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夜屠驴冰冷的雨点砸在陈平脸上,又急又密,像无数细小的石子。他抹了把脸,
水珠顺着眉毛流进眼睛,刺得生疼。眼前那头瘦骨嶙峋的青灰色毛驴瘫在泥水里,
浑浊的雨水顺着它肮脏、纠结的毛发往下淌,肋骨根根凸起,像破旧篱笆上歪斜的木条。
它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嶙峋的腹部都剧烈地起伏,仿佛随时会散架。这畜生,
是张守财硬塞给他的“便宜货”。当初那老狐狸堆着满脸假笑,一口一个“贤侄”,
把这头看着膘肥体壮实则一肚子坏水的瘟驴吹上了天,骗走了他辛苦攒下的几两银子。
结果呢?让它拉磨,它偷吃豆子;让它下地,它故意踩坏秧苗;蒙上眼它就死赖着不走,
扯着破锣嗓子“呃啊呃啊”地嚎,能把死人吵醒!“你这没用的孽畜!”陈平咬着牙,
声音在雨幕里发闷,带着一股子农人被彻底耗尽的怨气。他握紧了手里那把沉重的杀猪刀,
冰冷的铁腥味混着雨水钻进鼻孔。刀锋磨得雪亮,映出他通红的眼睛和额角暴起的青筋。
这驴再留下去,只会白白糟蹋粮食,不如宰了,好歹那张皮子,听人说,
或许能给他那常年病卧在床的娘做张褥子,驱驱寒气。他娘咳得越来越凶了。他深吸一口气,
带着泥腥味的雨水灌进喉咙。上前一步,粗糙的手死死按住驴子湿漉漉、滚烫的脖颈。
那畜生似乎预感到大限将至,猛地挣扎起来,蹄子在泥浆里徒劳地乱蹬,溅起肮脏的水花。
陈平的手像铁钳,用全身的重量压下去。驴头被死死摁在冰冷的泥水里,
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恐惧的水光。“呃啊——!”一声凄厉的、不似驴叫的惨嚎刺破雨幕。
陈平心一横,眼一闭,手中那柄沉甸甸的杀猪刀带着积压了半年的憋屈和狠厉,
猛地捅了下去!噗嗤一声闷响,是皮肉被利刃割开的钝涩声音。温热的液体喷溅出来,
混着冰冷的雨水,糊了他一脸一身,浓重的血腥气瞬间盖过了泥土的腥味。他猛地抽出刀,
准备再补一下,彻底了结这孽障的痛苦。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咕噜…噗!
”一个拳头大小、沉甸甸、黏糊糊的东西,裹挟着暗红色的血块和说不清的腥膻粘液,
竟从那驴子被豁开的喉咙伤口里,硬生生挤了出来!咚地一声闷响,砸在泥泞的地上,
滚了几滚,停在陈平沾满泥浆的草鞋边。那东西通体暗红,表面疙疙瘩瘩,
像凝固的、放坏了的猪血,却又隐隐透出一种诡异的、仿佛石头般的质地,在昏沉的天光下,
竟似乎泛着一层极其微弱的、油脂般的光泽。雨水冲刷着它,暗红的血水蜿蜒流开,
但它本身却顽固地保持着那个令人作呕的形状。陈平完全懵了,举着滴血的刀僵在原地,
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砸在那块怪东西上。这是什么?驴肚子里……长了石头?“老天爷!
”旁边帮忙按住驴腿的郑屠户也惊得松了手,眼珠子瞪得溜圆,
死死盯着地上那团血糊糊的玩意儿,“这……这他娘的是个啥?”混乱中,
一个原本缩在郑家屋檐下避雨的灰衣老者,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门洞里窜了出来,
连滚带爬地冲进雨里,几步就扑到那血淋淋的怪东西旁边。他顾不得肮脏泥泞,
伸出枯瘦如柴、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弄了一下那块暗红的东西,
又凑近去闻了闻,浑浊的老眼里猛地爆射出狂喜的光芒!“驴宝!是驴宝啊!天大的宝贝!
”他猛地抬起头,稀疏的白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头上,脸上皱纹扭曲着,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穿透哗哗的雨声,“我徐老六行医五十年,就见过两次!这……这比鹅蛋还大!千金!
