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欲裂，像是被人生生劈开了天灵盖。
我猛地睁开眼，刺目的光线扎得眼底生疼。视线所及，不是九幽血狱那永不见天日的污浊粘稠，也不是踏碎虚空、凌驾万仙之巅时的孤寒彻骨。入眼是粗糙的、带着木头纹理的简陋屋顶，鼻尖萦绕着劣质熏香和山野草木混合的、属于外门弟子居所的独特气味。
这里……是玄天宗外门弟子舍？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碎肋骨。我僵硬地转动脖颈，视线扫过屋内陈设：一张硬板床，一张破木桌，桌上放着一盏油灯，灯油将尽，灯芯烧得噼啪作响。墙角靠着那柄陪伴了我整个炼气期的青钢剑，剑身黯淡无光。一切都熟悉得令人窒息，也陌生得恍如隔世。
“林师妹！还磨蹭什么？试炼马上要开了！错过了这株‘绝情道草’，你筑基可又悬了！”一个咋咋呼呼的、属于少年人的嗓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不耐烦的催促。
绝情道草？
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神魂深处。
记忆如决堤的洪流，裹挟着冰冷刺骨的绝望瞬间将我淹没。焚心蚀骨的痛楚再次席卷四肢百骸——不是肉体的痛，是眼睁睁看着那个人在我面前一点点碎裂、消散、化为虚无，而我却无能为力的那种足以将灵魂都碾成齑粉的痛！
上一世，筑基试炼，我拼尽全力，只为争夺这株能助人斩断尘缘、提升筑基成功率的“绝情道草”。我以为那是长生仙途的起点，却不知，那是我亲手推开他、将他推向万劫不复深渊的开端！
沈砚……我的师兄……
那个总是身着胜雪白衣，身姿挺拔如孤峰青松的掌门首徒。那个在外人眼中光风霁月、清冷疏离，却唯独会在我练剑受伤时，默不作声递上金疮药；在我因瓶颈焦躁时，于月下庭院为我耐心讲解心法至天明的师兄。
为了助我渡过飞升前最凶险的九九天劫，他竟甘愿碎了自己千锤百炼、承载着长生道基的九转金丹！以自身元神为引，祭献天地，布下逆命大阵，只为将一身修为、气运乃至寿元，尽数渡给我！他化作漫天光雨，消散在诛仙台猎猎罡风中的最后一眼，那里面没有怨恨，只有一丝我看不懂、却痛彻心扉的……释然和遗憾？
光风霁月的掌门首徒，最终连一片衣角都未曾留下。
“师兄……”
喉咙里滚出破碎的哽咽，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郁的铁锈味。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勉强拉回一丝濒临崩溃的神智。不能哭。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重生了！
我真的回到了十八岁这年，回到了筑基试炼开启之前，回到了一切悲剧尚未铸成的起点！
狂喜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心头的悲恸。一个无比清晰、无比坚定的念头在识海中炸开，取代了前世那执着了千年的“长生”执念，烧灼着我的每一寸血肉与神魂——
沈砚！这一次，我不要那劳什子长生！我只要你活着！我要把你牢牢攥在手心，谁也别想把你从我身边夺走！一个月……不，一天我都嫌多！我要立刻、马上，把师兄追到手！
“砰！”我几乎是撞开那扇单薄的木门冲了出去。
门外，是玄天宗外门弟子居住的“云栖峰”山腰。清晨薄雾未散，山风带着湿冷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远处，试炼谷入口方向，人声鼎沸，各色遁光起落，正是三年一度的筑基试炼即将开启的盛况。
那个方才喊我的圆脸少年被我撞得一个趔趄，不满地嚷嚷：“林矜矜！你赶着投胎啊！”
我根本没理会他，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试炼谷入口旁，那处被无数外门弟子垂涎围观的岩浆池畔——一株通体冰蓝、散发着幽幽寒气的三叶小草，正孤零零地扎根在滚烫岩浆边缘的岩石缝隙里。丝丝缕缕的白气从草叶上溢出，与下方翻涌的赤红岩浆形成诡异而危险的平衡。
绝情道草！前世我拼得一身伤才夺下的“筑基之钥”！
“快看！是绝情道草！”
“好强的冰寒之气！不愧是能助人斩情丝、明道心的灵物！”
“这次试炼头名非它莫属了！谁能拿到，筑基起码多三成把握！”
周围的议论声清晰地钻入耳中。无数道贪婪、渴望、势在必得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株小草上。几个气息明显强过普通炼气弟子的身影，已经不动声色地围拢过去，彼此戒备。
