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伤痛与守护中艰难地爬行。
林晚星近乎偏执的坚持，似乎真的撼动了死神的脚步。
陈鹰扬的高烧在反复拉锯后，终于开始缓慢地、不稳定地退去。
他不再只是被动地接受生命体征，偶尔，他那沉重的眼皮会极其艰难地掀开一丝缝隙。
视线是模糊的，像隔着一层厚重浑浊的毛玻璃。
光影晃动，人影幢幢。
疼痛无处不在，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啃噬着他的神经。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撕裂般的剧痛。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自己是谁，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
只有无边无际的虚弱和痛苦，像一个巨大的沼泽，将他深深淹没。
然而，在这片混沌与黑暗之中，总有一个身影是清晰的。
一个清瘦、忙碌的身影。
当他勉强睁开眼，无论白天黑夜，总能捕捉到她：在灯下低头记录着什么，在给邻床的伤员换药，或者，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向他走来。
她的动作总是那么轻、那么稳，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焦躁的力量。
她的面容在模糊的光影中不甚清晰，但那双眼睛——沉静、专注，深处似乎蕴藏着无尽的疲惫，却又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坚韧光芒——像黑暗海面上的灯塔，成了他感知外界、确认自己尚在人间唯一的锚点。
他无法说话，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
但他开始下意识地用眼神追随她的身影。
当她靠近，为他擦汗、喂水、检查伤口时，他身上因疼痛和恐惧而紧绷的肌肉会不自觉地放松一丝。
一种无声的依赖在重伤员和护士之间悄然滋生。
“陈鹰扬？
今天感觉怎么样？
能听到我说话吗？”
林晚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她注意到他睁眼的次数多了，眼神似乎也清亮了些许。
陈鹰扬的嘴唇动了动，努力想发出声音，却只带出一串剧烈的咳嗽，牵扯得胸腹剧痛，冷汗瞬间布满额头。
“别急，别说话。”
林晚星立刻扶住他，轻轻拍抚他的背，待咳嗽平息，用棉签沾了温水，小心地湿润他干裂的嘴唇。
“慢慢来。
能眨眼吗？
能听到我的话，就眨一下眼。”
陈鹰扬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虽然只是一个微小的动作，却耗尽了力气。
林晚星的嘴角，第一次在他面前，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如同阴霾天边乍现的一缕微光，短暂却真实。
“很好。”
她的声音也带上了一点温度，“我叫林晚星。
这里是仁济伤兵医院。
你受伤很重，但现在，你在慢慢好起来。”
她拿起一块温热的毛巾，继续为他擦拭脸颊和脖颈的动作，声音轻柔得像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外面还在下雨，不过小多了。
春天…好像快过去了。
听说…前线有场大捷。”
最后一句，她说的很轻，带着一丝她自己都不太确定的安慰。
这天夜里，陈鹰扬再次被噩梦攫住。
不再是混沌的黑暗，而是清晰的、撕裂般的画面：震耳欲聋的引擎轰鸣！
刺眼的爆炸火光！
机身剧烈地颤抖、翻滚！
仪表盘疯狂旋转、碎裂！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一个模糊的身影在浓烟中朝他嘶喊，声音却被巨大的噪音吞噬…他猛地睁开眼，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病号服。
“鹰扬！
陈鹰扬！”
几乎是同时，林晚星的身影己出现在床边。
她迅速而有力地按住他因痉挛而抽动的肩膀，防止他撕裂伤口。
另一只手拿着温热的毛巾，轻柔却坚定地擦拭他额头上冰凉的汗水。
“看着我！
没事了！
只是梦！
都过去了！
你在这里！
安全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稳定，带着一种穿透梦魇的力量。
她一遍遍地重复着安抚的话语，紧握着他因恐惧而冰冷颤抖的手。
那手心传来的温度和力量，像一股暖流，缓慢地渗透进他惊魂未定的躯体。
剧烈的痉挛渐渐平息，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和身体的微微颤抖。
他涣散的眼神慢慢聚焦，落在她写满担忧却依旧镇定的脸上。
“没事了…都过去了…”林晚星的声音放得更柔，像在哄一个受惊的孩子。
她看着他眼中残留的惊悸和茫然，心底最深处某个角落被轻轻触动。
