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框维多利亚港湾就像被施了魔法的睡美人,在入夜时分醒来。华灯初上,
港湾沿岸鳞次栉比,灯光璀璨,犹如繁星点点;风吹过来,海面像飘动的幽蓝绸缎,
在灯影间闪着或明或暗的光泽。车灯流淌的光带牵引着芝芝的目光。
服务生送来的香槟口感刚刚好,芝芝站在落地窗前轻呷了一口,闭眼坐在窗前的地毯上,
拿起圆几上的古旧相框,大拇指摸索着相框里的照片。回转身,她将相框靠在自己的额边,
手机镜头对准自己,露出八颗牙齿,聚焦,按下快门。“妈妈,这是维多利亚港湾,
香港最美的地方。”胡桃木的椭圆相框有些旧了,照片里的人始终微笑着。照片上,
阳光斜斜地打在母亲的脸上,母亲微笑着的脸颊泛着明快的光泽。这是三年前的秋游,
芝芝为母亲拍下的照片。妈妈不要死那次秋游,是在母亲去医院看过病之后,持续了十天。
芝芝工作五年,刚刚拉起自己的团队,业务渐有起色。丢了一个大单,心情沉郁。
任凭她再专业的方案,也抵不过资源和利益下的掰手腕。更让她气不过的是,
中标者最终用了她的方案,客户还让她细化一些关键点。地球自转是倾斜的,彼时,
芝芝的世界也倾斜着。第一次,母亲任性地要求在北京游玩一番。芝芝不得不收拾起心情,
放下工作陪伴母亲,将北京所有景点的都游了一遍。秋天北京最好的季节,
母亲拖着羸弱的身体坚持登上天安门城楼,爬了长城,走完了颐和园。最后一天,
坐在圆明园的大水法旁边,母亲和芝芝翻看着拍摄的照片。308张照片,一张张地品评。
暮秋的风在下午时分有一点凉,芝芝和母亲并排坐着,将头靠在母亲肩头闭着眼睛不说话。
迷蒙间,她听见母亲说:“此生很满足……”芝芝惊讶地抬起头,不知为何泪意就盈上眼眶。
母亲第一次提到了她的故乡和故乡的人。生活在巨大的企业城,母亲胆小,
生活里像受惊了的兔子一般小心翼翼。工作上的人和事总是让她沉默。父亲病逝以后,
母亲更加沉默,经常在纸上反复写“最难人间雪白头”。母亲没有上过多少学,
却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可以当字帖的那种。会偷偷给她讲昭明太子的《文选》,没有书,
她就那样背出来一句句地讲,嘱咐她不要到外面提起这件事。院子里的小石榴树,
是父亲病逝前种下的,次年开了黄白的石榴花,被矿区的人看到,引以为奇。
邻居逢人就说起这颗石榴树,隐约把它与父亲的离开关联起来。
母亲终是将石榴树移到远远的山上,几次偷偷去看它长得怎么样。芝芝看在眼里。
一天邻居和一个途经的人又聊起她家的石榴树,那路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地搭着话儿。
芝芝走过去,垂着眼眸,脸色微红,糯糯地说了一句:“我考了双百。”“双百啊,
芝芝是第一名啊。”路人满脸笑容,赶忙应着芝芝的话。那位邻居的脸僵住,逐渐铁青。
芝芝知道他的小女儿总考不及格。那天母亲下班回来做晚饭,
芝芝像个花蝴蝶一样围着母亲转来转去地说话,逗母亲笑,很是开心。“陈小姐,
您有一个快递在前台,要不要给您送上去?”服务台的电话打断了芝芝的回忆。
从服务生手上接过快递,地址是香港某出版社。芝芝知道是姨妈新写的样书。
撕开蒙在新书的包装纸,芝芝看到新书的名字《休语梧桐》。封皮上是浓绿的梧桐树荫,
一条小路蜿蜒着伸向远方,两个手牵手的少女在路上走着。腰封上有一封信,打开来,
是姨妈用毛笔郑重写下的一封短信:芝芝,姨妈终于把我和你妈妈的故事写完了,
记录了我们家族的很多往事。这只是上篇,下篇里你妈妈的故事,我希望你来完成。
书里有很多老照片,我记得你说过,你很想看到你妈妈的老照片。我想你会如愿的。
姨妈:休语合上信笺,看着封面手牵手的两个少女的背影,芝芝想起了自己的朋友。
芝芝和好朋友被挑选出来,参加儿童节总汇演,表演一部舞台剧。两个人都很高兴,
每天放学去排练,度过了一段开心的日子。临到演出的前一个月,欢乐舞蹈老师,
要求参加演出的学生购买新的练功服和演出服。芝芝踌躇良久,
她知道母亲没有多余的钱为她购买这些,她压根没有跟母亲提起这件事情。
只是和好朋友说她可能买不起演出服,想退出了。好朋友立刻响应她要一起退出。“行了,
行了,你们走吧。”舞蹈老师皱着眉头呵斥她们,把她们两个推出门。
两个小孩子呆愣在门口,没有从老师巨大不耐烦和暴虐中回过神来。
正当她们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老师打开房门,把她的好朋友薅了回去。
对芝芝吼道:“你走吧。”房门在芝芝身后咣当就关上,震得她头皮有点麻。
一个房门把芝芝和她的好朋友隔在了两个世界。
好朋友执拗地要求芝芝一定等她排练完一起回家,她不肯撒开芝芝的手。
芝芝每天坐在操场的秋千上等待着朋友排练结束。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心里的失落像操场边的尘土。小孩子的情谊像天上的流云变换得很快。后来,
芝芝每天放学一个人走回家,她觉得自己像龟兔赛跑中那只失败的兔子,蔫头耷脑,
耳朵再也支棱不起来。舞台剧的演出在操场上彩排的时候,芝芝忍不住远远地看。