前世的我，也是其中一员，为了它，可以豁出性命。
但现在？
我嘴角勾起一抹近乎疯狂的弧度。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甚至看疯子般的目光注视下，我分开人群，大步流星地朝着那株价值连城的灵草走去。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留恋。
“她……她要做什么？”有人低呼。
“林矜矜？那个外门垫底的？她也敢去抢？”
“不对……她好像没拔剑？”
在无数道惊疑不定的视线聚焦下，我走到了岩浆池边缘。灼人的热浪烘烤着脸颊，冰蓝小草散发出的寒气试图侵入经脉。我弯下腰，没有使用任何灵力防护，就那么伸出手，一把攥住了那冰冷刺骨的草茎！
入手冰凉坚硬，仿佛握着一块万载玄冰。
“嗤——”有人倒吸冷气。
“她疯了？直接用手抓？不怕冰寒之气冻伤经脉？”
我充耳不闻。五指猛地收紧！
“咔嚓！”一声极其细微的脆响。冰蓝草茎应声而断。那股试图侵蚀我手掌的冰寒之力，在触碰到我掌心深处、那半枚沉寂的“逆鳞”印记时，如同冰雪遇沸油，瞬间消融溃散，只留下一片温润。
逆鳞……是了，这是师兄上一世留给我的唯一遗物。半枚龙丹所化，护我残魂不灭，助我重生的至宝。它一直在我神魂深处，如今也随我归来。
在周围一片死寂和骤然爆发的惊呼、怒骂声中，我捏着那株断根的绝情道草，手臂随意地一挥。
一道冰蓝的弧线划过半空。
价值连城、足以引起外门弟子厮杀的“绝情道草”，像丢垃圾一样，被我精准地抛入了下方翻滚着气泡、散发着硫磺恶臭的赤红岩浆池中！
“噗——”
冰蓝的草叶甚至没能激起一丝涟漪，瞬间被狂暴炽热的岩浆吞没，连灰烬都未曾留下。
“啊——！”
“我的道草！！”
“林矜矜！你找死！”
数声凄厉的惨叫和暴怒的嘶吼同时炸响。几道蕴含着杀意的身影几乎要朝我扑来，却被试炼谷入口骤然亮起的巨大防护光幕和维持秩序的执事弟子厉声喝止。
“试炼谷前，严禁私斗！违者，废除修为，逐出宗门！”执事冰冷的声音带着威压扫过全场。
那几道充满恨意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狠狠剜在我身上。
我毫不在意地拍了拍手，仿佛只是掸掉了一点灰尘。转身，目光穿透混乱的人群，精准地投向远处高台之上。
那里，一道清冷如月、挺拔如松的白色身影，正静静矗立在玄天宗几位长老身旁。晨光熹微，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近乎完美的线条。他并未看向下方因我而起的骚乱，只是微微垂着眼睑，目光沉静地看着试炼谷入口的方向，长身玉立，气质卓然，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
沈砚。
我的师兄。
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在看到他的瞬间，奇异般地安稳下来，随即又被更汹涌、更滚烫的洪流淹没。是他。鲜活的，完整的，尚未因我而碎的师兄！
所有喧嚣仿佛都离我远去，世界只剩下那道白色的身影。我咧开嘴，露出一个绝对称不上淑女、甚至带着点傻气和野性的笑容，朝着高台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不管不顾地大喊出声，声音穿透了嘈杂的人声：
“师兄——！”
这一声石破天惊，终于吸引了高台上所有人的注意。
几位长老愕然转头。沈砚也缓缓抬起了眼睫。
那双深潭般的墨色眼眸，穿越空间的距离，落在了我的身上。平静无波，看不出丝毫情绪，如同山巅万年不化的积雪。
我不管不顾，迎着那道清冷的目光，笑容更加灿烂，带着前世今生所有的执念与孤勇，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
“长生我不要了！我要你——沈砚师兄！”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片试炼谷入口。
风似乎都停了。所有喧嚣、议论、怒骂，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无数道目光，从惊愕、愤怒、鄙夷，瞬间转变为彻底的呆滞和难以置信，齐刷刷地钉在我身上，又惊恐地偷瞄向高台上那位光风霁月的掌门首徒。
高台上，几位长老的表情堪称精彩纷呈。负责外门事务的赵长老一张脸先是涨得通红，随即又变得铁青，山羊胡子气得一抖一抖，指着我，嘴唇哆嗦着：“你……你这孽障！不知廉耻！胡言乱语！沈师侄岂是你能……”
