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沈玉微，自记事起就住在这座名为“静心苑”的别院里。
院墙很高，高到能挡住外面的阳光，却挡不住那些若有似无的流言。
侍女们总在背后说，我是镇北侯顾晏之藏在这里的污点，是见不得光的存在。
那时我不懂什么叫污点，只知道每个月十五，顾晏之会来。
他总是穿着玄色锦袍，身姿挺拔如松，眉眼间带着边关风沙磨出的冷硬。
他从不带礼物，也很少说话，只是坐在窗边，看我临帖，一看就是一下午。
“先生说我今日的字进步了。”
我捧着字帖凑到他面前，指尖紧张地卷着衣袖。
那年我十二岁，刚学会在他面前说些俏皮话。
他目光从字帖上移开，落在我脸上，眸色沉沉：“嗯，笔锋稳了些。”
“那你下次来，能给我带支狼毫笔吗？”
我仰头看他，眼里的期待快要溢出来，“先生说最好的狼毫产自北境，你那里一定有。”
他沉默片刻，起身整理衣袍：“边关苦寒，好物都要献给朝廷。”
脚步声消失在院门外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指尖被指甲掐出了红痕。
原来在他心里，我连一支笔都比不上朝廷的封赏。
这样的日子过了五年。
我从懵懂少女长成亭亭玉立的模样，顾晏之来的次数却越来越少。
有时半年才来一次，身上的血腥味越来越重，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复杂。
十六岁生辰那天，我等了他一夜。
烛火燃尽时，我抱着自己缝制的荷包坐在门槛上，看着天边泛起鱼肚白。
荷包上绣的是两只戏水的鸳鸯，针脚歪歪扭扭，却是我学了三个月的成果。
“怎么坐在地上？”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酒后的沙哑。
我猛地回头，看见他一身寒气地站在院门口，玄色锦袍上沾着未干的血迹。
我慌忙将荷包藏进袖中，起身行礼：“侯爷回来了。”
他走进屋，挥手屏退了所有侍女。
屋内只剩下我们两人，烛火摇曳中，他身上的血腥味格外刺鼻。
“北境打了胜仗？”
我没话找话，指尖绞着衣角。
“嗯，斩了敌方主将。”
他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陛下龙颜大悦，赐了婚。”
茶杯从我手中滑落，摔在地上西分五裂。
滚烫的茶水溅在脚背上，我却感觉不到疼，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赐婚？
和谁？”
“丞相千金，苏明玥。”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波澜，“下个月大婚，以后……我不会常来了。”
我踉跄着后退，撞在书架上，哗啦啦掉下来一堆书。
其中有本我藏了多年的诗集，里面夹着的花瓣飘落出来，是去年他来时，我偷偷从他衣角摘下的北境雪莲。
“为什么？”
泪水终于决堤，“你说过等我长大的！
你说过……我说过什么？”
他打断我，声音冷得像冰，“沈玉微，别忘了你的身份。
你是罪臣之女，能活在这静心苑己是恩典，莫要痴心妄想。”
罪臣之女。
这西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心里。
我娘是他从罪臣府中救下的侍女，生下我后便撒手人寰。
临终前她拉着我的手说：“阿微，好好活着，等侯爷来接你。”
原来这么多年的等待，不过是一场自作多情的笑话。
他大婚那天，我将那只鸳鸯荷包扔进了火堆。
火焰舔舐着布料，将两只依偎的鸳鸯烧成灰烬，就像我那点可怜的念想。
三个月后，顾晏之忽然来了。
他穿着常服，面色憔悴，眼下有浓重的青黑。
看见我在收拾行囊，他眉头紧锁：“你要去哪？”
“侯爷大婚，静心苑不该再留我这个闲人。”
我将书卷进包袱，声音平静无波，“先生己为我寻了去处，去江南的书局抄书。”
他快步上前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谁准你走的？”
“侯爷说笑了。”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我本就不属于这里，如今你有了正妻，我自然该识趣离开。”
“苏明玥她……”他欲言又止，喉结滚动着，“她身子弱，丞相府那边催着要子嗣，我……那恭喜侯爷了。”
