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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齐的获奖证书，是烫金的。

“全国中小学生作文大赛一等奖”，这十三个字，像一排金灿灿的士兵，骄傲地挺立在暗红色的封皮上。客厅的水晶灯把它们照得闪闪发光，光芒甚至盖过了我丈夫周建军那块价值不菲的手表。

今晚的家宴，就是为了庆祝这份荣耀。

“哎呀，我们齐齐就是有出息！这都是我们老周家的种，脑子就是灵光！”婆婆王桂芬女士，今晚当之无愧的主角，正用她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向每一位被邀请来的亲戚展示着这份证书。她的手指粗壮，指甲缝里还带着白天在小区花园里挖土的痕迹，此刻正用力地捏着证书的一角，仿佛那是她亲自打下的江山。

周建军坐在她身边，满脸是那种我熟悉的、混合着自豪与释然的笑容。作为一个从鲁西南小镇一路拼杀到一线城市公司高管的“凤凰男”，女儿的成功，是他自身价值的最好延伸，也是他用以对抗内心深处自卑感的最佳铠甲。

“主要还是林岚教得好，她毕竟是出版社的编辑嘛。”他客气地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像是在分配一份微不足道的功劳。

亲戚们立刻附和起来。

“是啊是啊，建军有福气，娶了个文化人。”

“这叫什么？强强联合！”

我微笑着，端起酒杯，将杯中橙黄色的液体一饮而尽。那股甜腻的、带着人工香精味道的液体滑过喉咙，像是吞下了一团温热的谎言。

只有我知道，齐齐的这篇满分作文，是一封写给魔鬼的投名状。

作文的题目，叫《我的奶奶》。

王桂芬坚持要齐齐当众朗读。这是今晚宴会的高潮。齐齐穿着一身洁白的公主裙，像个不染尘埃的天使。她走到客厅中央，接过话筒，微微鞠躬，然后用一种清脆、甜美、饱含情感的童声，开始了她的“表演”。

“我的奶奶，有一双世界上最温暖的手。那双手，长满了老茧，像一张饱经风霜的地图。春天，奶奶用这双手，在小区的花园里种下希望的种子；夏天，奶奶用这双手，为我扇去炎热，带来清凉；秋天，奶奶用这双手，剥开滚烫的栗子，把最甜的果肉喂到我嘴里；冬天，奶奶用这双手，把我冰冷的小脚，放进她温暖的怀里……”

我看着王桂芬，她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上，沟壑纵横，此刻正努力地挤出一副“慈爱”的表情。她确实用那双手剥过栗子，但更多的时候，是用那双手，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不下蛋的鸡”在我生齐齐之前，骂我“城里来的娇小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她也确实把我女儿的脚放进过怀里，但就在上个星期，她还用那双手，把我新买的一套进口餐具摔在地上，原因是我做的菜不合她的胃口。

“我的奶奶，有一颗世界上最善良的心。她总是教导我，做人要懂得感恩，要孝顺父母。她省吃俭用，把最好的都留给了我们。有一次我生病了，奶奶急得三天三夜没合眼，守在我的床边，给我讲故事，喂我喝水。她说，我是她的心头肉，是老天爷赐给她的宝贝……”

齐齐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亲戚们纷纷发出赞叹，几个感性的女眷已经开始抹眼泪。周建军的眼眶也红了，他看着自己的母亲，眼神里充满了孺慕之情。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记得齐齐上次生病，王桂芬确实没合眼，但不是在守着孩子，而是在客厅里做法，用烧着的符纸在屋里到处熏，说要“驱邪”，把我和周建军吵得几乎要报警。她也确实说齐齐是“宝贝”，是能让她在老邻居面前炫耀的“金孙女”。

齐齐的朗读在最高潮处戛然而止。她抬起头，用她那双清澈得像溪水一样的眼睛，看着王桂芬，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爱我的奶奶。我希望她能永远健康，永远陪在我的身边。因为，奶奶在的地方，就是家。”

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王桂芬再也控制不住，她冲过去抱住齐齐，发出了响亮的、带着表演性质的哭声。

周建军走过来，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压低声音对我说：“林岚，你看，妈她多高兴。齐齐也懂事。我们这个家，多好。以前那些不愉快，就让它过去吧。”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被幸福和满足填满的脸，突然觉得他异常陌生。

我抽回我的手，端起面前那杯虚伪的橙汁，再次一饮而尽。

透过杯底，我看到我十岁的女儿，正被她那“慈祥”的奶奶紧紧抱在怀里。在无人注意的角度，她的嘴角，似乎微微向上扬起了一个冰冷的、几乎无法察KI的弧度。

那弧度，像一把淬了毒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这个家的金色假面。

夜里十一点，宾客散尽。

王桂芬心满意足地睡下了，她的房间里传出均匀而响亮的鼾声，像一头劳作了一天的、疲惫的牲畜。周建军在书房处理工作，他总是这样，用无尽的工作来逃避家庭里那些他无法解决、也不愿面对的矛盾。

