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黄铜门环,一股蛮力猛地把我拽了进去。
木门在我身后发出垂死般的“吱呀”声,重重合拢,
隔绝了外面古镇午后懒洋洋的阳光和喧闹的人声。一股陈年木头腐朽的霉味,
裹着廉价香火燃烧后那种甜腻又刺鼻的气息,蛮横地钻进我的鼻腔,熏得我一阵眩晕。
“新娘子来啦!”一个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猛地响起。我惊魂未定地抬眼,
一个穿着深紫色团花褂子的老太太正咧着嘴对我笑。那笑容堆在枯树皮似的脸上,异常突兀。
她眼角的皱纹深得像刀刻的,浑浊的眼珠里没有一丝活气,直勾勾地粘在我身上,
让我后背瞬间爬满细密的寒粒。“阿婆,你弄错了,
我就看看……”我试图挣脱被她铁钳般攥住的手腕,声音发颤。“没错没错!就是这个时辰!
”老太太——花婆,她后来这么自称——力气大得惊人,根本不容我反抗,
几乎是拖着我往里走。她干枯的手指冷得像冰窖里捞出来的石头,硌得我生疼。
照相馆里光线昏暗得如同黄昏提前降临。几盏蒙尘的白炽灯泡有气无力地悬在头顶,
投下摇曳不定、界限模糊的光晕。墙壁上密密麻麻挂满了大幅的黑白照片,
照片里的人穿着各式各样古旧的服饰,男女老少皆有。
他们的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平板,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嘴角却诡异地统一向上弯着,
凝固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笑容。那笑容非但没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像无数张面具,贴在墙上,
无声地嘲笑着什么。空气沉甸甸的,
弥漫着灰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陈旧纸张和枯萎花朵混合的甜腥气味,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腐朽的沉重感。花婆不由分说地将我按在一张褪了色的红木梳妆凳上。
凳子冰凉坚硬。她枯瘦的手动作却快得惊人,粗糙的指尖带着一股刺鼻的脂粉味,
在我脸上粗暴地涂抹着。劣质粉饼呛人的味道直冲脑门,让我忍不住想打喷嚏。接着,
一件沉甸甸、触手冰凉滑腻的东西兜头罩了下来。是大红的嫁衣。那料子红得刺眼,
像凝固的血块。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得令人眼花的龙凤呈祥图案,针脚细密,
在昏暗中闪着幽幽的、不祥的金光。金线勾勒出的龙眼和凤眼,无论我从哪个角度看,
都似乎阴冷地聚焦在我身上。“真……真不用了阿婆!我不拍!
”我挣扎着想把那件冰凉的、带着腐朽气息的衣服从身上扯下来,指尖触到那滑腻的缎面,
心里一阵阵发毛。“哎哟,新娘子害臊啦!”花婆的力气大得超乎想象,
她那枯枝般的手死死按住我的肩膀,力道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她的声音拔高了,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兴奋,在空旷寂静的房间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响,“吉时到了!快!
阿默!准备!”阴影深处,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的男人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
他身形瘦高,像一根移动的竹竿,低着头,额前过长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
只能看到一个线条紧绷的下巴。他手里端着一台老得掉牙的木匣相机,黑黢黢的镜头,
像一只没有瞳孔的独眼,冷冷地瞄准了我。他就是花婆口中的“阿默”。
他的脚步踩在老旧的地板上,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如同鬼魅。
花婆手脚麻利地给我套上那件沉重的嫁衣,又在我发间插了一支冰冷的、雕工粗糙的金簪,
簪头是一只形态狰狞的凤鸟。最后,
一块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盖头不由分说地蒙在了我的头上。
视野瞬间被一片令人窒息的血红淹没,
鼻端只剩下嫁衣上那股浓郁的、仿佛从墓穴深处飘出来的陈旧甜香。“站好!站好咯!