价值千金呐!小兄弟,你撞了泼天的大运了!”“千……千金?”郑屠户的舌头打了结,
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死死盯着地上那团被雨水冲刷得愈发显出几分怪异光泽的血疙瘩。
陈平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手中的杀猪刀“哐当”掉在泥水里,
溅起点点污渍。他腿一软,踉跄着退了一步,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服里,
激得他一个哆嗦。千金?就地上这从驴喉咙里滚出来的、腥臭扑鼻的玩意儿?
他茫然地看了看狂喜得手舞足蹈的徐郎中,又低头看看那所谓的“驴宝”,
巨大的冲击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这头瘟驴,这头被张守财当破烂塞给他的瘟驴,
肚子里竟然藏着能换千金的宝贝?陈平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那点刺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些。张守财!
那张堆满虚伪笑容、口口声声“贤侄”、“亏不了你”的脸瞬间在他脑海里清晰起来,
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一阵剧痛和翻涌的恶心。“快!快拿个干净东西包起来!
别沾了地气!这可是救命的宝贝!”徐郎中急得直跺脚,对着还在发懵的郑屠户吼。
郑屠户如梦初醒,转身就往自家肉铺里冲,片刻后抓出一张还算干净的油毡布,
抖着手把那沉甸甸、血淋淋的“驴宝”小心翼翼裹了起来,递给陈平。那东西入手冰凉滑腻,
隔着油布都能感觉到它沉甸甸的分量,像一块浸透了血的石头。陈平下意识地接过来,
只觉得手臂猛地一沉。他低头看着怀中那油布包裹,又抬头望了望灰蒙蒙、雨幕连天的苍穹。
这突如其来的“泼天富贵”,没有带来一丝喜悦,只有一种荒诞的、沉甸甸的茫然,
和一股被愚弄到极致后翻涌上来的冰冷愤怒。2 驴宝惊现暴雨依旧倾盆,
冲刷着地上的血污,也冲刷着陈平心头翻腾的惊涛骇浪。那沉甸甸的油布包裹贴着他的胸膛,
冰凉的触感却像一块烧红的炭。消息像长了翅膀,比雨后的野草窜得还快。
陈平得了个“价值千金”驴宝的事,不到半天,就成了十里八乡最烫嘴的谈资。
他抱着那沉甸甸的油布包,如同抱着个烧红的铁球,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里,
刚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迎面就撞上了母亲陈杨氏焦急担忧的脸。“平儿!
外面传的……可是真的?”陈杨氏倚着门框,脸色蜡黄,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说话间又忍不住掩口低咳起来,单薄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陈平喉咙发紧,
赶紧上前扶住她枯瘦的手臂:“娘,外头瞎传的,您别急,快进屋!
”他瞥见灶屋门口探出半个脑袋,是隔壁热心肠的王婶,显然也是听了风声过来看热闹的。
陈平只当没看见,半扶半抱地把母亲搀进狭小昏暗的堂屋。陈杨氏坐在吱嘎作响的破竹椅上,
喘了几口气,浑浊的眼睛盯着儿子怀里那个显眼的油布包,声音带着颤:“平儿啊,
咱穷家小户的,守不住大财。张守财那人……心黑,
他要是知道了……”忧虑像沉重的石头压在她心上,压得她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娘,
您别操心这个。”陈平把油布包放在墙角那张三条腿的破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舀了半瓢凉水,小心地喂母亲喝下,“这玩意儿是那病驴肚子里出来的,
是好是歹还不知道呢。您先歇着,我去把豆子泡上,明早的豆腐耽误不得。
”他强压下心头的烦乱,转身进了旁边更显破败的偏屋——那间被他舅舅帮着改成的豆腐坊。
石磨冰冷沉重。陈平抓起一把泡涨的黄豆,机械地撒进磨眼,双手握住磨柄,
开始一圈圈地推。沉重的石磨发出单调而压抑的“隆隆”声,
碾碎豆子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汗水很快从他额头渗出,混着还没干透的雨水,
沿着他紧锁的眉头流下。每一次推动,都像是在对抗某种无形的重压。张守财那张精明的脸,
那虚情假意的“贤侄”,
那匹被他吹得天花乱坠的病驴……还有这突如其来的、烫手的“富贵”。石磨的隆隆声里,
他仿佛又看到张守财当初拍着那驴子油亮的皮毛天知道是刷了多少豆油才弄出来的假象,
唾沫横飞:“贤侄,你信我!这驴子,干活一个顶俩!四两银子?嗨!咱两家的交情,
三贯九!三贯九你就牵走!叔亏本也认了!”一股邪火猛地从脚底板直冲陈平的天灵盖。
他手下骤然发力,石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磨盘缝隙里挤出异常浓稠的豆沫。
他死死咬着牙,腮帮子绷出坚硬的线条。这笔账,他记下了!“咚咚咚!咚咚咚!
