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像一座白色的冰窖，连空气都凝滞了，只有监护仪的滴答声是唯一的活物。
韩旭倚在升起的床头，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拉扯着胸腔深处还未长拢的伤口，如同钝锯在缓慢撕扯。
清醒的时间像退潮后的浅滩，短暂而珍贵。
他闭着眼，精神却像一根绷紧的弦。
门轴轻响，带进一缕走廊的喧闹余音。
李护士端着药进来，脸上挂着惯常的微笑，但目光触及他绷带下嶙峋的胸膛时，那笑容底下便藏不住一丝小心翼翼的怜悯。
药片的苦涩在舌根蔓延。
李护士递水的动作干脆，手指撤离得不着痕迹。
那天之后，任何轻微的触碰都成了禁忌的开关，她和韩旭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警戒线。
李护士刚记录完，门又被推开一条缝。
是张阿姨，探进花白的脑袋，声音不大不小地钻进安静的病房：“李护士，忙呢？
我就看看韩博士垃圾满没……”她动作麻利，边擦着床头柜，嘴里闲不住，“啧，那新装的安检门，气派是气派，白瞎！
保安岗亭里头打游戏，眼睛都粘手机上了！
这不就是糊弄鬼呢？
韩博士这事儿血呼啦差的，人也抓了判了，网上一群黑子还喷呢，说什么捅人的自个儿脑子有病就该轻判……呸！
合着咱韩博士这刀子白挨了？
听说赔那钱……唉，提起来就牙痒痒，还不是从我们这些……张阿姨！”
李护士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尖锐的克制，飞快地横了张阿姨一眼，又瞥了眼床上似乎阖目的韩旭，“韩博士要休息呢！”
张阿姨猛地噎住，懊恼地一拍自己嘴巴，讪讪地推着车溜了。
李护士没再看韩旭，也脚步匆匆地离开。
滴答。
滴答。
寂静重新合拢。
但那些话的碎片，像细小的冰凌，刺破了凝滞的空气，扎进韩旭的知觉里——安检门，摆设……保安，打游戏……凶手，判了……网上喷子，脑子有病……赔的钱……它们飘着，在脑中散着寒气。
他合着眼皮，眼前却清晰地浮出急诊室门口那张脸：油腻结缕的头发下，那双暴戾瞪圆的眼珠子，像濒死的鱼。
蓝色的工装，洗得发灰发白，胸前的字印糊成一团。
使劲地“看”，像在记忆的淤泥里打捞——“XX……装卸”——对，是这西个模糊的字。
一个装卸工。
脑子有病？
韩旭的心底泛上一种混杂着恶心和洞察的冰凉。
他太熟悉这个套路了。
新闻里见多了。
疯子捅了人，法律都让道，家属转头就能缠着单位死命要钱。
成了。
张阿姨那句“赔的钱……”后面带着咬牙的尾音，瞬间就有了着落——医院割肉赔款，刀子是从职工身上剜过去的。
念头像线头，自己找着口子往外钻。
张阿姨骂安检门是摆设，李护士急吼吼地打断……为什么那么紧张那张阿姨的嘴？
怕啥？
怕他知道这“加强安保”是个屁？
怕他知道这笔钱赔得整个医院都在骂娘？
怕他听了戳心窝子？
一串细微的冷光，猝不及防地串联起来：赔钱堵住闹事家属的嘴——从大家兜里掏钱——装个安检门应付场面——安检门根本是个空壳子——所以李护士急着闭嘴。
这条理，冷冰冰，滑溜溜的。
医院要的是风波过去，账本干净。
他韩旭？
不过是这出戏里一个不得不抬稳的道具。
那些“不惜一切”的宣告，早和安检亭里保安手机屏幕的光一样，成了这场算计里最廉价的背景板。
下午，陈锋的脚步声准时响起，带着一身屋外的寒气和一个夸张的果篮。
他拉过椅子，坐得很近，仔细打量韩旭苍白的脸，又小心避开那裹缠的伤处。
“嘿，看着是回魂了！”
陈锋咧嘴，笑容爽朗真诚，“那混蛋的判决下来了。
妈的，做了个精神鉴定，说是什么抑郁发作，脑子不清醒，只能负部分责任！
操！
狗屁道理！
他家里那群货还扯着嗓子要赔偿，狮子大开口！
院里扛不住压力，董事会一哆嗦，大手一挥，赔了一大笔才把那群饿狼的嘴塞上！
听说啊……”他压低点声音，凑近了些，脸上带着哥们儿吐槽公司老大的那种愤愤不平，“为了填这窟窿，硬是把年底的绩效都先挪了一块出来顶雷！
几个主任都跳脚了！
我们这年尾红包还指望啥？”
韩旭的眼珠极轻微地动了一下，看着陈锋那毫不设防、纯粹为兄弟不值的表情。
病房里光线有些暗了。
陈锋后来说的鼓励的话，像隔着一层水飘过。
韩旭的目光越过他宽厚的肩膀，投向窗外。
暮色正沉，医院灰蓝色的楼影渐渐融化在昏黄的天幕里，轮廓模糊不清。
滴答。
滴答。
那仪器的声音钻进耳朵，一下，又一下。
不再是生命的鼓点，倒像是冰冷的，敲在医院的某口巨大的算盘上。
陈锋站起身：“得，不吵你了，好好养着骨头！
兄弟们等你回来支棱！”
他拍了拍韩旭的肩膀，那一下，带着实打实的力道和温度，但不知怎的，落在伤口未愈的身体里，只感到一片遥远的空旷。
门轻轻合拢。