”花婆的声音隔着盖头传来,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喜庆腔调。她推搡着我,
让我僵硬地站在一块猩红色的、同样绣满龙凤的厚地毯中央。脚下软绵绵的,
如同踩在吸饱了血的烂泥里。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那件沉重的嫁衣,
那冰凉的、滑腻的丝绸,像是突然有了生命!它开始蠕动,如同无数条冰冷的蛇,
紧紧地缠绕着我的身体。胸口的布料猛地向内收缩、勒紧!肺里的空气被狠狠挤压出去,
我眼前发黑,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倒气声。腰腹间也骤然一紧,
仿佛被无形的铁箍狠狠勒住,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起。四肢的关节在巨大而诡异的压力下,
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却清晰的“咔…咔…”呻吟。
“呃啊……”剧痛和极致的恐惧让我无法呼吸,也发不出像样的尖叫,
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呜咽。我想扯掉这要命的衣服,但手臂被紧紧束缚在身侧,
根本抬不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内里的衣衫,和那冰冷的嫁衣黏在一起。“好!好!
就是这样!”花婆的声音兴奋得变了调,像夜枭的啼叫。“咔嚓!”死寂的房间里,
突兀地响起老式相机快门沉闷的金属撞击声。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
狠狠扎进我的耳膜和心脏。就在这一瞬间,也许是求生欲激发的力量,
也许是那快门声带来的莫名刺激,我的头猛地向旁边一挣!沉重的凤冠金簪一阵摇晃,
蒙在头上的红盖头被这剧烈的动作掀开了一条缝隙。我的目光,透过那狭窄的缝隙,
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死死地、本能地投向阿默手中那台老相机黑黢黢的取景框。
取景框的毛玻璃上,映出我身后猩红的地毯背景。就在那一片刺目的红里,
紧贴着我僵硬身体的背后,赫然多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一个穿着同样式样、但颜色是深青近乎墨黑的长衫马褂的男人!他站得笔直,微微低着头,
像是在凝视我僵硬的后颈。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谁……谁在后面?!
”积蓄的恐惧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桎梏,我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
猛地向旁边一扑!“刺啦——!”一声令人牙酸的裂帛声响起!
那件紧紧缠绕、如同活物的嫁衣,竟然在我拼死的挣扎下,被硬生生撕裂开一道大口子!
束缚的力量骤然消失,空气重新涌入火烧火燎的肺部。我踉跄着站稳,顾不上形象,
双手胡乱地撕扯着身上残余的红布,像甩掉致命的毒蛇,将它们狠狠甩在地上。
金簪和沉重的凤冠也在我剧烈的动作中掉落在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我喘着粗气,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破膛而出。我猛地转过身,
充满惊惧和愤怒的目光扫向我刚才站立的地方——我身后那片猩红的地毯。空空如也。
只有地毯上繁复的龙凤图案,在昏暗的光线下诡异地扭曲着。“人呢?!”我惊魂未定,
声音嘶哑地吼着,目光猛地转向花婆和阿默。花婆脸上那夸张的笑容消失了,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平。她浑浊的眼珠死死地盯着我脚下撕裂的嫁衣碎片,
嘴角向下耷拉着,整张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毒。
而那个叫阿默的摄影师,依旧低着头,长长的额发遮住了脸,手里紧紧抱着那台老相机,
像个没有生命的木偶。“那是谁?!”我指着刚才取景框里那个位置,
指尖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刚才站在我后面穿黑衣服的男人是谁?!
”花婆布满老年斑的脸颊肌肉抽搐了一下。她缓缓抬起眼皮,
那双浑浊得几乎分不清眼白和眼珠的眼睛,直勾勾地钉在我脸上。
她慢慢地、一字一顿地开口,沙哑的声音像钝刀子在刮擦朽木:“那是你丈夫。”轰——!
这三个字,每一个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我的天灵盖上。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
四肢百骸都僵硬了。“疯子!你们都是疯子!
