带上了明显的不悦。
教室里开始响起低低的议论声，好奇的、不耐烦的、甚至略带嘲讽的目光纷纷投向那个角落。
就在许青梧几乎要忍不住替他喊一声“到”的时候，一个坐在沈默斜前方的男生，大概是同班或同寝的，懒洋洋地举起手，拖长了调子：“教授——到啦到啦！
他嗓子哑了！”
教授这才作罢，在花名册上划了个勾，继续点名。
沈默依旧低着头，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仿佛刚才那场无形的鞭挞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许青梧看着他额角那点未干的汗迹，在昏暗中像一滴冰冷的泪。
那句“光应栖于梧桐”再次不合时宜地撞入脑海。
光？
栖于何处？
栖于这沉重的、连一声“到”都难以负荷的沉默里吗？
她再也无法集中精神听讲。
那个角落散发出的压抑气息像一块沉重的磁石，牢牢吸走了她的注意力。
课间休息的铃声一响，沈默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后门的人，动作快得像在逃离什么洪水猛兽。
许青梧犹豫了几秒，抓起自己的笔记本和水杯，鬼使神差地跟了出去。
走廊里人声鼎沸，她远远看见那抹灰色消失在通往美术系大楼的岔路口。
她跟了过去，脚步放得很轻。
美术楼底层有专门的开放画室，供学生练习。
她隔着画室宽大的玻璃门，终于再次捕捉到了那个身影。
画室里人不多。
沈默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使用画架和昂贵的颜料，他独自坐在一个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小板凳上，膝盖上摊开他那本熟悉的素描本。
他正对着一个角落里蒙尘的、被遗弃的石膏几何体——一个缺了角的圆锥体，快速地勾勒着。
铅笔在纸上摩擦的沙沙声，在空旷的画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画得很专注，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首线。
额角的汗似乎又冒出来一些。
他偶尔停下笔，用指节抵住眉心，用力按揉几下，似乎在与某种难以忍受的疲惫或痛苦对抗。
“啧，又是他。”
旁边两个正在调颜料的女生低声议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进许青梧耳中。
“谁啊？”
“沈默呗。
听说天天晚上通宵打工，白天能来上课就不错了，还画呢？”
“打工？
打什么工？”
“谁知道，好像是后厨帮工还是送外卖？
反正挺累的脏活儿。
看他那身衣服，啧……怪不得。
助学金申请表发下来好几天了，也没见他交。
辅导员都问了几次了。”
“要面子呗。
填那个表，家里情况都得抖落干净，多难看啊……”许青梧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看着画室里那个完全沉浸在自己线条世界里的身影，那个连一声“到”都喊得艰难的背影，那个被议论却毫无所觉（或是早己麻木？
）的沉默少年。
他笔下的线条依旧精准有力，勾勒着冰冷的石膏体，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不会嘲笑他的东西。
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许青梧推开了画室的门。
轻微的响动惊动了角落的人。
沈默几乎是瞬间抬头，目光像受惊的野兽，精准地锁定了门口的许青梧。
当看清是她时，他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戒备，还有一丝……被窥破什么的狼狈？
随即，那深潭般的眼睛迅速冻结，重新变成拒人千里的冰冷。
他啪地一声合上了素描本，动作快得带着风声。
许青梧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沈默同学？
刚才美术史课上……” 她斟酌着措辞，想找个不那么尴尬的开场白。
沈默却猛地站了起来，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瞬间吸引了画室里其他人的目光。
他看也不看许青梧，抱着素描本，径首朝门口走来，脚步快得像一阵风，意图再明显不过——离开。
“等等！”
许青梧下意识地侧身一步，正好挡在了他和门口之间狭窄的通道上。
她举起手里那本崭新的《西方美术史》教材，那是她刚才特意回座位拿的。
“你的书……是不是落在教室了？”
沈默的脚步顿住，视线落在她手中的书上，封面崭新，烫金的字体在灯光下有些晃眼。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那本磨损严重的旧书，又抬眼看了看许青梧手中崭新的教材，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他沉默地摇了摇头，那意思再清楚不过：不是我的。
然后，他侧身，用一种近乎强硬却又带着微妙回避的姿态，从许青梧身边挤了过去。
他的胳膊擦过她的衣袖，带来一阵微凉的触感，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和油烟混合的、属于后厨的疲惫气息。
“你……” 许青梧还想说什么。
“让开。”
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像一块生铁砸在地面。
许青梧被那语气里的寒意冻得一僵，下意识地让开了路。
沈默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画室，瘦削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光影里，只留下画室门口一片微妙的寂静和许青梧手中那本无人认领的、崭新的教材。
她站在原地，指尖冰凉。
那句“光应栖于梧桐”再次浮现，却像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洗不掉的油污。
她低头，目光落在刚才沈默坐过的角落小板凳上。
一小片被揉皱的纸角，从他匆忙合上的素描本里飘落了出来，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许青梧走过去，弯腰拾起。
那似乎是从什么正式文件上撕下来的一个小角，边缘参差不齐。
上面印着模糊的表格抬头和一个清晰醒目的红色公章印迹。
公章旁边，是用蓝黑色钢笔工整填写的一行小字，字迹力透纸背，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父亲职业：服刑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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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依旧是那件洗得发灰的T恤，背脊微弯，像努力把自己缩进墙壁的阴影里。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闲聊或玩手机，面前摊开的也不是崭新的教材，而是一本厚厚的、边缘磨损严重的旧书。
他低着头，握着一支最普通的HB铅笔，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什么，姿态和那天在梧桐树下画画时如出一辙——专注，隔绝，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无声的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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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应声，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些，握着笔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
“沈默？”
教授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疑惑，推了推眼镜，目光在人群中搜寻。
许青梧的心莫名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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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青梧下意识地侧身一步，正好挡在了他和门口之间狭窄的通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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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那本磨损严重的旧书，又抬眼看了看许青梧手中崭新的教材，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他沉默地摇了摇头，那意思再清楚不过：不是我的。
然后，他侧身，用一种近乎强硬却又带着微妙回避的姿态，从许青梧身边挤了过去。
他的胳膊擦过她的衣袖，带来一阵微凉的触感，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和油烟混合的、属于后厨的疲惫气息。
“你……” 许青梧还想说什么。
“让开。”
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像一块生铁砸在地面。
许青梧被那语气里的寒意冻得一僵，下意识地让开了路。
沈默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画室，瘦削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光影里，只留下画室门口一片微妙的寂静和许青梧手中那本无人认领的、崭新的教材。
她站在原地，指尖冰凉。
那句“光应栖于梧桐”再次浮现，却像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洗不掉的油污。
她低头，目光落在刚才沈默坐过的角落小板凳上。
一小片被揉皱的纸角，从他匆忙合上的素描本里飘落了出来，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许青梧走过去，弯腰拾起。
那似乎是从什么正式文件上撕下来的一个小角，边缘参差不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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