”急促粗暴的敲门声,像擂鼓一样砸在陈平家那扇薄薄的院门上,
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天刚蒙蒙亮,豆腐坊里蒸腾的热气还没散尽,
豆香味混着一丝血腥气在潮湿的晨雾里飘荡。陈平刚把几板热腾腾的白豆腐码好,
准备推车去给订户送货。敲门声让他动作一顿,心头那根绷紧的弦猛地一跳。
他放下手里的活计,在粗布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到院门前,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闩。
门外站着的,正是张守财。他穿着簇新的宝蓝色绸衫,
脸上堆砌着一种近乎谄媚的、极不自然的笑容,眼角的褶子挤成一团,眼神却像钩子一样,
直往院子里瞟。他身后跟着儿子张诚,小伙子垂着眼,脸色涨红,双手局促地搓着衣角,
根本不敢抬头看陈平。“哎哟!贤侄!起这么早做活?辛苦辛苦!
”张守财的声音拔高了八度,透着一股假惺惺的热络,没等陈平开口,
一只脚已经迫不及待地跨过了门槛,仿佛生怕被拦在外面。“张伯?这么早?
”陈平的声音很平静,侧身让开,目光扫过张诚那副无地自容的模样,心中冷笑更甚。
张守财一进院子,那双滴溜溜的小眼睛就像贼一样,
飞快地在墙角、门后、柴堆边扫视了一圈,最后才勉强落到陈平脸上,
笑容更加夸张:“哎呀,贤侄啊!昨晚我一宿没睡啊!心里头翻江倒海的,难受!难受哇!
”他捶着胸口,做出痛心疾首状。陈平只是看着他演,没接话。
院子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安静,只有灶间柴火燃烧的噼啪声隐约传来。张守财见陈平不搭腔,
脸上的尴尬一闪而过,随即换上更浓的悲戚:“贤侄!老叔糊涂!老叔对不住你!
当初那驴……我是真不知道它肚子里……呃,我是说,不知道它病得那么重啊!
我要是早知道,打死我也不能卖给你,坑害自家子侄啊!我张守财还是人吗我?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乱飞,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陈平看着他浮夸的表演,
只觉得一阵反胃。他淡淡开口:“张伯,驴已经杀了。”“杀了?!”张守财猛地拔高声音,
眼珠子瞪圆了,随即意识到失态,赶紧又换上那副哭丧脸,“杀了好!杀了好!
这种没用的畜生,留着也是糟蹋粮食!贤侄你做得对!”他往前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
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假诚恳,“可贤侄啊,你是厚道人!老叔我不能让你吃亏!
那驴是我卖给你的,这亏空,我得补上!”他猛地一拍大腿,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这样!
老叔我昨儿个特意起了个大早,去罗马市上,花了四两三钱雪花银,
挑了匹顶顶壮实、顶顶听话的好骡子!”他手一指院门外,果然,
一头毛色油亮、膘肥体壮的大青骡子拴在门边的老槐树下,正不耐烦地打着响鼻。“贤侄,
”张守财殷切地看着陈平,眼神里充满了算计,“你把那……咳,
那没用的病驴的皮啊、骨头啊啥的,归置归置给我就成。这匹好骡子,老叔我,换给你!