病房彻底沉入暮色。
那串由他人之口吐露、由医院规则编织的冰冷链条，此刻无比清晰而沉重地套在了韩旭虚弱的感知上——精神病人捅的刀子，医院低头认赔的钱，从所有同事碗里扒拉走的奖金，最后，变成一套无人值守、亮闪闪的安检门……而他韩旭，是链条最中心那个活生生淌血的扣子。
喉咙像是被那块冰冷的扣子堵住了。
他缓缓闭上眼。
窗外，医院的灯光次第亮起，在渐浓的夜色里，像一排排冰冷无声的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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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护士递水的动作干脆，手指撤离得不着痕迹。
那天之后，任何轻微的触碰都成了禁忌的开关，她和韩旭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警戒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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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博士这事儿血呼啦差的，人也抓了判了，网上一群黑子还喷呢，说什么捅人的自个儿脑子有病就该轻判……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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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护士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尖锐的克制，飞快地横了张阿姨一眼，又瞥了眼床上似乎阖目的韩旭，“韩博士要休息呢！”
张阿姨猛地噎住，懊恼地一拍自己嘴巴，讪讪地推着车溜了。
李护士没再看韩旭，也脚步匆匆地离开。
滴答。
滴答。
寂静重新合拢。
但那些话的碎片，像细小的冰凌，刺破了凝滞的空气，扎进韩旭的知觉里——安检门，摆设……保安，打游戏……凶手，判了……网上喷子，脑子有病……赔的钱……它们飘着，在脑中散着寒气。
他合着眼皮，眼前却清晰地浮出急诊室门口那张脸：油腻结缕的头发下，那双暴戾瞪圆的眼珠子，像濒死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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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韩旭？
不过是这出戏里一个不得不抬稳的道具。
那些“不惜一切”的宣告，早和安检亭里保安手机屏幕的光一样，成了这场算计里最廉价的背景板。
下午，陈锋的脚步声准时响起，带着一身屋外的寒气和一个夸张的果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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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旭的目光越过他宽厚的肩膀，投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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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是生命的鼓点，倒像是冰冷的，敲在医院的某口巨大的算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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喉咙像是被那块冰冷的扣子堵住了。
他缓缓闭上眼。
窗外，医院的灯光次第亮起，在渐浓的夜色里，像一排排冰冷无声的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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