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照将那叠染着茶渍的账册摊在顾昭案前时，指尖还残留着昨夜擦去茶渍时的触感，棉纸下的字迹被刻意压得极浅，像是生怕被人发现，却又偏偏要让有心人窥见。
顾昭正翻着户部送来的季度奏报，玄色广袖扫过案角青瓷笔山，发出极轻的脆响。
他抬眼时，眉峰在烛火下投出冷硬的阴影："说。
""陈九斤是顺安银号的常客。
"苏晚照喉结动了动，将碎银推过去，"银号后堂暗格里有本流水账，每月十五记着炭资，数额与李尚书府冬季用炭量对不上。
"她顿了顿，想起昨夜翻墙时蹭破的袖口"更要紧的是，王德海说去年腊月户部拨给顺天府的冬炭银，比往年多了三成。
"顾昭的手指停在陈九斤三个字上，指节微微发紧。
案上鎏金香炉飘出沉水香，混着账册上的霉味，呛得苏晚照鼻尖发酸。
他突然笑了一声，声音像碎冰碰在玉盏上："你倒是把顺安银号的老鼠洞都掏干净了。
""还没。
"苏晚照盯着他腰间的玉牌，那是皇帝亲赐的"辅国"二字，"李尚书府的炭车总在寅时进城，走的是西首门。
西首门守军换防记录里，上个月有七夜没记车数。
"顾昭的瞳孔缩了缩。
他抓起朱笔在案卷上重重一勾，墨迹晕开成团血点："此非全貌。
"笔锋一转，又添了两行小字，"明日让刑部派三拨人，一拨跟炭车，一拨查守军，一拨去李府旧宅翻地窖。
"窗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赵长风掀帘而入，月白锦袍上绣着金线云纹，腕间翡翠串珠撞出清响："首辅，吏部王侍郎说......"他的目光扫过案上账册，停在苏晚照脸上，"苏师爷倒是勤勉，比我这首席幕宾还早到半个时辰。
"苏晚照垂眼盯着自己的皂靴尖。
赵长风的语气像浸了蜜的刀，她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喉结上的视线，昨日东厢那声撕纸，分明是在毁她的案卷。
可此刻他眼尾微挑，倒像是在看个有趣的玩意儿。
顾昭将案卷推给赵长风："去吏部把近三年的幕宾备案调出来。
"他的声音陡然冷了三分，"顺便告诉王侍郎，再拿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烦我，他去年春月批的那笔河工银，我倒要重新查查。
"赵长风接过案卷时，指尖擦过苏晚照手背。
她缩了缩手，听见他极轻的嗤笑："苏师爷手生得很，昨日策房的茶盏都端不稳。
"李正元被革职那日，刑部的枷锁砸在青石板上，碎了满地晨光。
苏晚照站在首辅府角楼，看人群里有老妇举着菜篮砸过去，骂声像潮水漫上来："贪了我们冬炭银的狗官！
"可她知道，这潮水底下藏着暗礁。
她在户部后库翻了三夜旧账，用王德海教的"叠码法"比对，发现从三年前起，每年腊月都有一笔"杂项支出"，数额刚好是顺安银号"炭资"的三倍。
"苏师爷好兴致。
"赵长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手里端着青瓷茶盏，茶叶在水面上打着旋儿，"今日我做东，宴请新入幕的几位先生，苏师爷可愿赏光？
"苏晚照转身时，看见他眼底的算计。
新入幕的都是吏部侍郎的子侄，个个喝起酒来不知轻重，赵长风这是要把她灌醉，看她卸妆时的模样。
"自然。
"她扯出个笑，"赵先生的局，晚照哪敢不凑。
"酒局设在西跨院的听风阁。
烛火映得男人们的脸通红，有人拍着桌子唱《将进酒》，有人扯着苏晚照的袖子要划拳。
她数着酒盏里的琥珀光，在第三巡时踉跄着扶住廊柱："对不住......我去净手。
"月洞门外的梧桐叶沙沙响。
苏晚照贴着墙根往赵长风的院子挪，腰间的匕首硌得生疼，她早让柳清音备了假须，又在袖中藏了包朱砂，若真被撞破，便装作出痘。
可此刻她的目标不是自保，是赵长风案头那本锁着的檀木匣。
窗纸透出昏黄的光。
她摸出铁丝挑开铜锁，匣子里躺着半页信笺——"照儿亲启"西个字，是她母亲的笔迹。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苏晚照迅速将伪造的匿名信塞进匣底，那信上写着："苏某乃女子，赵先生若不信，可查城南绣坊的并蒂莲绣被。
"她转身时碰倒了茶盏，褐色的液体溅在信笺边缘，像极了昨日茶渍。
尚书旧宅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苏晚照裹着夜行衣缩在影里，听着更夫敲过三更，这才摸出火折子。
青砖墙缝里塞着半截红绳，那是王德海做的记号，他说李正元最疼的三姨太，总在佛堂烧香时掉东西。
佛堂供桌下的青砖松动了。
她用匕首撬起，露出个黑黢黢的洞。
顺着洞爬进去，霉味突然浓重起来，火折子照亮西壁，整面墙都是账本，最上面那本写着"太子赏"，另一本封皮是亲王的麒麟纹。
"谁？
"风声卷着呵斥撞进密室。
苏晚照转身时，一把短刀擦着她耳际钉进墙里。
蒙面人挥拳袭来，她矮身躲过，手肘撞在对方肋下。
可那人显然练过，反手扣住她手腕，疼得她几乎握不住火折子。
"苏师爷！
"王德海的声音像救命的钟。
他举着铜烟杆砸过来，蒙面人松开手跃出窗外。
苏晚照捡起掉在地上的信，借着月光看见开头："殿下欲除李正元，需借顾首辅之手......"晨雾未散时，顾昭的传唤就到了。
他坐在正厅的紫檀木椅上，晨光从雕花窗棂漏下来，在他肩头织出金网。
"昨夜旧宅的事，你做得漂亮。
"他指节敲了敲案上的茶盏，"说说看，接下来怎么办？
"苏晚照攥紧袖中那封信。
她能感觉到信纸上的墨迹还未干透，那是太子的近臣笔迹。
"此案牵连甚广，"她垂眼，"若由都察院单独查，恐有偏袒。
不如让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再选几位清流御史监审。
"顾昭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
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嘴角终于有了丝笑意："你这脑子，倒比那些读了二十年书的酸儒好用。
"苏晚照退下时，晨风吹起她的衣摆。
她摸了摸胸口的信，想起昨夜密室里未看完的字句"若顾昭不肯就范，便拿苏某......"檐角铜铃突然响了。
她抬头，看见赵长风站在廊下，正盯着她手中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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