我走进齐齐的房间。

她也睡了，呼吸平稳，长长的睫毛在台灯柔和的光线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她睡着的样子，纯洁得像拉斐尔笔下的小天使。

那篇获奖的作文稿，就平放在她的书桌上。是学校统一发放的方格稿纸，齐齐的字迹清秀、工整，一笔一画都透着超出年龄的严谨和自律。老师的批语用红笔写在页眉，充满了“辞藻华丽”、“情感真挚”、“催人泪下”这样的赞美之词。

我拿起那几张薄薄的稿纸，指尖仿佛能感受到它白天所承载的荣光。我一字一句地，又读了一遍。在寂静的深夜里，这些被墨水固化下来的文字，像一行行无声的咒语，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我为什么会觉得不安？

是因为我太了解这华丽辞藻背后的真实，还是因为，我从女儿这过于完美的表演中，嗅到了一丝非人的气息？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稿纸的边缘。很薄，但似乎比我想象的要厚一点点。我鬼使神差地，将两张稿纸的粘连处，轻轻地揭开。

那不是粘连，那是齐齐用胶水，将另一张纸，严丝合缝地贴在了作文稿的背面。

我的心，猛地一跳。

那张被隐藏的纸，也是同样的方格稿纸。上面，是同样的、属于我女儿的、清秀的笔迹。

但上面的内容，却让我如坠冰窟。

那是一个标题——《实验计划：关于N2H4·H2O、秋水仙碱及黄曲霉素B1对老年雌性哺乳动物实验体：王桂芬，62岁的介入性观察与最终解决方案》。

标题下面，是冷静到令人发指的、如同科学报告一般的文字。

一、 实验体背景分析：

姓名：王桂芬

年龄：62岁

健康状况：高血压长期服用硝苯地平、慢性胃炎、睡眠质量差。

生活习惯：

每日清晨6点饮用自泡草药茶一杯成分不明，有活血功效。

酷爱食用腌制食品及隔夜饭菜。

迷信偏方，拒绝丢弃已发霉的花生、玉米。

每日睡前需服用安眠类药物佐匹克隆片。

情绪易激动，血压波动大。

二、 介入方案三选一或组合执行：

方案A急性：

毒物：N2H4·H2O水合肼。

来源：化学实验兴趣小组同学赠予伪装成“植物营养液”。

途径：加入其草药茶中。水合肼为无色液体，有微弱氨味，草药茶的浓重气味可完美掩盖。

效果：强腐蚀性，造成消化道急速损伤，引发急性肝肾衰竭。症状类似急性肠胃炎，不易引起怀疑。

风险：剂量难以控制，易留下痕迹。初步否决

方案B慢性：

毒物：Colchicine秋水仙碱。

来源：从家中观赏植物“秋水仙”的球茎中自行提取。步骤如下……后面是一连串我看不懂的、但显得异常专业的化学提纯步骤。

途径：微量、长期地加入其日常饮食中。

效果：抑制细胞分裂，造成多器官功能进行性衰竭。症状酷似自然衰老或癌症晚期，难以追查。

风险：提取过程复杂，耗时较长。备选方案

方案C终极：

毒物：Aflatoxin B1黄曲霉素B1。

来源：培养其实验体坚持食用的发霉花生。

途径：将高浓度毒素注入其日常服用的硝苯地平胶囊中利用注射器。

效果：靶向攻击肝脏，引发急性肝中毒或诱发肝癌。死亡过程迅速，且与实验体自身不良生活习惯高度相关。法医鉴定极易归因为“意外”或“自身病变”。

结论：此方案为最优解。目标是在其睡梦中，完成无痛苦的、安详的最终解决方案。

我的手在剧烈地颤抖，那几张薄薄的稿纸，此刻却重若千斤。我几乎要拿不住它。每一个字，都像一只黑色的、长着毒刺的蚂蚁，钻进我的皮肤，爬遍我的全身。

我看着床上睡得香甜的女儿，那个刚刚在宴会上用最纯真的声音朗诵着“我爱我的奶奶”的天使。

我突然意识到，我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她。

这篇满分作文，是她递交给世界看的、完美的答卷。而这背面隐藏的计划书，才是她写给自己的、真实的内心。

一篇是献给光明的赞美诗。

一篇是来自地狱的判决书。

而我的女儿，是那个站在光明与地狱之间，面带微笑的、冷酷的行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