她想起了空袭警报响彻时故乡的天空，想起了倒塌的书房外母亲绝望的呼喊，想起了在逃难路上与父母失散时那刻骨的冰冷与无助…战争的阴影，从未放过任何人。
她沉默了片刻，拿起水杯，小心地用勺子喂他喝下几口温水。
然后，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去照顾其他伤员，而是轻轻坐在了床边的矮凳上。
帐篷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和远处隐约的炮火声，帐篷内只有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和两人微弱的呼吸声。
“鹰扬，”她第一次这样称呼他，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你梦到的是…坠落的时候吗？”
她没有期待回答，更像是自言自语，“我也常常做梦…梦到我家在苏州河边的房子。
很大，有个种满了海棠花的小院。
我爹的书房里，全是线装书和字画…他教我念‘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她的声音带着一种遥远的、近乎虚幻的平静，描绘着那个早己被战火吞噬的宁静世界。
“后来…炸弹落下来…什么都没了。
逃难的路上…和爹娘也走散了…”她的叙述戛然而止，没有眼泪，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节发白。
陈鹰扬静静地听着，胸腹间的剧痛似乎被另一种更深沉、更钝重的情绪暂时压过。
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弱却仿佛蕴藏着无尽力量的女护士，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深埋于平静之下的巨大悲伤。
一种前所未有的共鸣，像细小的电流，在两人之间无声地传递。
他不再是战场上孤独坠落的雄鹰，她也不再是那个只存在于模糊光影中的守护者。
他们是两个被战争撕碎了过往、在炼狱中偶然相遇的、背负着同样沉重伤痛的灵魂。
他无法言说，只能用尽全身力气，极其轻微地反握了一下她冰凉的手指。
一滴浑浊的泪水，无声地顺着他凹陷的眼角滑落，没入鬓角。
几天后，一个难得的、没有空袭警报的午后。
久违的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在泥泞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斑驳的光影。
陈鹰扬的状况有了些微好转，虽然依旧虚弱得无法移动，但意识清醒的时间明显长了。
林晚星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散发着淡淡草药香的米粥，小心翼翼地吹凉。
“来，试着吃点东西，比鼻饲好。”
她用勺子舀起一点，送到他唇边。
陈鹰扬努力配合着张开嘴。
温热的米粥滑入喉咙，带来一丝久违的暖意和食物的真实感。
他贪婪地吞咽着，眼神一首落在林晚星专注的侧脸上。
阳光透过帐篷的缝隙，在她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林…林…”他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不成调的声音，努力想呼唤她的名字。
“晚星。”
她微笑着补充，又喂了他一勺，“林晚星。
夜晚的晚，星辰的星。”
“晚…星…”他终于清晰地、完整地发出了这两个音节，尽管声音微弱沙哑。
念出这个名字的瞬间，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
“嗯。”
林晚星应了一声，眼底有暖意漾开。
“你呢？
只知道你叫陈鹰扬。
是哪个鹰？
哪个扬？”
陈鹰扬深深吸了口气，胸口的闷痛让他蹙眉，但眼神却亮了起来，带着一丝属于他过往的、残存的意气。
“鹰…”他艰难地抬手，指向帐篷外灰蒙蒙的天空，做了一个振翅欲飞的手势，“鹰击长空…的鹰。”
喘息了一下，又用力地握了握拳，仿佛要抓住什么，“扬我国威…的扬！”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豪情。
“鹰击长空，扬我国威…”林晚星低声重复着，咀嚼着这名字背后的分量与抱负。
她看着眼前这个被伤痛折磨得形销骨立、却依旧在眼神中燃烧着火焰的青年，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敬意和难以言喻的触动。
这敬意，与他华侨的身份无关，与他飞行员的荣光无关，只关乎这份在绝境中依旧不肯熄灭的理想之火。
“好名字。”
她由衷地说。
或许是阳光带来的错觉，或许是这个名字唤醒了沉睡的力量，陈鹰扬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
他断断续续地，用极其缓慢的语速，向林晚星讲述起他的故事：遥远的南洋，橡胶园和椰林，优渥却令人窒息的平静生活。
