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殿的烛火忽明忽暗，将赵匡胤的影子投在金砖地上，拉得老长，像条拖不动的锁链。
他捏着那杯残酒，指尖冰凉。
对面的赵光义正低头饮酒，紫袍的袖口滑下去，露出手腕上块月牙形的疤——那是小时候爬树摔的，还是他背着弟弟跑了三里地找的郎中。
“光义，”他开口，声音比殿外的雪还冷，“成都府的奏报，你看了？”
赵光义抬眼，烛火在他瞳孔里跳了跳：“看了。
李顺叛乱虽平，可蜀地百姓怨气重，皇兄打算如何处置？”
“减赋税，免劳役。”
赵匡胤将酒杯顿在案上，瓷杯与青玉案相撞，发出脆响，“当年灭后蜀，我军在蜀地多有劫掠，百姓心里的结，得慢慢解。”
赵光义没接话，又给自己斟了杯酒。
殿外的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像极了当年陈桥驿外，士兵们踏雪的声音。
赵匡胤忽然觉得累。
这江山坐了十六年，他从那个提着长枪闯天下的少年，变成了鬓角染霜的皇帝。
石守信他们老了，韩令坤去年没了，连他自己，膝盖也开始疼了，阴雨天里，疼得连马都骑不稳。
“皇兄，”赵光义放下酒杯，“北汉那边，耶律休哥又在边境囤兵了。”
“知道。”
赵匡胤揉了揉眉心，“等开春，朕亲自去一趟。”
“皇兄年纪大了，亲征之事，交给臣弟便是。”
赵光义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在赵匡胤心上。
他看着弟弟，突然觉得陌生。
这张脸，和小时候偷他点心、被他追着打的那张脸，明明一样，可眼神里的东西，却变了。
是野心？
还是别的什么？
“你……”他想说些什么，喉咙却突然发紧，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他猛地捂住嘴，指缝间漏出的气，带着酒气和血腥味。
赵光义站起身，快步走过来：“皇兄怎么了？”
他想推开弟弟，可浑身的力气像被抽干了。
眼前的烛火开始旋转，赵光义的脸在火光里忽远忽近，他好像听见了斧头落地的声音，“哐当”一声，震得他耳朵嗡嗡响。
“官家！”
王继恩的哭喊在远处响起，像隔着层水。
意识沉下去的最后一刻，他看见赵光义的手，按在了他的胸口。
那只手，小时候总拉着他的衣角，现在却重得像座山。
疼。
后脑勺像是被钝器敲过，疼得他眼冒金星。
赵匡胤猛地睁开眼，刺目的阳光让他眯起了眼。
鼻尖萦绕着一股馊味，混合着泥土和汗味，绝不是他宫里的龙涎香。
“醒醒！
还睡？
再不起，今日的粥都没得喝！”
一个粗哑的声音在耳边炸响，紧接着，胳膊被人狠狠拧了一把。
他疼得龇牙咧嘴，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破草席上，周围挤着十几个乞丐，都裹着破烂的棉袄，缩在城墙根下瑟瑟发抖。
他低头看自己——身上是件打满补丁的灰布短褂，袖口磨得露出了棉絮，脚上的草鞋烂得能看见脚趾，冻得通红。
这不是他的衣服。
他的龙袍，是苏州织造的云锦，绣着五爪金龙，针脚密得能数出个数。
“这是……哪儿？”
他开口，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旁边一个豁了牙的老乞丐瞥了他一眼：“还能是哪儿？
开封府呗。
你小子昨天冻晕在这儿，命大，被老张头捡回来了。”
开封府？
他抬头望去，远处的城墙确实是开封的模样，青砖砌的，高得遮天蔽日。
可不对——他记得自己登基后，让人把城墙加高了三尺，砖缝里灌了糯米汁，怎么会看着这么旧？
墙头上的箭楼，木梁都发黑了，像是被雨水泡了十年。
更不对的是街上的人。
男人们的发髻歪歪扭扭，有几个甚至留着半头短发，露出光溜溜的头皮；女人们的裙子短得不像话，裙摆扫着脚踝，颜色艳得扎眼，红的绿的堆在一起，像戏班子里的打扮。
“听说了吗？
北伐的兵又败了。”
一个乞丐压低声音，往嘴里塞着块发霉的窝头，“杨将军被困在陈家谷，传话说，粮草都断了。”
杨将军？
赵匡胤心里一紧。
是杨业？
那个从北汉归降的猛将，他亲自在大殿上赐过酒，赞他“勇冠三军”。
“败就败了呗，”另一个乞丐冷笑，“这几年哪年不败？
太平兴国年间打幽州，输得人仰马翻；去年打云州，又折了好几万。
官家偏要打，好像不把太祖爷攒下的家底败光不罢休。”
太祖爷……他们在说他。