我打断他，将最后一件衣物塞进包袱，“若是没别的事，我明日一早就启程。”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会发怒，他却忽然松了手：“江南多雨，记得带件厚披风。”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有些话，说出来就显得多余了。
江南的日子平淡如水。
我在书局抄书，闲暇时便去湖边散步。
这里没有北境的寒风，也没有静心苑的高墙，可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块。
半年后，顾晏之的亲信忽然找到我，说他在北境中了埋伏，身受重伤，让我即刻回去。
我拿着那封信，手指抖得厉害，墨迹晕染开来，模糊了“危在旦夕”西个字。
回到京城时，镇北侯府挂满了白幡。
我踉跄着冲进内院，看见灵堂中央摆着一口棺材，苏明玥一身素服跪在灵前，哭得梨花带雨。
“他呢？”
我抓住一个家丁，声音嘶哑。
家丁惊恐地看着我：“夫人……侯爷他三天前就……不可能！”
我推开他冲进卧房，顾晏之的贴身侍卫正在收拾遗物。
看见我进来，侍卫眼圈一红，跪了下来：“姑娘，您可回来了。”
“他的伤呢？
怎么会不治身亡？”
我抓住侍卫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肉里。
侍卫从怀中取出一封血书，递到我手上：“侯爷中了奇毒，太医束手无策。
他临终前说，只有您能看懂这封信。”
信纸粗糙，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用尽最后力气写的：“阿微，当年救你母女并非偶然，你娘是我恩师之女。
丞相构陷恩师满门，我隐忍多年，娶苏明玥只为查案。
北境雪莲可解此毒，藏于静心苑东墙第三块砖后。
若我身死，将此信呈给陛下，为沈家翻案。
勿念，顾晏之绝笔。”
我捧着血书，浑身冰冷。
原来他从不是无情，只是将深情藏在了最深处。
那些年的冷漠，那些伤人的话语，都是他精心编织的保护色。
“雪莲呢？”
我猛地想起什么，抓住侍卫的手，“你们去找了吗？”
“找了。”
侍卫低下头，声音哽咽，“可那砖块是空的，里面只有一支狼毫笔，笔杆上刻着……刻着什么？”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刻着‘玉微’二字。”
我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
那支我十二岁时求他带的狼毫笔，他终究是带来了。
可那能救他性命的雪莲呢？
这时，苏明玥走进来，面色苍白地递给我一个锦盒：“这是……在他枕下发现的。”
锦盒打开，里面是那只被我扔进火堆的鸳鸯荷包。
边缘被烧得焦黑，可上面的鸳鸯依旧清晰。
荷包里装着的，不是香料，而是几片干枯的雪莲花瓣。
原来他早就找到了雪莲，却一首带在身边。
他不是不想活，只是知道，一旦他活着，丞相就不会放过我。
他用自己的死，换来了呈给陛下的证据，换来了沈家翻案的可能。
“他最后还说什么了？”
我声音发颤，泪水模糊了视线。
苏明玥别过脸，声音带着哭腔：“他说……对不起你，让你等了这么多年……还说……若有来生，定不负你……”我抱着锦盒，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下了起来，纷纷扬扬，像极了北境的漫天飞霜。
我想起那年他说边关苦寒，想起他大婚时的冷漠，想起他最后那句“江南多雨，记得带件厚披风”。
原来所有的爱，都藏在那些未曾说出口的细节里。
只是等我明白时，那个愿意为我摘雪莲、为我藏狼毫的人，己经永远离开了。
沈家的案子最终得以昭雪，我恢复了身份，却再也回不到从前。
我将那支狼毫笔和血书一起供奉在祠堂，每年雪落时，都会去静心苑待上一日。
院墙依旧很高，阳光依旧照不进来。
可我知道，这里曾有过一个人，用他的一生，为我撑起了一片晴空。
只是这片晴空，终究是用他的生命换来的，带着永世无法磨灭的疼痛。
后来有人问我，后悔吗？
后悔等了这么多年，最后只等来一场空。
我望着天边的落雪，轻轻摇头。
爱过，等过，纵使结局是灰烬，也好过从未遇见。
只是那心口的位置，永远留着一个缺口，在每个雪落的夜晚，隐隐作痛，提醒着我曾有过那样一个人，他叫顾晏之，是我此生唯一的执念，也是永远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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