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林家的雨，总带着股洋行里飘来的香水味。
林佩瑶跪在祠堂的青砖地上，膝头压着本线装《女诫》，纸页被雨水洇得发皱，上面的“妇德妇言”西个字，像西只眼睛，死死盯着她。
嫡母王氏的戒尺敲在旁边的香案上，发出沉闷的响，震得供桌上的青瓷烛台嗡嗡颤。
“抄到第几遍了？”
王氏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又冷又重。
她今天穿了件湖蓝色的软缎旗袍，领口绣着缠枝莲，是租界洋行刚到的新货，衬得她腕上的翡翠镯子更绿了。
“回母亲，第三十七遍。”
佩瑶的声音很轻，怕惊了供桌上的祖宗牌位。
那些牌位都是紫檀木做的，刻着“显考林公某某显妣林母某某”，却没有一个属于她的生母佩芸——那个连牌位都不配进祠堂的外室。
王氏捏起她抄的纸，用涂着蔻丹的指甲戳着纸面：“字歪歪扭扭，像鬼画符。
难怪你生母是个没规矩的，教出的女儿也上不得台面。”
她说着，把纸往地上一扔，正落在佩瑶的脚边，“捡起来，给我吃掉。”
佩瑶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生母佩芸是父亲的外室，原是教会女校的学生，会说洋文，能画油画，却在她五岁那年，被王氏逼着跪在碎瓷片上，只因父亲给佩芸买了支银钢笔。
生母的血渗进青砖缝里，三天后就没了气。
父亲从不过问，仿佛家里从来没有过佩芸这个人，只有在醉酒时，才会对着佩瑶说“你眼睛像她”。
佩瑶弯腰捡纸时，鼻尖蹭到地上的香灰，忽然想起昨夜在柴房里，从生母的日记里看到的话：“墨是黑的，心是红的，别怕。”
她把纸塞进嘴里，纸渣剌得喉咙生疼，却嚼得格外用力——就像在嚼王氏那些淬了毒的话。
“还敢瞪我？”
王氏的戒尺落在佩瑶背上，“要不是看在你还有点用处，能给你弟弟换门好亲事，我早把你赶出去了！”
佩瑶的弟弟林家宝是嫡出，刚满十岁，却被王氏惯得无法无天，昨天还把佩瑶藏的诗集撕了擦屁股。
父亲说要送家宝去英国留学，王氏就更得意了，说“我儿将来是要做大事的，哪像有些人，只能当块垫脚石”。
王氏走后，祠堂里只剩下香烛燃烧的味道。
佩瑶慢慢首起身子，后背火辣辣地疼，但她顾不上——她的手在刚才被罚跪的地方摸到个东西，是块碎瓷片，边缘很锋利，像是当年生母跪过的那些瓷片里，漏网的一块。
她忽然想起生母日记里夹着的画：一个穿校服的女生，站在没有屋顶的房子里，手里举着本书，天上有很多星星。
佩瑶捡起碎瓷片，在祠堂的泥地上划起来。
她先写“佩芸”，那是生母的名字；再写“自由”，那是从父亲书房偷来的《呐喊》里看来的词；最后，她画了座房子，没有屋顶，里面站着个梳辫子的姑娘，正往天上飞。
“你在画什么？”
佩瑶吓得手一抖，碎瓷片掉在地上。
转身看见父亲林兆堂站在门口，穿着租界洋行里时兴的西装，手里捏着根雪茄。
他很少管内宅的事，尤其是她这个庶女的事，今天却像是特意等在这里。
“没、没什么。”
佩瑶慌忙用袖子去擦地上的画。
林兆堂走过来，踢开她的袖子，盯着那幅没屋顶的房子看了半晌，忽然笑了：“像你娘。”
他蹲下来，雪茄的烟雾落在佩瑶脸上，“你娘当年也爱画这些怪东西。
在霞飞路的咖啡馆里，她对着窗户画街景，阳光落在她头发上，像镀了层金。”
佩瑶的心跳得厉害：“爹，您见过她画画？”
“见过。”
林兆堂的眼神有些飘忽，“她还说，女子不该像洋布，被人裁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他顿了顿，掐灭雪茄，“王氏罚你，是因为那本《呐喊》？”
佩瑶点点头，以为他要发怒，却听见他说：“书房里还有几本，在第三排书架的《论语》后面。
别让王氏发现。”
说完，他转身就走，西装的下摆扫过香案，带倒了一个烛台。
蜡油滴在地上，像串凝固的泪。
那天晚上，佩瑶趁王氏睡熟，溜进父亲的书房。
林家的书房很大，三面墙都是书架，摆着《资治通鉴》《商业大全》，还有些封面印着洋文的书。
她在《论语》后面，果然摸到几本书：《新青年》《妇女杂志》，还有本冰心的《繁星》。
最底下压着张照片，是个穿西装的男人和穿洋装的女人的合影——男人是年轻时的父亲，女人眉眼像极了佩瑶，手里拿着支银钢笔。
佩瑶把书裹在棉袄里，跑回柴房。
她住的柴房原是堆放杂物的，王氏说“庶女就该住这种地方”，里面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破桌子，窗户糊着纸，被风刮得哗啦啦响。
但这里有个好处：墙角有块松动的砖，里面藏着生母的日记和诗集。
她借着月光翻《新青年》，看到鲁迅的《祝福》，读到祥林嫂捐门槛那段，忽然想起生母死前，王氏也逼着她去庙里捐了个银门槛，说“赎你勾引老爷的罪”。
佩瑶的眼泪掉在书上，晕开了墨迹，像朵黑色的花。
“你在哭什么？”
佩瑶吓了一跳，书掉在地上。
门口站着个穿粗布短打的小厮，是给父亲送文件的阿福。
他是个孤儿，在林家做了五年杂役，平时总被下人们欺负，只有佩瑶偷偷给过他馒头。
“没什么。”
佩瑶慌忙把书藏到床底下。
阿福捡起书，拍了拍上面的灰：“我认识字，是教会学校的先生教的。
这书我看过，里面说‘人人生而平等’。”
他顿了顿，指着佩瑶放在桌上的纸，“你写的，能给我看看吗？”
佩瑶犹豫了一下，把纸递给他。
那是她白天写的《柴房记》，开头是“柴房里的光，是从砖缝里漏进来的。
像母亲的眼睛，总在看着我……”阿福看得很慢，眉头皱着，看完后忽然说：“我能帮你送出去。
我认识个报馆的先生，他说要是有好稿子，可以登在报上。”
佩瑶的心猛地一跳：“登在报上？
别人能看见？”
“能。”
阿福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申报》的副刊，全上海的人都能看见。”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翻开给佩瑶看，“这是报馆先生给我的地址，说有稿子就寄这里。”
佩瑶想了想，说：“那就叫佩瑶吧。”
佩是生母的名字，瑶是她自己的名字。
合在一起，像是她们从未分开过。
阿福走后，佩瑶坐在柴房里，看着窗外租界的灯火。
那些灯火比家里的灯笼亮得多，连成一片，像条星河。
她忽然觉得，那些砖缝里漏进来的光，或许不止能照亮柴房，还能照亮更远的地方。
她摸出那支生母留下的银钢笔——那是支西洋货，笔尖有点弯了，却还能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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