赵匡胤的手猛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他想起自己杯酒释兵权时，石守信他们交出的兵符；想起他定下的“先南后北”策略，嘱咐光义“稳扎稳打，勿轻启战端”；想起他临死前，还在御案上画着北疆的布防图……原来，都成了耳旁风。
“快看！
官差来了！”
有人喊了一声。
一群穿着青衫的小吏拥着个肥头大耳的官员走过来，手里拿着鞭子，见人就抽：“都起来！
去城西挖河！
挖不完的，没饭吃！”
乞丐们哀嚎着散开，赵匡胤被推搡着站起来，跟着人流往城西走。
路过朱雀门时，他看见城楼上挂着块匾额，红漆剥落，露出里面的木头，上面写着两个字——雍熙。
雍熙。
他默念着这个年号，浑身的血像是瞬间冻住了。
雍熙，是赵光义的年号。
算下来，他“走”了己有十年。
十年，他的大宋，落到弟弟手里十年，就成了这副模样？
城西的河道边，己经聚集了上百人，都拿着铁锹，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刨着。
监工的小吏拿着鞭子，时不时抽向动作慢的人。
赵匡胤被塞了把铁锹，木柄粗糙，磨得他手心生疼。
他望着眼前的河道，突然想起——这是他当年下令开凿的惠民河，为了方便漕运，利国利民。
可现在，却成了劳役们的催命符。
“咚——咚——咚——”远处的钟楼突然响起，声音沉闷，一下又一下，像是敲在人的心上。
“是丧钟！”
有人惊呼，“宫里出事了！”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监工的小吏也慌了神，鞭子都忘了挥。
赵匡胤扔下铁锹，拼命往皇宫的方向跑，他要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跑到宫门外时，他看见内侍们慌慌张张地跑来跑去，有个小太监摔在雪地里，怀里的文书散落一地。
他冲过去，抓起最上面的一张，墨迹还没干透——“北伐兵败，杨业战死，全军覆没……”后面的字，他看不清了。
风卷起雪花，落在纸上，迅速洇开，把“杨业战死”西个字糊成了一团黑。
他想起杨业归宋那天，穿着一身白袍，跪在他面前说：“臣愿为大宋战死沙场。”
他当时拍着杨业的背，笑着说：“朕不要你死，要你为大宋守好北疆。”
可现在，杨业死了。
死在了赵光义执意发动的北伐里。
“让开！
都让开！
太医来了！”
一阵喧哗打断了他的思绪，几个太医提着药箱，匆匆往宫里跑。
有人低声议论：“听说官家听闻兵败，当场吐了血……”赵匡胤站在雪地里，浑身发抖。
不是冷的，是气的。
是疼的。
他望着那片灯火通明的宫城，望着那扇紧闭的宫门，突然觉得，赵光义胸口的那只手，不是按在他的心上，是按在了大宋的命脉上。
而他，这个亲手打下江山的人，如今只能穿着破衣烂衫，站在宫门外，听着丧钟，看着他的江山，一点点被葬送。
风越来越大，卷着雪粒子，打在他脸上，像无数根针。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接下来，他的大宋，还会遭遇什么。
但他知道，这雍熙年间的雪，比他驾崩那个夜晚的雪，要冷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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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在了赵光义执意发动的北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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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冷的，是气的。
是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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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这个亲手打下江山的人，如今只能穿着破衣烂衫，站在宫门外，听着丧钟，看着他的江山，一点点被葬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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