眩晕感像退潮的海水般慢慢褪去，赵匡胤猛地睁开眼，喉咙里依旧卡着铁锈味的腥甜。
他发现自己正趴在一辆摇摇晃晃的板车上，身下垫着的干草扎得皮肤发痒，车轱辘碾过石子路的“咯吱”声，比澶州城头的厮杀更磨人。
“醒了？”
一个粗哑的声音从车头传来。
他撑起身子，看见赶车的是个独眼老兵，脸上有道从眉骨划到下巴的疤痕，像条扭曲的蛇。
老兵扬了扬手里的鞭子，抽在拉车的瘦驴身上：“命够硬的，中了一箭还能活。”
赵匡胤低头看向左臂，伤口己经被包扎过，粗麻布缠着草药，散发着苦涩的味道。
他记得自己在战场上力竭倒下前，最后看到的是赵恒朝他跑来的身影——那个总带着怯懦的侄子，当时眼里竟燃着他从未见过的光。
“这是……去哪？”
他哑声问，嗓子像被砂纸磨了整夜。
“回汴京。”
老兵啐了口唾沫，“澶州守住了，辽狗退了，咱也该回家了。”
汴京……开封府。
他的都城。
离开十年，如今终于要回去了。
可他心里却沉甸甸的，像压着块澶州城的城砖。
板车晃晃悠悠地走在官道上，两旁的田地里，稀稀拉拉的农人正弯腰拾掇着被马蹄踏坏的庄稼。
有个牵着牛的老汉看见他们，远远就啐了口：“杀才们！
打了胜仗又如何？
地里的麦子都被踩烂了，明年喝西北风去！”
赵匡胤的心揪了一下。
他想起自己在位时，每次出兵都会叮嘱将领“勿扰百姓”，还会让人给受损的农户发些补偿。
可现在，没人管这些了。
“别理他。”
老兵哼了一声，“百姓就这德性，忘了辽狗来了要抢他们的粮、烧他们的房？”
话虽如此，赵匡胤看着那些枯黄的庄稼，心里像被虫蛀似的疼。
江山是百姓的江山，若是百姓没了活路，这江山，守着又有什么意思？
走了约莫半月，远远望见汴京的城墙时，赵匡胤愣住了。
城墙上新修了许多箭楼，垛口处站满了卫兵，手里的刀枪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城门处盘查得极严，每个进城的人都要被翻遍行李，连小孩怀里的布偶都要拆开看看。
这哪是都城，倒像座戒备森严的军营。
“如今开封府就这样。”
老兵看出了他的诧异，“辽狗虽退了，可谁知道会不会再打回来？
官家下了令，进出城都要严查，说是怕有辽人的细作。”
赵匡胤没说话。
他记得自己建开封府时，特意让人把城门修得宽敞，说是“要让西方百姓都能进来，看看我大宋的繁华”。
那时的城门，连挑着担子的货郎都能畅通无阻，哪有这般草木皆兵？
进了城，更让他心惊。
街面上的铺子关了大半，开门的也都早早挂出了“今日售罄”的牌子。
穿短打的汉子少了，多了些穿着长衫、面色焦虑的读书人，三三两两地聚在茶馆门口，压低声音议论着什么。
“听说了吗？
官家要跟辽人议和了。”
“议和？
咱们打赢了啊！
凭什么给他们钱？”
“嘘！
小声点！
这是寇相公定的主意，说是‘以钱帛换和平’。”
“寇相公糊涂啊！
太祖爷当年打下的江山，可不是靠花钱买来的！”
议论声飘进耳朵，赵匡胤攥紧了拳头。
寇准？
那个在澶州城逼着赵恒上城楼的老头？
他竟主张议和？
还要给辽人钱？
他想起自己当年亲征北汉，柴荣曾派人劝他“息兵”，说“太原城坚，不如许以金帛，让他们称臣”。
他当时把劝降书撕了，说“我要的是太原城，不是他们的臣服”。
可现在，他的子孙，竟要靠花钱买和平？
板车在一处破庙前停下，老兵跳下车：“到地方了。
你要是无处可去，就先在这儿落脚吧。
庙里住着些伤兵，都是这次从澶州回来的。”
赵匡胤谢过老兵，拖着伤臂走进破庙。
院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个士兵，有的断了腿，有的没了眼，都在低声呻吟。
角落里，有个熟悉的身影正蹲在地上，用块破布擦着长枪。
“狗剩？”
他试探着喊了一声。
那身影猛地回头，露出张稚气未脱的脸，正是澶州城那个缺了门牙的小兵。
狗剩看见他，眼睛一亮，扑过来抱住他的胳膊：“赵大叔！
你没死！”
赵匡胤被他勒得伤口生疼，却笑了：“你都没死，我怎么能死？”
狗剩这才注意到他的伤，赶紧松开手：“对不住对不住，忘了你中了箭。”
他挠了挠头，“俺本来要被编进禁军的，可俺这胳膊被辽狗砍了一刀，使不上力，就被打发到这儿了。”
赵匡胤看向他的右臂，果然缠着厚厚的绷带，袖子空荡荡的。
这孩子才十西岁，本该是在爹娘身边撒娇的年纪，却落得个残疾。
“那……议和的事，你知道吗？”
他问。
狗剩的脸一下子垮了，蹲在地上，用石头划着地面：“知道。
昨天听官差说，官家要每年给辽人十万两银、二十万匹绢。
俺不懂什么银啊绢的，就知道那是咱大宋百姓种的粮、织的布换来的。”
他抬起头，眼里含着泪：“赵大叔，俺们在澶州流了那么多血，死了那么多弟兄，难道就换来这个？”
赵匡胤说不出话。
他看着破庙屋顶的破洞，阳光从洞里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块光斑，像块被人遗忘的碎银。
是啊，流了那么多血，死了那么多弟兄，难道就换来这个？
夜里，他躺在稻草堆上，听着伤兵们的呻吟，辗转难眠。
他想起寇准在澶州城的样子，那样刚首，那样决绝，怎么会同意议和？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缘故。
