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甸甸的十五两雪花纹银揣在怀里，隔着薄薄的粗布衣料，硌着叶凡的肋骨，却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醉仙楼里的喧嚣、那些震惊敬畏的目光、掌柜谄媚的笑脸，都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推开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重新踏入金陵城喧嚣的市井气息中。
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半边天，也给鳞次栉比的飞檐斗拱涂上一层暖金色。
醉仙楼的金字招牌在斜阳下熠熠生辉，与它几步之遥的街道上，小贩的叫卖声、车马的辚辚声、行人的嘈杂声汇成一片充满烟火气的声浪，扑面而来。
叶凡站在醉仙楼高高的台阶上，有片刻的恍惚。
怀里的银子冰冷而坚硬，提醒着他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豪赌并非梦境。
他赢了，赢得干脆利落，甚至有些梦幻。
但随之而来的，并非想象中的狂喜，而是一种巨大的、几乎将他抽空的疲惫感，混合着从昨夜就开始折磨他的、深入骨髓的饥饿。
神经紧绷时还能强撑，此刻骤然松弛，那被强行压制的生理需求如同决堤的洪水，凶猛地反扑回来。
胃袋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拧绞，剧烈的绞痛让他瞬间佝偻了腰，额头上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
眼前阵阵发黑，耳边醉仙楼内残留的丝竹声和街市的喧嚣都变成了嗡嗡的噪音，视野里的景物开始扭曲、旋转。
他下意识地捂住肚子，手指深深掐进去，试图用疼痛来对抗那翻江倒海的饥饿感。
不行，得离开这里…找个地方…吃点东西…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念头，跌跌撞撞地迈下台阶。
双脚如同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
每一步都像是在跋涉泥沼。
醉仙楼门口那两个青衣伙计鄙夷的目光又投射过来，带着一丝“果然还是穷酸”的了然。
街边几个闲汉也注意到了这个刚从醉仙楼出来、却面色惨白如纸、摇摇欲坠的年轻人，指指点点，发出意味不明的嗤笑。
叶凡根本无暇顾及这些。
他扶着醉仙楼外墙冰凉的砖壁，艰难地挪动着，只想尽快远离这富丽堂皇的是非之地，找一个安静的角落。
视线越来越模糊，黑雾不断从边缘侵蚀进来，冷汗浸透了后背的破旧衣衫，冰冷粘腻。
拐角处是一条相对僻静的青石小巷，狭窄幽深，两侧是高高的院墙，隔绝了主街的喧嚣。
巷口斜斜地洒进一片最后的、金红色的夕阳光芒，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叶凡几乎是凭着最后一点力气，把自己“摔”进了巷口的阴影里，背靠着粗糙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
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瞬，但随之而来的眩晕和腹中的绞痛更加凶猛。
他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痉挛的胃部，眼前金星乱冒，世界仿佛在眼前崩塌。
完了…刚挣来的银子还没捂热，难道就要饿晕在这无人问津的巷口？
王扒皮没抓到他，他倒要自己交代在这里了？
叶凡心头涌起一股荒谬的悲凉和不甘。
他摸索着怀里那袋银子，冰凉的触感此刻显得如此讽刺。
有钱，却买不到一口救命的热食…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一个温婉清亮的声音，如同穿透迷雾的晨钟，轻轻柔柔地在他头顶响起：“这位公子…你…可还好？
需要帮忙吗？”
声音带着一丝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还有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关切。
叶凡猛地一个激灵，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头，涣散的视线努力聚焦。
巷口那片金红色的夕阳光芒里，静静伫立着一个少女的身影。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色襦裙，样式简单，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却干干净净。
乌黑的头发挽着一个简单的发髻，插着一根朴素的木簪。
她的身形有些单薄，挎着一个半旧的竹篮，篮子里似乎放着些布料针线之类的东西。
夕阳的光线从她身后勾勒出纤细的轮廓，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逆光之下，叶凡一时看不清她的五官，只觉得那双眼睛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清澈明亮，正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少女见叶凡抬起头，虽然脸色苍白得吓人，但眼神似乎还有焦距，稍稍松了口气。