”极致的恐惧瞬间转化成了歇斯底里的愤怒和逃离的本能。我再顾不上任何行李,
甚至不敢再看一眼地上那堆刺目的红布碎片,更不敢去看花婆和阿默那张死人般的脸。
我像一颗被点燃的炮弹,猛地撞开那扇沉重的、发出痛苦呻吟的木门,
一头扎进外面古镇午后依旧喧嚣的人流和刺眼的阳光里。我跌跌撞撞地跑着,肺里火烧火燎,
心脏狂跳得要从嗓子眼蹦出来。身后那扇黑洞洞的门,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随时会把我重新吸回去。古镇的青石板路在脚下扭曲,
两旁店铺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和游客的笑脸,此刻都成了模糊晃动的、不真实的背景板。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离开这里!马上!立刻!永远不要再回来!
直到冲进人声鼎沸、弥漫着炸臭豆腐和廉价香水混合气味的车站,
挤上那辆摇摇晃晃、开往城际高铁站的小巴,把自己塞进一个靠窗、沾满可疑污渍的座位,
我才像被抽掉了全身骨头,瘫软下来。窗外飞速倒退的灰扑扑的乡村景致,
第一次让我感到如此亲切和安全。冷汗早已浸透了后背,黏腻冰冷。
我紧紧抱着自己还在微微发抖的双臂,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暖意。
古镇照相馆里那令人窒息的霉味、甜腥气,花婆那张枯树皮般的脸和怨毒的眼神,
阿默幽灵般的沉默,
其是取景框里那个紧贴在我身后的、穿着深青马褂的模糊男人影子……所有恐怖的画面碎片,
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疯狂闪回、叠加。“那是你丈夫。
”花婆那沙哑、冰冷、毫无人气的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针,反复刺穿着我的神经。
我猛地甩甩头,想把那些可怕的画面和声音驱赶出去。幻觉!
一定是那该死的霉味熏得我缺氧,加上旅途劳顿和惊吓产生的幻觉!我拼命给自己洗脑。对,
还有那件嫁衣,勒得太紧,大脑供血不足了!光线那么暗,看花眼了很正常!
至于那个“丈夫”……一定是那个疯婆子的胡言乱语!她就是个想钱想疯了的骗子!
回到熟悉的、被各种网购纸箱堆得有些拥挤的出租屋,反锁上门,打开所有的灯,
我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温暖的灯光驱散了古镇带来的阴霾。我冲了个长长的热水澡,
试图洗掉皮肤上残留的那种滑腻冰冷的触感和那股诡异的甜腥味。我瘫在沙发里,
刷着毫无营养的短视频,刻意避开一切和古镇、古装、婚嫁相关的内容。几天过去,
生活似乎真的恢复了平静。那场噩梦般的经历,被我强行锁进了记忆的角落。
我甚至开始嘲笑自己当时的胆小。直到那个薄暮时分的敲门声响起。笃、笃、笃。声音很轻,
很缓,带着一种奇异的、小心翼翼的试探意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当时正窝在沙发里,百无聊赖地划着手机屏幕,眼皮有点发沉。听到敲门声,
我下意识地以为是快递。最近确实买了几件便宜的小玩意儿。“谁啊?”我趿拉着拖鞋,
懒洋洋地走过去,透过猫眼往外看。门外空无一人。
昏暗的楼道感应灯因为刚才的敲门声还亮着,
惨白的光照着空荡荡的水泥地面和对面邻居紧闭的、贴满小广告的绿色铁门。奇怪。听错了?
我皱了皱眉,也许是邻居家的小孩恶作剧。没多想,我转身准备回沙发。就在我转身的刹那,
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门缝下方。一个扁平的、牛皮纸颜色的信封,静静地躺在那里。我的心跳,
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
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那信封的样式……太老旧了。边缘磨损得厉害,
没有任何邮票和邮戳的痕迹,也没有寄件人地址。只有收件人一栏,
用毛笔写着我的名字——苗倩。那字迹……干涩、僵硬,透着一股子死气沉沉的味道,
笔画转折处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怪异,像是模仿,又像是……用僵硬的手指勉强划出来的。
我猛地拉开了门!楼道里空空荡荡,只有声控灯因为我急促的动作再次亮起,
映得墙壁一片惨白。晚风从楼道尽头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带着城市浑浊的凉意,
卷起地上的几缕灰尘。谁放的?什么时候放的?我蹲下身,指尖颤抖着,
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捏起那个信封的一角。很薄。里面似乎只有一张纸片。关上门,
反锁。我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
发出沉闷的回响。昏黄的客厅灯光下,我盯着手里这个不祥的信封,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几分钟的僵持后,我几乎是闭着眼,用指甲划开了封口。一张照片滑了出来。硬质的相纸,
带着老照片特有的那种光滑而冰冷的触感。我鼓足勇气,低头看去。嗡——!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然后疯狂倒流!照片是黑白的。
背景是那片浓得化不开、象征着死亡和诡异的猩红地毯!照片中央,是我。
我穿着那件在古镇照相馆里被强行套上、又被我撕扯裂开的、完整无缺的大红嫁衣!