做好的道具上有一个空出来的位置,芝芝知道那本来是她的位置,不知道为何,
那个位置一直空着,并没有补充新的演员。芝芝远远看着那个空着的位置,心里好难过。
太阳下山了,芝芝一个人坐在黑暗的操场上,很久很久。她没有把这些告诉母亲,
即使母亲知道也解决不了问题。她时常去山上看父亲的那棵石榴树,躺在树下,仰望天空,
看着树叶摇曳,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心里很安稳。有些事情可以不告诉母亲,
有些事情却不得不说。小学四年级,芝芝换了班主任,她第一次领教了真实的生活,
看到了在母亲不在场的时候,生活的本来面目。芝芝成绩好,每学期都是三好学生,
期末都会帮助老师抄写成绩单和学生手册。这像是一种殊荣,芝芝很在乎。
新来的班主任有自己的想法。评选不再是现场提名候选人,现场举手表决。
采取了不记名投票。那一年,芝芝的总成绩依然是第一名,却意外落选了三好学生。
期末帮助老师的活动名单里也没有她。芝芝坐在座位上听着老师宣读三好学生的名单,
一个名字读完,她期待下一个就是自己的名字,可是等到了最后也没有她的名字。
芝芝的脸色煞白,心里恐慌得像是被开除了一样。放学后,好朋友要去帮助老师抄学生手册,
两个人只好告别。芝芝一个人低着头走在路上,经过的每一棵树,她都会搂着树绕一圈,
一共经过了56棵树。芝芝很难受,她觉得自己可能表现不够好,不够优秀,
没有拿到奖状无法给母亲一个交代。郁郁的心情一直挥之不去,芝芝一个星期都没有笑容,
身体也消瘦了下来。“芝芝,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评上三好学生了,老师把你的名字换掉了。
”好朋友低着头小声地跟芝芝说着,好像自己犯了错一样。接着又抬起头,
紧张地看着芝芝说:“你可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你发誓。”“我发誓。
”芝芝忽然就笑了出来,久违的笑容又回来了,好朋友也被她感染笑了起来。芝芝依稀想到,
那个男生的父亲是母亲单位的,是老师家人的领导。一切都解释通了,不是自己表现不好,
不是自己不够优秀。事情就是这样。“妈妈,我没有不高兴……妈妈,
我没有….真的没有不高兴……妈妈……”芝芝尖叫着,哭得要断了气一样,
从后面死死抱住母亲的腰不肯放手,“不要去找老师,
妈妈……”母亲瘦削的双肩剧烈地抖动着,大口地喘着粗气,盯着前方的地面,
任凭芝芝哭喊着抱住自己。芝芝的眼泪打湿了母亲的后背的衣衫,“妈妈,不要去。
”母亲慢慢转过身,搂住上气不接下气的芝芝,“好,不去学校。”晚上,
芝芝躺在床上还在哽咽,久久不能入睡。翻腾声引来了母亲,芝芝坐起来扑到母亲怀里,
“妈妈,你保证不去学校。” 直到母亲发誓不会去学校,芝芝才在不安中睡去。
芝芝不是怕母亲去找老师。她怕老师鄙夷的眼神、恶毒的语言落在柔弱的母亲身上。
她已经忍了一个学年,她不想母亲知道,更不想母亲被如此对待。这种恐惧一直笼罩着芝芝,
直到放了假,芝芝才松了一口气。小孩子的世界总是以老师的态度为风向标,
芝芝做得再好也会被忽视,每天去上学,对芝芝来说变成一种煎熬。
老师厌恶的表情和轻蔑的话语,不断抽打着芝芝。她的成绩渐渐滑到了前十名,上课会走神,
下课也不想和同学玩耍。她变成了老师口中学习退步,上课不认真,不团结同学的学生。
芝芝郁郁寡欢。她害怕母亲知道这一切,每日小心隐瞒着。芝芝经常自己跑到山上去,
母亲很是担忧。暑假,母亲把芝芝锁在家里。芝芝会等到大人们都去上班后,从窗户翻出去,
在外面无目地晃悠,赶在母亲下班之前翻窗回家。有一天,
她上山发现父亲的那棵石榴树被挖走了,只留下一个大坑。芝芝蜷在大坑里不想动。
她望着空空的天空,想着以后再也没有石榴树了。母亲曾经带回来一个石榴给芝芝,
酸得芝芝五官移位皱成一团。“大个的、熟透的石榴都被摘走了,就剩下这一个,芝芝好酸,
是不是?”母亲被芝芝的表情逗笑了,取了杯子,把石榴籽一颗颗剥下来放在里面,
加了白糖,冲了一杯石榴饮。芝芝看着母亲神奇的操作,第一次知道水果可以这样吃。
以后都不可能有石榴了。芝芝想着想着,在大坑里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远处传来呼唤她的喊声,此起彼伏。“跪下!”母亲气得发抖,
拿着报纸一下下打在芝芝的后背上,芝芝不肯服软,不掉一滴眼泪。“会翻窗户了?
你在学校的表现我都知道,现在又开始翻窗户。”母亲咳嗽起来,手上还不停。芝芝不怕疼,
怕母亲知道学校里的事情。“我在学校表现很好。”她梗着脖子,含着眼泪,瞪着母亲。
母亲剧烈地咳嗽着,“教过你“不诱于誉,不恐于诽”,忘记了吗?去写一百遍。
”芝芝哆嗦着写不齐整,也不肯让眼泪掉下来。母亲的一口血吐出来的时候,
她才慌张地大哭起来。人生凶险,稍不小心就不知道滑向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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