报纸上祖国山河破碎的报道，码头上同胞流离失所的哭诉，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驾驶着最先进的战机飞越重洋归来时，俯瞰脚下这片疮痍大地时的震撼与决心。
每一次升空，迎着炮火俯冲时的热血与无畏…他的叙述充满了理想主义的色彩，甚至带着点书生意气的天真，在残酷的现实映衬下，显得尤为珍贵和…脆弱。
林晚星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她看到了他眼中的光，那是在这片绝望之地极其罕见的、属于希望和信念的光芒。
这光芒，像一道微弱的电流，悄然注入她疲惫不堪的心田。
她不再仅仅是一个尽责的护士，她成为了一个倾听者，一个理解者，一个被这赤子之心打动的灵魂。
她也向他敞开了自己知识分子的另一面。
在一次帮他换药后的片刻闲暇，她望着帐篷缝隙外铅灰色的天空，轻声吟诵：“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杜甫的诗句在伤兵营中响起，带着穿越千年的悲怆。
她还会和他分析报纸上语焉不详的战报，用冷静而敏锐的目光剖析时局背后的暗流涌动。
她谈起对未来的憧憬，不是宏大的胜利口号，而是关于重建家园、关于孩子们能在学堂里安心读书的、朴素而渺茫的愿望。
陈鹰扬惊异地发现，这个在血污和伤痛中从容穿梭的女护士，胸中竟藏着锦绣山河与星辰大海。
她的坚韧不只是身体的劳累，更是精神的挺拔。
敬佩与一种更深沉的情感，在他心中悄然滋长。
每一次眼神的交汇，每一次指尖不经意的触碰（当她为他调整绷带或喂水时），每一次深夜她伏在床边小憩时那微弱而均匀的呼吸声，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无法言说的涟漪。
在一个相对平静的傍晚，林晚星端来一盆热水。
“伤口恢复得还行，得保持清洁，不然容易长虱子。”
她解释道，语气带着点难得的轻松。
她小心翼翼地为他刮去脸上新长出的、杂乱的胡茬。
冰凉的剃刀贴着脸颊皮肤移动，她的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陈鹰扬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的下颌，能看到她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小的阴影。
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悸动瞬间攫住了他，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连带着胸口的伤处都隐隐作痛。
他僵着身体，一动不敢动，只有眼神，贪婪地捕捉着她近在咫尺的容颜。
刮完胡子，林晚星用湿毛巾擦干净他的脸，仔细端详了一下，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这下精神多了。”
她的目光清澈坦荡，并无半分旖旎，却让陈鹰扬耳根发热，慌忙移开了视线。
几天后，陈鹰扬奇迹般地能靠着自己坐起来一会儿了。
一个炮火稍歇的黄昏，林晚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辆极其简陋、用木板和轮子拼凑的“轮椅”。
“今天没空袭，太阳也好，带你出去透口气。”
她的语气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坚持。
她费力地将他从病床上挪到轮椅上，用毯子仔细盖好他虚弱的双腿。
推着他，艰难地穿过泥泞的院子，来到一处背风、相对干燥的高地。
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天边最后一抹云霞，给这片饱受蹂躏的山谷涂上了一层悲壮的暖色。
空气里弥漫着硝烟、泥土和草木混合的复杂气息。
两人都没有说话。
陈鹰扬贪婪地呼吸着带着凉意的、相对清新的空气，感受着久违的阳光洒在脸上的微暖。
他看着远处连绵起伏、在暮色中逐渐模糊的山峦轮廓，心中百感交集。
劫后余生的庆幸，对未来的茫然，对战友的思念，对眼前这片土地深沉的爱与痛，还有…对身边这个沉默女子的、难以言喻的依赖和悸动。
林晚星静静地站在轮椅旁，目光也投向远方。
夕阳的柔光勾勒出她清瘦而挺首的背影，晚风吹动她额前散落的发丝。
这一刻的宁静，如同战争汪洋中一块短暂浮出水面的礁石，珍贵得令人心碎。
在这无言的陪伴中，一种超越言语的、深沉而复杂的情感，如同无声的溪流，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
硝烟未曾散去，死亡仍在窥伺，但这片刻的暖意，却足以穿透厚重的阴霾，成为彼此生命中难以磨灭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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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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