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的稻草堆散发着霉味，赵匡胤缩在角落，听着窗外风雪拍打窗纸的声响。
丧钟的余音仿佛还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吐不出——杨业死了，北伐败了，赵光义病了，他亲手攒下的家底，在雍熙三年的冬天，像被狂风吹散的沙，抓不住一星半点。
“哐当”一声，牢门被拽开，冷风裹挟着雪沫子灌进来。
两个官差架着他的胳膊往外拖，粗糙的麻绳在手腕上勒出红痕，疼得他牙床发酸。
“疯汉子，还敢闯宫门？”
官差啐了口唾沫，“要不是苏先生肯花钱，你这颗脑袋早挂在朱雀门楼上了！”
苏先生？
赵匡胤踉跄着抬头，看见牢房外站着个青衫书生，正对着他拱手。
那人约莫三十许，眉眼清瘦，颔下三缕须髯沾着雪粒，见他看来，忙道：“壮士受惊了，在下苏明远，是个说书先生。”
“为何救我？”
赵匡胤的声音哑得像磨盘。
苏明远引着他往破庙走，雪地里留下两行深浅不一的脚印。
“昨日见壮士在宫门外攥着兵败文书，那眼神……不像寻常百姓。”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先生可知，杨将军的尸骨，辽人竟不肯还？”
赵匡胤的脚步猛地顿住。
杨业归宋时，他曾亲手解下自己的佩刀相赠，说“此刀可护你周全”。
如今刀在何处？
尸骨又在何处？
“官家病着，朝堂上吵翻了天。”
苏明远叹了口气，“有人说要再打，有人说要议和。
可国库空了，兵甲锈了，拿什么打？”
他望着苏明远单薄的背影，突然想起赵普。
当年赵普总说“半部论语治天下”，可眼前这乱世，论语怕是镇不住了。
破庙里，苏明远从包袱里掏出块干饼，掰了一半递给他。
“壮士若不嫌弃，先垫垫肚子。”
赵匡胤接过饼，咬下去时，麸皮剌得喉咙生疼。
他想起自己当皇帝时，御膳房的点心要蒸得像云朵般软，如今这干饼，却比龙涎香更让人踏实。
“先生可知，官家为何非要北伐？”
他忍不住问。
苏明远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星噼啪跳起来。
“还不是想压过太祖爷的名头？
您想啊，太祖爷南征北战，打下这江山；太宗爷登基，若不做点大事，底下人怕是不服。”
不服？
赵匡胤苦笑。
他当年杯酒释兵权，为的就是让兄弟们服气，让百姓安稳。
光义啊光义，你怎么就不懂？
夜里，他躺在稻草堆上，听着苏明远说些民间的故事。
说太祖爷如何在陈桥驿黄袍加身，如何在太庙立下“不杀士大夫”的石碑，说的时候眼里闪着光。
“百姓都念太祖爷的好。”
苏明远感慨，“说要是太祖爷还在，断不会让辽人如此猖狂。”
赵匡胤别过脸，望着漏风的窗棂。
雪还在下，落在心里，化不开。
再次睁眼时，他被震耳的呐喊声掀得心头发颤。
“杀！
杀！
杀！”
眼前是涌动的人潮，甲胄相撞的脆响混着战马的嘶鸣，刺得他耳膜生疼。
他低头一看，自己竟穿着宋军的铠甲，手里攥着杆长枪，枪尖还滴着血。
“赵大哥！
发什么愣？
辽狗冲上来了！”
一个满脸是泥的小兵拽了他一把。
他这才看清，自己正站在澶州城头，城墙下黑压压的辽军像潮水般涌来，云梯架在城墙上，辽兵正往上爬，嘴里喊着他听不懂的胡语。
“现在是……哪一年？”
他吼着问，风声太大，不吼听不清。
“咸平六年！”
小兵挥刀劈落一个爬上来的辽兵，“官家就在城下督战，咱不能怂！”
咸平六年。
是赵恒在位的时候。
那个总爱躲在赵光义身后的侄子，竟也敢御驾亲征了？
他探头往城下看，只见中军阵里立着面黄龙旗，旗下一个年轻的身影正勒马伫立，龙袍在寒风里猎猎作响。
那身影不算高大，却挺得笔首，即使箭矢从头顶呼啸而过，也没动过半分。
是赵恒。
赵匡胤心里猛地一揪。
他记得这侄子小时候怕黑，总缠着乳母讲故事；记得他十三岁时第一次骑射，吓得从马上摔下来，哭着说再也不碰马了。
可现在，他站在箭雨里，像块钉在地上的铁。
“放箭！
快放箭！”
城楼上的校尉嘶吼着。
箭雨如蝗般落下，辽兵成片倒下，可后面的人还在往前冲，踩着同伴的尸体往上爬。
赵匡胤握紧长枪，挑落一个刚翻上城垛的辽兵，滚烫的血溅在他脸上，带着股铁锈味。
这味道，他太熟悉了。
滁州城下的血是这味，寿州城外的血也是这味。
只是那时，他身边有石守信、有韩令坤，如今身边都是些生面孔，却一样敢拼命。
“赵大哥！
你看那边！”
小兵指着辽军阵中。
他望去，只见辽军阵里突然炸开一阵混乱，有个穿着银甲的辽将从马上摔了下来，周围的辽兵顿时慌了神。
“是萧挞凛！”
有人喊，“辽军的先锋官！
被咱的床子弩射中了！”
城楼上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赵匡胤望着那片混乱的辽军阵，突然想起当年自己在清流关，也是这样一箭射落了皇甫晖，才打开了南唐的门户。
“杀出去！”
校尉举刀高喊，“把辽狗赶回去！”
城门“嘎吱”一声被拉开，宋军像决堤的洪水般冲了出去。
赵匡胤跟着人流往前冲，长枪舞动得虎虎生风，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只觉得胳膊越来越沉，眼前的雪地里，红的白的搅成一团。
不知杀了多久，辽军开始往后退，退得像潮水般快。
他站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看着辽军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突然脱力地跪坐在雪地里，长枪“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赢了……我们赢了！”
小兵抱着他哭，眼泪混着泥水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他抬头望向城下的黄龙旗，赵恒正翻身下马，朝着城楼走来。
龙袍上沾着泥点，脸上还有道划伤，却笑得像个孩子。
“将士们！”
赵恒的声音不大，却传遍了战场，“今日之功，朕必重赏！”
欢呼声再次掀起，震得天边的云都散了。
赵匡胤看着那个被士兵簇拥着的侄子，突然觉得，这咸平六年的风，好像没那么冷了。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天旋地转。
他看见赵恒朝他跑来，嘴动着，像是在喊什么，可他听不见了。
眼前的光影迅速模糊，最后只剩下一片刺目的白。
他不知道下一站会去哪里，不知道这大宋的路，还能走多远。
但他攥紧了拳头。
只要还有人肯拼命，这江山，就还有救。
（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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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天旋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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