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城市的脉搏还未苏醒,我的生物钟已经准时响起。没有闹铃,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我轻手轻脚地起床,走进厨房。橱柜里,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不重样的早餐食材,是我身为一个“全职太太”的勋章,也是我的枷锁。
今天陈浩有个重要的会,早餐得是醒神开胃的。小米粥要熬得恰到好处,米油要厚,入口要绵。配上几碟小菜,一碟是爽口的腌黄瓜,一碟是香辣的肉末雪菜,还有他最爱的、火候必须精准到秒的溏心荷包蛋。
十年了,整整三千六百五十个日夜。我从一个连米都淘不干净的厨房新手,变成了一个能闭着眼在三十分钟内,做出四菜一汤的“大厨”。我的生活,就像一本活的菜谱,每一页,都写满了陈浩和这个家的口味。
六点半,陈浩被早餐的香气唤醒。他趿拉着拖鞋走出卧室,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坐到餐桌前,拿起手机开始刷财经新闻。
“今天要去接一下我妈,她腰不好,要去医院做理疗。”他头也不抬地吩咐道,仿佛在对一个空气助理下达指令。
“好。”我应了一声,将剥好的鸡蛋放进他的碗里,“理疗是十点钟,我九点半出门。中午妈说想吃汽锅鸡,我待会儿去趟超市,买只三黄鸡回来炖上。”
“嗯。”他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单音节,算是回答。
这就是我们的日常。他负责发号施令,我负责完美执行。我是这个家的保姆、厨子、司机、钟点工……唯独不是妻子。
吃完早餐,他站起身,将那件我昨晚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阿玛尼西装穿上,拿起公文包准备出门。
“对了,”他走到门口,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晚上我不回来吃饭了,约了张总他们谈项目。”
“知道了,那你少喝点酒,我给你留门。”我习惯性地叮嘱道。
他皱了皱眉,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知道了,啰嗦。你一个家庭主妇,天天待在家里,除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还能念叨点什么?”
我的心,像被针尖狠狠地扎了一下。疼,但已经麻木了。
他走了。门“砰”的一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他的世界,是星辰大海,是挥斥方遒。我的世界,是锅碗瓢盆,是一地鸡毛。
我默默地收拾着碗筷,看着水池里自己的倒影。那是一张三十五岁的脸,眼角已经有了细微的纹路,眼神里,没有了光。我有多久,没有为自己活过了?
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十年前,我和陈浩刚结婚的时候,他拉着我的手,信誓旦旦地说:“晴晴,你不用那么辛苦,我来养你。你就做你喜欢做的事,开个小小的甜品店,或者私房菜馆,我支持你所有的梦想。”
那时候的他,还是个一穷二白的穷小子。我信了他的话,辞掉了工作,收起了我的厨师证和创业计划书,心甘情愿地,为他洗手作羹汤,做他身后那个安稳的港湾。
十年过去,他从一个小职员,变成了上市公司的副总。他成功了。而我,也成功地,从一个有梦想的女孩,变成了一个只会念叨鸡毛蒜皮的、面目模糊的家庭主妇。
我的梦想呢?早就被日复一日的油烟,熏得无影无踪了。
下午,我炖好了汽锅鸡,给婆婆送了过去。婆婆躺在沙发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挑剔地指挥着我。
“晴晴啊,这地怎么没拖干净?你看这角上,还有灰呢。”
“晴晴,我那件羊绒衫你洗了没?那可贵着呢,你可别给我洗坏了。”
“晴晴,不是我说你,女人啊,还是得有个工作。你看你现在,天天在家待着,跟社会都脱节了。以后陈浩要是嫌弃你了,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我默默地听着,不反驳,也不辩解。因为我知道,任何的解释,在她看来,都是狡辩。在她眼里,我这个不赚钱的儿媳妇,就是原罪。
晚上,陈浩没有回来。我一个人,对着一桌子冷掉的饭菜,坐到了深夜。
凌晨一点,门终于响了。陈浩带着一身酒气,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我连忙上前扶住他。
“怎么喝这么多?”
他一把推开我,眼神迷离,脸上却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亢奋。
“晴晴,我……我成功了!张总那个项目,我拿下来了!”他大着舌头说,“我们公司,准备给我升职,给我配股!我要当真正的股东了!”
“太好了!”我由衷地为他高兴。
“高兴?”他冷笑一声,指着我的鼻子,“你高兴什么?你懂吗?你知道我为了这个项目,陪了多少笑脸,喝了多少酒吗?你知道什么是KRI,什么是PE吗?你不知道!你只知道菜市场的白菜今天涨了五毛钱!”