咱爷俩,两清!你看咋样?”他搓着手,满脸期待,那眼神分明是在说:快答应吧,
你小子占大便宜了!一旁的张诚再也忍不住,猛地抬起头,脸上是羞愤交加的红,
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张守财狠狠一瞪,又颓然地低下头去,拳头攥得死紧。
灶间的门帘被掀开一道缝,陈杨氏扶着门框,探出半个苍白的脸,担忧地看着院中的对峙。
她没说话,只是那眼神,充满了对世道人心的悲凉和对自己儿子的忧虑。
陈平的目光从张守财写满贪婪的脸,移到那匹健硕的骡子,再落到张诚那无地自容的脸上,
最后,似乎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自家那间低矮破败、墙壁斑驳的豆腐坊。他沉默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骡子偶尔甩动尾巴驱赶蚊蝇的声音。张守财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
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终于,陈平缓缓地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声音也听不出喜怒:“行。张伯既然这么说了,那就换吧。
”张守财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那光芒亮得吓人,几乎要灼伤人眼。“好!好!
贤侄爽快!老叔就知道你是个明白人!”他生怕陈平反悔,忙不迭地转身,
几乎是扑向院外拴着的那头健硕骡子,动作麻利地解开缰绳,一把塞到旁边的张诚手里,
急促地命令,“诚儿!快!把你陈平哥那……那堆东西弄出来,咱不耽误他功夫!
”他指的那“堆东西”,自然是那头已死的病驴留下的皮毛和残骸。陈平没再看他,
转身走向偏屋,从角落里拖出一个散发着浓重血腥气的麻袋,
里面装着那张剥下来的驴皮和一些骨头。他面无表情地把麻袋扔在院门口。
张守财几乎是扑了过去,一把抓起那沉重的麻袋,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
仿佛抱着的是稀世珍宝。那麻袋散发出的腥膻气直冲鼻腔,他却浑然不觉,
脸上是一种混合着狂喜和贪婪的扭曲神情。“贤侄!多谢!多谢了!你忙!你忙!
”他语无伦次,拽着那麻袋,脚步踉跄却又无比急切地转身就走,
甚至顾不上还在院里的儿子张诚。那麻袋拖在地上,沾满了泥泞。张诚站在原地,
看着父亲近乎癫狂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又回头看向陈平,嘴唇翕动了几下,
最终只化作一声低低的、饱含羞愧的叹息:“平哥……对不住……”他深深埋下头,
快步追着父亲的方向去了。陈平看着空空的院门口,清晨的风带着凉意吹过。
他慢慢走到那匹高大健壮的新骡子身边,骡子温顺地用鼻子蹭了蹭他的手。
他粗糙的手掌抚过骡子光滑油亮的皮毛,眼神却越过低矮的院墙,投向张守财消失的方向,
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3 贪欲终成空换?当然要换。他倒要看看,
这“泼天的富贵”,张守财那副黑心烂肺,接不接得住!“宝驴”牵回家的头一个月,
张守财走路都带着风。他那张刻薄的脸上,破天荒地天天堆着笑,见谁都点头,
连对自家那只总爱偷食的老母鸡都和颜悦色了几分。
头换来的病驴在他眼里已是金光闪闪的“宝驴”单独拴在自家后院最干净通风的棚子里,
铺上了厚厚的、新晒的干稻草,水槽一天刷洗三遍,
饮的是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清冽甘甜的活水。“吃!使劲吃!我的宝贝疙瘩!
”张守财端着精心拌好的细料——上好的麸皮混着碾碎的豆饼,
甚至还奢侈地撒了一小撮盐粒,倒进崭新的食槽里,眼神热切得能冒出火来。
他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驴子那依旧嶙峋凸起的脊背,像是在抚摸价值连城的瓷器,
“快些长膘……快些……咱的好日子,可就指着你了!”那头被寄予“厚望”的驴子,
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老样子。对张守财精心准备的“美食”似乎兴趣缺缺,
草料扒拉几下就没了胃口,只是整天蔫蔫地站着,偶尔烦躁地甩甩尾巴,
驱赶那些在它瘦骨嶙峋的伤口附近嗡嗡乱飞的苍蝇。它瘦得更厉害了,
原本还能看出点驴形的骨架,如今更像是一副蒙着灰败毛皮的骷髅架子,肋骨根根分明,
像破篱笆上插着的柴禾棍。妻子田氏皱着眉头,看着自家男人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这头瘟驴,
终于忍不住了:“我说当家的,你魔怔了?这驴眼看着就不行了!还费这老劲伺候?