金线绣的龙凤在黑白照片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深灰色,盘踞在我身上。头上戴着沉重的凤冠,
盖着那块鸳鸯戏水的红盖头——此刻盖头是掀开的,露出了我的脸。照片里的“我”,
脸上被涂着厚厚的、惨白的劣质粉底,脸颊两团夸张的、像纸扎人一样的圆形腮红。
嘴唇被点得极小,如同一点凝固的血珠。最恐怖的是那双眼睛。空洞,死寂,
没有一丝活人的光彩,直勾勾地“望”着镜头,嘴角却极其僵硬地向上扯着,
形成一个和墙上那些照片如出一辙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而在我身后,
紧贴着我的肩膀,站着一个人。那个男人!取景框里看到的那个男人!
他穿着深青近乎墨黑的长衫马褂,浆洗得笔挺,一丝褶皱也无。脸色是死人特有的那种青灰,
在黑白照片里呈现出一种冰冷的铅色。嘴唇薄而抿紧,没有一丝血色。他微微低着头,
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没有眼白!整个眼眶里是浓稠得化不开的墨黑!正透过照片,
死死地“盯”着我!照片的右下角,用同样干涩死板的毛笔字写着:**聘礼已收,
良缘永缔。**“啊——!!!”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尖叫终于冲破喉咙,
在狭小的出租屋里炸开!我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将照片甩了出去!
它旋转着飘落在地板上,那个穿着嫁衣的“我”和身后青白面孔的男人,
依旧在冰冷地“注视”着我。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我发疯似的冲进厨房,抓起打火机,
又冲回来,颤抖着手,对着地上的照片疯狂按动火石!嗤…嗤…火星溅出,
却始终无法引燃火焰。打火机像是彻底失灵了。我又扑过去抓起照片,想把它撕得粉碎!
可那看似普通的硬质相纸,却坚韧得如同浸了油的牛皮!我用尽全身力气撕扯,指甲崩裂了,
指肚被锋利的边缘划出血痕,照片却纹丝不动!那个诡异的“笑容”和那双全黑的眼睛,
嘲弄般地看着我徒劳的挣扎。最后,我几乎是爬着,把照片塞进了冰箱最底层的冷冻格里,
用力关上厚重的冰箱门,仿佛这样就能把那恐怖的景象彻底封冻。那一晚,
我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所有的灯都开着,
刺目的白光也无法驱散心底的寒意。冰箱的方向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我不敢睡,神经高度紧张,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能让我惊跳起来。后半夜,
在极度的疲惫和恐惧的夹击下,意识终于开始模糊。就在我即将坠入黑暗的边缘时,
一阵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卧室的方向传来。像是什么柔软的东西,
在光滑的地板上被拖曳着移动。我猛地睁开眼,所有的睡意瞬间飞散!
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我屏住呼吸,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卧室虚掩的门口。
客厅的灯光艰难地挤进卧室门缝,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颤抖的光带。
就在那光带边缘的阴影里,一抹刺目的、黏稠的红色,静静地躺在地板上。是那件大红嫁衣!
它完好无损!没有一丝一毫被撕裂的痕迹!金线的龙凤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它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那里,像一滩刚刚凝固的血。恐惧像冰冷的潮水,
瞬间淹没了我的头顶。我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再次尖叫出声。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
发出“咯咯”的轻响。它…它怎么进来的?是谁放这里的?!我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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