正想着，庙门被轻轻推开，月光下，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是苏明远。
“赵壮士？”
苏明远显然也认出了他，惊讶地睁大眼睛，“你怎么在这儿？”
赵匡胤坐起身：“苏先生，你怎么来了？”
苏明远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递给他：“我在城里说书，听说这庙里住着伤兵，就带了些饼来。”
他叹了口气，“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你。”
两人坐在月光下，就着饼子聊起来。
赵匡胤这才知道，澶州之战后，朝堂上分成了两派：寇准主张乘胜追击，收复幽云十六州；另一派以王钦若为首，说“辽人势大，不如议和，免得再动刀兵”。
“那官家呢？”
赵匡胤追问。
“官家……”苏明远苦笑，“官家被王钦若说动了，说‘百姓苦战事久矣，能不打就不打’。
寇相公争了三天三夜，甚至在朝堂上哭着说‘太祖爷在天有灵，定会骂我们懦弱’，可官家还是定了议和的主意。”
赵匡胤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想起赵恒在澶州城头的样子，还以为这侄子变了，没想到回到汴京，还是那个耳根子软的性子。
“苏先生，你说这议和，能换来多久的和平？”
他问。
苏明远望着月亮，沉默了许久：“不知道。
但我知道，靠钱买来的和平，就像纸糊的灯笼，风一吹就破。”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我听说，王钦若还劝官家，说‘澶州之盟是城下之盟，不光彩’，让官家去泰山封禅，彰显功德，掩盖这桩事。”
封禅？
赵匡胤差点笑出声。
他在位时，有人劝他去泰山封禅，说“陛下平定天下，功盖三皇五帝”。
他当时把那人骂了一顿：“百姓还没吃饱饭，我去封禅给谁看？”
可现在，他的侄子，竟然要靠封禅来掩盖议和的不光彩？
“赵壮士，你看那月亮。”
苏明远突然指着天上的月亮，“不管人间怎么乱，它总在那儿照着。
就像太祖爷定下的规矩，不管后世子孙怎么折腾，总有些东西，是变不了的。”
赵匡胤抬头望去，月亮确实很亮，亮得能看清庙墙上“还我河山”西个歪歪扭扭的字，像是哪个伤兵用血写的。
他想起自己在太庙立下的石碑，上面刻着“不杀士大夫不加农田之赋”。
这些规矩，他的子孙们，还记得吗？
天快亮时，苏明远要走了，临走前塞给他一个布包：“这是我攒的些碎银子，你拿着，买点好药治治胳膊。”
赵匡胤推辞不过，接了过来，布包沉甸甸的，像块烙铁。
苏明远走后，他打开布包，里面除了碎银子，还有张纸条，上面是苏明远清秀的字迹：“闻真宗将立刘娥为后，此女出身微贱，恐乱后宫。
壮士若有机会，可提醒官家三思。”
刘娥？
赵匡胤皱起眉头。
这名字有点耳熟，好像是赵恒当太子时就跟着他的一个蜀地女子。
他记得赵光义曾说过“此女狐媚，不可留”，没想到赵恒当了皇帝，竟要立她为后？
他把纸条揣进怀里，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
澶州之战赢了，却要向辽人称臣纳贡；朝堂上有寇准这样的忠臣，却抵不过王钦若这样的小人；如今连立皇后，都要立个“出身微贱”的女子……这咸平年间的大宋，表面上是和平了，可暗地里的暗流，比澶州城下的辽军，更让人胆寒。
他躺在稻草堆上，听着远处传来的鸡叫声，左臂的伤口又开始疼。
他知道，自己可能又要离开了。
不知道下一次醒来，会是哪一年，会看到哪个皇帝，又会看到一个怎样千疮百孔的大宋。
但他记住了苏明远的话，记住了庙墙上“还我河山”西个字，记住了那个叫狗剩的小兵，在梦里还喊着“杀辽狗”。
至少，还有人没忘。
至少，这江山，还有人在惦记。
他闭上眼睛，仿佛又听见了澶州城头的呐喊，那样响亮，那样滚烫，烫得他眼眶发酸。
（第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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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明远走后，他打开布包，里面除了碎银子，还有张纸条，上面是苏明远清秀的字迹：“闻真宗将立刘娥为后，此女出身微贱，恐乱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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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记住了苏明远的话，记住了庙墙上“还我河山”西个字，记住了那个叫狗剩的小兵，在梦里还喊着“杀辽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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