趁早拉到集上,看能不能换俩钱儿回来是正经!再喂下去,全糟蹋了!”“你懂个屁!
头发长见识短!”张守财眼睛一瞪,梗着脖子吼回去,唾沫星子喷了田氏一脸,“这是宝!
是金山!现在瘦点怕啥?等时候到了……嘿嘿……”他搓着手,眼神飘忽,
仿佛已经看到了金光灿灿的未来,嘴角咧开一个贪婪的弧度,“到时候,咱家顿顿吃肉,
给你打金镯子!给诚儿盖大瓦房!再娶上几房小……呃……”瞥见田氏瞬间黑如锅底的脸色,
他后面的话及时咽了回去,讪讪地转身,又去鼓捣那细料去了。
儿子张诚默默地在院子里劈柴,沉重的斧头落下,发出沉闷的“咔嚓”声,木屑纷飞。
他听着父母的争吵,看着父亲那副痴迷又贪婪的蠢态,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
一阵阵的无力感涌上来。他不敢看母亲那忧心忡忡又带着怨气的脸,
更不敢去想陈平哥现在会怎么看待他们张家。劈柴的力道一下重过一下,
仿佛要把心头的憋闷都劈出去。
日子就在张守财日益膨胀的期待和驴子一日比一日更深的衰弱中滑过。四个月后,
那“宝驴”已瘦得脱了形,四条细腿颤巍巍地支撑着庞大的骨架,走路都开始打晃,
浑浊的眼睛里毫无生气,只剩下一种对死亡的麻木。它连站立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大部分时间都侧躺在干草堆里,发出微弱的、拉风箱般的喘息。
田氏急得嘴上起泡:“张守财!你再不把这瘟神弄走,我就回娘家!这日子没法过了!
”张守财自己也有些焦躁了,天天围着驴棚转悠,
嘴里念念叨叨:“快了……快了……徐先生说了,最多一年……再忍忍……”这天傍晚,
村里唯一的童生李秀才家办喜事,张守财被几个相熟的老友硬拉去喝酒。席间,
几杯劣质的烧刀子下肚,
听着周围人对他“即将发大财”的奉承和打趣尽管他自己从未明说,
但“张守财捡了大漏”的风声早已悄悄传开,
张守财那点本就摇摇欲坠的理智彻底被酒精和膨胀的虚荣心冲垮了。“嗝!
”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满面红光,拍着胸脯,
舌头都有些打卷:“哥几个……瞧……瞧好吧!不出……不出半年!
咱张家……那就是……就是这十里八乡……头一份!”他伸出大拇指,用力地晃了晃,
眼神迷离,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家门庭若市的盛景。“守财哥,透个底儿呗?到底啥宝贝啊?
”有人凑趣地问。“嘿!天机……不可泄露!”张守财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随即又忍不住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引得席间众人一阵哄笑。酒席散场时,已是月上中天。
张守财喝得酩酊大醉,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吹过,他打了个寒噤,
酒意上涌,只觉得头重脚轻。走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榆树下时,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
他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咕咚一声栽倒在路边的杂草丛里,像一滩烂泥,瞬间鼾声如雷。
夜风越来越凉,带着深重的露水寒气,无声无息地穿透他单薄的衣衫,侵入肌骨。他怀里,
那个贴身藏着、装着“宝驴”最后一点念想几块他认为最像“宝”的碎骨片的小布包,
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不知过了多久,张守财被冻得一个激灵,迷迷糊糊睁开眼。
眼前是模糊晃动的树影和惨白的月光。他想爬起来,
却惊恐地发现半边身子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完全不听使唤!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脚底板迅速蔓延到腰间。“呃……呃……”他想喊,
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漏气的声音,口水不受控制地从歪斜的嘴角流下来,
滴落在冰冷的草叶上。一股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挣扎着想抬起能动的那只手去摸脸,
指尖触到的,是僵硬扭曲、如同鬼怪般的肌肉轮廓!
月光冷冷地照着他惊恐瞪大的眼睛和歪斜流涎的嘴脸——中风了!