另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老则捻着胡须，眼中精光闪烁，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目光在我和沈砚之间来回逡巡。
而风暴中心的沈砚，依旧是那副清冷如霜的模样。只是在我那句“我要你”脱口而出的瞬间，他那双古井无波的墨眸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涟漪荡开，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并未说话，甚至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目光深邃得仿佛要将我的灵魂都吸进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
这反应不对。
按照师兄清冷的性子，面对如此孟浪直白的当众“表白”，哪怕不斥责，也该是拂袖而去，以示不悦。可他只是这样看着我？这平静底下，是真正的漠然，还是……
一丝极其微妙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异样感掠过心头。但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
赵长老的怒斥打破了诡异的寂静：“狂妄！荒谬！林矜矜，你放弃筑基机缘，扰乱试炼秩序，更当众亵渎内门师兄！数罪并罚，罚你禁闭思过崖三月！立刻执行！来人，给我把她……”
“慢。”
一个清冽如玉石相击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赵长老的咆哮。
沈砚终于开口了。
他缓缓从高台边缘向前迈了一步，雪白的衣袂在晨风中微微拂动，身姿挺拔如孤峰青松。他的目光依旧落在我身上，平静无波，声音也听不出喜怒。
“赵师叔息怒。试炼在即，不宜重罚弟子，扰乱人心。”他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这位林师妹……”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言行虽失当，但放弃道草，亦是个人选择。念其初犯，禁闭可免。”
赵长老显然不服：“沈师侄！此等……”
“至于扰乱秩序，”沈砚打断他，目光转向试炼谷入口那巨大的光幕，“试炼即刻开启，众人心系机缘，些许骚动，片刻自平。无需小题大做。”他的话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淡然权威。
赵长老张了张嘴，看着沈砚平静却深邃的眼眸，终究是没敢再反驳，只愤愤地瞪了我一眼。
沈砚不再看我，转向下方鸦雀无声的众弟子，声音清朗传遍全场：“筑基试炼，启！”
巨大的光幕轰然洞开，露出谷内氤氲的灵气和隐约的险峻山峦。
人群瞬间被点燃，暂时遗忘了我这惊世骇俗的插曲，无数道身影争先恐后地化作流光，冲入试炼谷中。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目光依旧牢牢锁在高台上那道白色的身影上。
他刚才……是在替我解围？虽然理由冠冕堂皇，但确确实实免去了我三个月的禁闭！这完全不符合他“光风霁月”、“恪守门规”的人设！
心中的异样感更强了。难道……
一个大胆得近乎荒谬的念头在心底滋生——师兄他，该不会也……？
不，不可能。我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逆鳞是师兄陨落后才寄于我的神魂，助我重生。他怎么可能也带着记忆？
高台上，沈砚似乎感应到我灼热的目光，微微侧首，再次朝我这边瞥了一眼。
隔着喧嚣的人群和遥远的距离，四目相对。
那双墨玉般的眸子里，依旧沉静无波，像覆盖着万年寒冰的深湖，窥不见底。但就在他即将收回目光的刹那，我似乎捕捉到，他垂在身侧的、掩在宽大袖袍下的右手，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袖口的云纹。
一个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动作。
我的心跳，却在这一刻，漏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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