她向前走了两步，踏入巷口的阴影，离叶凡更近了些。
叶凡这才看清了她的容貌。
一张清秀的瓜子脸，算不上绝色倾城，却干净得像雨后的新荷。
肌肤是健康的莹白色，鼻梁挺首，嘴唇小巧，此刻微微抿着，透着一股子温婉的倔强。
最动人的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眼瞳清澈见底，仿佛盛着两汪山间的清泉，此刻正倒映着他狼狈不堪的身影。
“公子可是…饿着了？”
少女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自然的体贴，没有怜悯的施舍感，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善意。
叶凡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虚弱地点了点头。
这个动作似乎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眼前又是一阵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
少女见状，没有丝毫犹豫。
她立刻放下挎着的竹篮，动作麻利地从篮子里一个干净的粗布包里，拿出半个巴掌大的、颜色黄褐的粗面馕饼。
那饼看起来同样干硬，边缘甚至有些焦糊，显然也是粗粮所制，绝非精细之物。
她走到叶凡面前，蹲下身来，将半个馕饼递到叶凡眼前。
她的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指尖和指腹上却带着一层薄薄的茧子，还沾着一点点白色的面粉。
“给，公子先垫垫肚子吧。”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带着一丝抚慰人心的力量，“这巷子风凉，坐久了不好。”
叶凡看着眼前这半个其貌不扬的粗面馕饼，鼻子莫名地一酸。
前世今生，他从未觉得一块干硬的粗粮饼能如此诱人，能如此温暖。
他甚至来不及说一个谢字，几乎是本能地一把抓过那半个饼子，也顾不得什么形象，狼吞虎咽地就往嘴里塞。
饼子很硬，很干，带着粗粝的麸皮口感，刮得嗓子生疼。
但此刻在叶凡口中，却胜过任何山珍海味。
他用力地咀嚼着，囫囵地吞咽着，每一口下肚，都像是给即将熄灭的火焰添上一把柴薪，腹中那可怕的绞痛和眩晕感，终于开始一点点消退。
少女安静地蹲在一旁，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叶凡狼吞虎咽。
她的眼神很平和，没有嫌弃，也没有同情泛滥，只有一种淡淡的、感同身受的理解。
几口饼子下肚，叶凡终于感觉活过来了大半。
他用力咽下最后一口，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感到一丝赧然。
刚才那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实在有失体统。
“多…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叶凡挣扎着想站起来行礼，身体却还有些发软。
“公子快别动！”
少女连忙伸手虚扶了一下，阻止他起身，“不过是半块饼子，当不得救命二字。
看公子气色，怕是饿得狠了。”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叶凡那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短褐上，又补充道：“小女子姓林，名婉儿。
家父在城南开着间小小的布庄，勉强糊口罢了。”
她的自我介绍落落大方，没有扭捏，也没有自矜。
林婉儿…叶凡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这温婉清丽的名字，与她的人很是相配。
“原来是林姑娘。”
叶凡定了定神，抱拳行了一礼，这一次动作虽然还有些虚浮，但己恢复了基本的仪态，“在下叶凡，今日若非姑娘援手，叶某怕是真要出丑了。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姑娘日后若有差遣，叶某定当尽力！”
他这话说得郑重，带着几分江湖气，是真心实意的感激。
林婉儿闻言，却“噗嗤”一声轻笑了出来。
她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像两弯新月，嘴角漾起两个浅浅的梨涡，那份温婉中透出几分少女的俏皮来，让叶凡看得微微一怔。
“叶公子言重了。”
林婉儿笑着摇摇头，声音清脆，“不过半块粗面馕饼罢了，值当什么？
街上遇到只饿得打晃的小猫小狗，顺手给口吃的，也是常事。”
她顿了顿，那双清亮的眼睛带着一丝善意的揶揄看着叶凡，“公子日后若真发达了，路过我家布庄，记得照顾一下生意，就算还了小女子这份‘救命之恩’啦！”
她这话说得轻松俏皮，带着点小商贾之家女儿的首爽和精明，却又丝毫不惹人厌烦，反而冲淡了叶凡心中那点沉重的感激，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叶凡也不禁莞尔，这姑娘的性子倒是通透豁达。
他看着林婉儿清秀的眉眼和那真诚的笑意，心头微暖，认真地点点头：“林姑娘放心，叶某记下了。
城南林家布庄，定当前去叨扰。”
林婉儿见他应得认真，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白皙的脸上飞起两抹淡淡的红晕。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重新挎起那个装着布料的竹篮。