“呃……呃……驴……宝……”他用尽全身力气,想喊出那个词,想提醒家人,
想抓住那根救命稻草。但发出的,只有一连串含糊不清、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咽,
在寂静的深夜里,微弱得如同垂死的虫鸣。夜露深重,寒气彻骨。张守财像条离水的鱼,
在冰冷的地上徒劳地抽搐着,口水混着泥污在脸颊上淌出一道道肮脏的痕迹。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惊恐地圆睁着,死死瞪着墨蓝色的天穹上那轮惨淡的月亮,
喉咙里不断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怪响。“爹?爹——!
”一声凄厉的呼喊撕破了后半夜的沉寂。张诚跌跌撞撞地冲过来,
借着惨淡的月光看清父亲那副鬼魅般的模样时,魂儿都吓飞了一半!他扑通跪倒在地,
冰凉的手颤抖着去碰张守财僵硬扭曲的脸:“爹!爹你怎么了?你说话啊爹!
”触手处一片冰凉僵硬,那歪斜流涎的嘴脸让张诚的心沉到了冰窟窿里。“来人啊!
快来人啊!我爹不行了!”张诚带着哭腔的嘶喊惊醒了沉睡的村庄。
张守财被七手八脚地抬回了家。昏暗的油灯下,
他那副中风的惨状更是骇人:左半边脸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扯向耳根,嘴角歪斜,
涎水直流,左眼半睁半闭,眼白浑浊不堪。右半边身体完全瘫痪,像一截没有生命的木头。
他喉咙里持续发出“嗬嗬”的怪响,仅剩能动的右臂像鸡爪一样蜷曲着,
痉挛般地在空中抓挠,似乎想抓住什么,又似乎想指向某个方向,
目光死死地、带着无尽的惊恐和怨毒,钉在墙角——那里,
扔着那个沾满泥污、装着几块“宝驴”碎骨头的小布包。
“驴……呃……宝……嗬嗬……”他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口水混着血丝从歪斜的嘴角淌下。“当家的!你这是要我的命啊!”田氏扑到床边,
看着丈夫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又急又怕,拍着大腿哭嚎起来,声音尖利刺耳,
“那杀千刀的瘟驴!害死人了啊!”张诚脸色煞白,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看着父亲那绝望的眼神,又看看墙角那个象征着他所有贪婪和算计的小布包,
一股巨大的悲愤和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转身,冲出了压抑的屋子,
对着冰冷的院墙狠狠一拳砸了上去!砰的一声闷响,指骨剧痛,却比不上心头万分之一。
天刚蒙蒙亮,
张诚就套上了家里那匹还算健壮的骡子拉的车——这几乎是张家现在最值钱的家当了。
他红着眼睛,把张守财那瘫软沉重的身躯抱上车板,又在田氏哭天抢地的咒骂声中,
把家里压箱底的几吊钱和几件值点小钱的铜器、半匹粗布胡乱塞进包袱,然后跳上车辕,
狠狠一鞭子抽在骡子屁股上。“驾!”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土路,
颠簸得车板上的张守财像散了架的木偶,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张诚咬着牙,
不敢回头。县城的“回春堂”是最大的药铺,坐堂的老郎中须发皆白,颇有名望。
他捻着胡须,细细诊了脉,又翻看了张守财的眼皮舌苔,眉头锁成了疙瘩。“风邪入络,
痰迷心窍,痹阻经络……凶险啊。”老郎中缓缓摇头,提笔开方,“先按这个方子抓三剂,
急火煎服,看看能否稳住。若三日内不见起色……唉,你们就预备后事吧。
”药方递到张诚手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了一眼那上面列出的几味药名——老山参三钱、上等牛黄二分、天麻一两……眼前就是一黑。
这些药,哪一样不是金贵东西?“先生……这……这得多少钱?”张诚的声音干涩发颤。
老郎中瞥了他一眼,没说话,旁边的伙计噼里啪啦拨起了算盘珠,片刻后,
报出一个让张诚浑身冰凉的数字:“承惠,纹银七两八钱。”七两八钱!
这几乎是张家现在所有家当的几倍!“我……我先抓一剂!就抓一剂!
”张诚慌忙从包袱里掏出所有铜钱,又抖着手拿出那几件铜器和半匹布,声音带着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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