他的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刀刀都插在我的心口上。
“陈浩,”我看着他,声音在发抖,“我是不懂你的工作。但是这个家,我……”
“家?”他打断我,笑得更加讽刺,“这个家是我用钱堆起来的!你呢?你贡献了什么?苏晴,你别忘了,是我在养着你!你花的每一分钱,都是我赚的!”
“我没有工作,是为了谁?陈浩,你忘了你当初是怎么跟我说的吗?”我终于忍不住,眼泪流了下来。
“当初是当初!人是要往前看的!”他厌恶地看着我的眼泪,“收起你那副样子,我最烦女人哭了。行了,我累了,要去睡了。”
他转身,就要回卧室。
我看着他的背影,那十年来积压的所有委屈、不甘、和绝望,在这一刻,如同火山一样,轰然爆发。
“陈浩,”我叫住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平静,“我们离婚吧。”
陈浩的脚步,顿住了。
他缓缓地转过身,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轻蔑和嘲讽。
“离婚?”他嗤笑一声,“苏晴,你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你跟我提离婚?你拿什么离?你离了我,能活得下去吗?”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从我的头顶,浇到了脚底。
是啊,我拿什么离?我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没有存款。我的银行卡里,只有他每个月“施舍”给我买菜的几千块钱生活费。我与社会脱节了十年,像一只被圈养的金丝雀,早已丧失了野外生存的能力。
他看穿了我的窘迫,脸上的得意之色更浓了。
“别闹了。”他摆了摆手,像在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我知道,你就是在家待久了,胡思乱想。这样吧,下个月,我多给你五千块零花钱。去买点衣服,做做美容,别一天到晚哭丧着脸。”
他以为,钱可以解决一切。他以为,我的痛苦,我的绝望,都可以用钱来标价,然后,被他轻飘飘地买断。
“我不是在闹。”我擦干眼泪,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陈浩,我是认真的。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你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他像是被我的“不识好歹”给激怒了,声音也大了起来,“苏晴,你扪心自问,我哪点对不起你了?我让你住着一百八十平的大平层,开着五十万的车,你身上哪件衣服低于四位数?我给了你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生活,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些,是你给我的吗?”我惨然一笑,“房子,写的是你爸妈的名字。车子,在你公司名下。我身上的衣服,是你带着我去应酬时,为了给你撑场面买的。陈浩,你给过我什么?你只给了我一个保姆的身份,和一个空洞的、名为‘陈太太’的头衔。”
我的话,似乎戳到了他的痛处。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不可理喻!”他怒吼道,“我跟你一个家庭主妇,根本没什么好说的!你根本不理解我为了这个家,在外面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那你理解过我吗?”我针锋相对,“你理解过我凌晨五点起床,深夜十二点才能躺下的辛苦吗?你理解过我十年如一日,没有周末,没有节假日,全年无休的付出吗?你理解过我被你妈呼来喝去,被你当成摆设时的委-屈吗?”
“这不都是你一个女人该做的吗?”他脱口而出,说出了那句最伤人,也最真实的话。
我彻底心死了。
原来,在他心里,我所有的付出,都只是“应该”的。
“我累了,陈浩。”我闭上眼睛,感觉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都被抽干了,“我不想再当你的免费保姆了。我也有我的梦想。”
“梦想?”陈浩听到这两个字,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他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你?一个家庭主妇,也配谈梦想?”他指着我,脸上充满了鄙夷,“你的梦想是什么?是把菜市场的菜价再砍低两毛钱,还是把家里的地板拖得更亮一点?苏晴,别搞笑了!你离开我,连自己都养不活!”
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了我的心上。
我睁开眼,看着眼前这个我爱了十年,也付出了十年的男人。他的脸,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的陌生和丑陋。
“好。”我说,“既然你这么认为。那我们,就试试看。”
我转身,走进卧室,从床头柜的最底层,拿出了一个我珍藏了十年,早已落满灰尘的木盒子。
我当着他的面,打开了盒子。
里面,是一本已经微微泛黄的、国家特一级厨师的资格证书。还有一本厚厚的、用手写的创业计划书。计划书的封面上,写着四个娟秀的字——“晴方好”。
这是我二十五岁时的梦想。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小而美的私房菜馆。
陈浩看着这两样东西,愣住了。他似乎从没想过,我这个只会围着灶台转的妻子,还藏着这样的过去。
“这些……是什么?”
“是我的梦想。”我看着他,平静地说,“一个被你,被这个家,耽误了十年的梦想。现在,我准备,把它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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