“叶公子看着气色还是不太好，早些回家歇息吧。”
她指了指巷子深处，“这巷子往里走，到底左拐再右拐，有个老张头开的包子铺，他家的大肉包子实惠顶饿，一文钱一个，公子不妨去尝尝。”
说完，她对着叶凡微微颔首，算是告别，转身便要走。
“林姑娘且慢！”
叶凡连忙叫住她。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摸到了那沉甸甸的钱袋。
十五两银子，别说买一个包子，就是把那包子铺盘下来都绰绰有余。
他想掏钱，哪怕只给几文，也算是聊表寸心。
然而，当他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坚硬的银块时，动作却顿住了。
眼前这个叫林婉儿的姑娘，方才递给他半块粗面馕饼时，眼神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她提到自家布庄，也只是带着点小女儿家的俏皮和期待，绝非市侩的索取。
此刻若掏出大把银子塞过去…叶凡莫名觉得，那反而会玷污了这份萍水相逢的纯粹善意，甚至会让对方感到难堪。
他飞快地缩回手，只在怀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块干净的布帕——那是原主身上仅有的、还算体面的东西。
“林姑娘，”叶凡将布帕递过去，带着一丝窘迫，“方才…吃了姑娘的饼，手上沾了灰，弄脏了姑娘的帕子吧？
这块干净的，姑娘若不嫌弃…”林婉儿微微一怔，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递饼的手，指尖确实沾了点叶凡手上的灰土和墙灰。
她看着叶凡递过来的那块洗得发白、边角甚至有些磨损的粗布帕子，又抬头看了看叶凡那带着真诚歉意和一丝局促的眼神，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她没有推辞，大大方方地接过了帕子，用干净的部分擦了擦指尖，动作自然流畅。
“多谢叶公子。”
她将擦过的帕子叠好，却没有立刻还给叶凡，而是自然地收进了自己袖中，动作娴熟得仿佛理所当然。
“这巷子风大，公子还是快些去买些热乎的吃食吧。
小女子还要赶着去给西街的绣坊送些零碎布头，就先告辞了。”
她再次对着叶凡点了点头，挎着竹篮，转身走进了夕阳斜照的青石小巷深处。
素色的裙裾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在青石板上投下纤细的影子，很快便消失在巷子的拐角处。
叶凡站在原地，手里似乎还残留着那半块粗面馕饼的温度和粗糙的口感，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姑娘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清香。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又摸了摸怀里那沉甸甸的银袋，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心头弥漫开来。
是感激？
是温暖？
还是对这个陌生世界初次感受到的一丝人情味的触动？
巷口吹来的风带着傍晚的凉意，拂过叶凡汗湿的鬓角。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林婉儿离开时带起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混合着阳光和布料纤维的气息。
饥饿感虽然缓解，但胃里依旧空空荡荡。
他记起了林婉儿的指点，巷子深处，左拐右拐，有个老张头的包子铺。
叶凡最后望了一眼林婉儿消失的巷角，那抹素色的身影仿佛还在眼前。
他转过身，不再犹豫，迈着虽然还有些虚浮、却己坚定不少的步伐，朝着幽深的巷子深处走去。
夕阳将他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古老的青石板上，也投在了一个刚刚开始、充满未知的明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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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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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公子言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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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掏钱，哪怕只给几文，也算是聊表寸心。
然而，当他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坚硬的银块时，动作却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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