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泪(赵丽娟杜兴杰)热门网络小说推荐_最新章节列表枇杷泪(赵丽娟杜兴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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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杜啸

都市小说连载

小说《枇杷泪》是知名作者“杜啸”的作品之一,内容围绕主角赵丽娟杜兴杰展开。全文精彩片段:《枇杷泪》的男女主角是杜兴杰,赵丽娟,这是一本现实情感,现代,虐文小说,由新锐作家“杜啸”创作,情节精彩绝伦。本站无弹窗,欢迎阅读!本书共计56020字,9章节,更新日期为2025-08-06 20:37:17。目前在本网 sjyso.com上完结。小说详情介绍:枇杷泪

2025-08-06 22:32:05

九月的广元,暑气并未真正消退,空气里蒸腾着一种黏腻的燥热,混杂着尘土和人群呼出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一年一度的女儿节秋交会,是这座城市最鼎沸的时刻。巨大的展馆里人声鼎沸,像一锅煮沸了的粥。声音是粘稠的,翻滚着,各种方言、叫卖、讨价还价、扩音喇叭的嘶鸣,层层叠叠地搅在一起,撞在钢铁的穹顶下,嗡嗡地回响,震得人耳膜发麻,脑仁也跟着一跳一跳地疼。

杜兴杰挤在汹涌的人潮里,像一叶随时会被吞没的小舟。他个子不算高,但骨架匀称,肌肉在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下绷出扎实的线条。浓眉下,一双眼睛显得格外有神,此刻正努力穿透前方攒动的人头,试图看清某个展位上的新型脚手架配件图样。汗水顺着他剃得短短的鬓角滑下来,蜿蜒到下颌,被他抬起结实的小臂随意抹去,留下一道浅浅的汗迹。他小心地避让着横冲直撞的手推车,动作带着长期高空作业养成的利落与稳健,侧身时,肩背的轮廓显得格外坚实可靠。

“哎!让让!让让!热水!”一声尖利的吆喝紧贴着耳朵炸开。

杜兴杰下意识地猛一侧身,动作迅捷得几乎带起一阵风。一个端着巨大铝壶、满脸油汗的伙计擦着他的工装冲了过去,滚烫的水汽扑了他一脸。他还没来得及站稳,只觉得脚下一绊,一股巨大的冲力狠狠撞在他侧腰上。

“哎呀!”

一声短促的惊呼,带着点惊吓后的娇柔。

杜兴杰只觉得眼前一花,一抹轻盈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撞进他怀里,又像受惊的蝶儿般猛地向后弹开。他反应极快,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臂,一把捞住了对方纤细的胳膊,稳住了那即将倾倒的身形。

一股清雅的、带着点甜橙气息的淡香瞬间钻入鼻腔,冲散了周遭浑浊的空气。他低头看去。

撞进他怀里的女孩惊魂未定地抬起头。一头乌黑柔亮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散在肩头,几缕发丝被汗水沾湿,贴在光洁饱满的额角。她的身量几乎与他齐平,在川中女子里算得上高挑。一双眼睛圆圆的,大得惊人,像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此刻因惊吓而微微睁大,清晰地映出杜兴杰有些错愕的脸。那眼神干净、明亮,深处闪烁着一种未经世故的聪慧光芒。她的皮肤是极好的,白里透红,像初春带着露珠的桃花瓣,此刻脸颊因为方才的冲撞和惊吓,飞起了两抹更深的红晕。她微微喘着气,饱满的胸脯起伏着,红润的唇瓣有些无措地轻抿着,随即,一个略带歉意的、极甜美的笑容在那张生动的脸上漾开,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狼狈。

“对不起!对不起!人太多了,我没站稳……”她的声音清亮,带着点川地口音特有的软糯,像裹了蜜糖。

杜兴杰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握着对方胳膊的手心瞬间变得滚烫。他触电般松开手,只觉得那细腻温热的触感还残留在指尖。他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脸上也微微发热,浓眉下的眼神有些闪躲,又忍不住想再看清楚些那张笑脸。

“没……没事,是我没注意看路,挡着你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点架工特有的沙砾感,努力想显得自然些,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撞疼没有?”

“没有没有!”赵丽娟连忙摇头,长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那甜美的笑意更深了些,圆圆的大眼睛弯成了月牙,真诚地看着杜兴杰,“真不好意思。我叫赵丽娟,华顺食品的。”她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挂满了各色腊肉香肠、人头攒动的食品展位。

“杜兴杰。”他报上名字,顿了顿,又补充道,“架工,在那边工地上。”他下意识地朝展馆外某个方向抬了抬下巴,动作显得有些憨直。

“哦……”赵丽娟了然地点点头,目光在他洗得发白却整洁的蓝色工装上飞快地扫过,落在他脸上时,那笑意里多了几分了然和友善的探究。这身衣服,这气质,还有他眉宇间那份踏实的稳重感,都印证了他的身份。“杜师傅,刚才真谢谢你拉住我,不然肯定摔惨了。”

“举手之劳。”杜兴杰摆摆手,目光落在赵丽娟胸前挂着的参展商工作牌上,“华顺食品……赵丽娟……”他低声念了一遍,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要把这个名字刻进心里。他注意到她白皙的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几缕乌黑的发丝贴在上面,显得格外柔弱。

“这人也太多了,挤得喘不过气。”赵丽娟用手背轻轻擦了擦额角的汗,小巧的鼻尖上也凝着细小的汗珠,在展馆顶灯照射下微微发亮。

“是啊,每年都这样。”杜兴杰应和着,目光忍不住又飘向她的脸,那红扑扑的脸颊和明亮的眼睛,像暗沉展馆里唯一的光源。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想再说点什么,脑子里却像他工地上那些缠在一起的钢管,一时理不出头绪。两人之间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微妙的沉默,只有周围鼎沸的人声包裹着他们。那清甜的橙香气息再次萦绕过来,无声地撩拨着他紧绷的神经。

“那个……”几乎是同时,两人开口。

赵丽娟“噗嗤”一声轻笑起来,圆圆的眼睛里漾开促狭又明亮的光,那笑容仿佛瞬间点亮了周遭的嘈杂。杜兴杰也忍不住咧开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方才的局促被这小小的默契冲淡了不少。

“你先说。”赵丽娟微微歪头,长发滑向一边,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带着点俏皮。

“呃……我是想问问,”杜兴杰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颗心咚咚地擂着鼓,鼓点又急又重,几乎要盖过周围的喧嚣。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目光坦然地迎上她带着笑意的注视,“赵……赵丽娟同志,你…你渴不渴?那边……那边有卖冰镇酸梅汤的。”他抬起手,指向不远处一个冒着丝丝凉气、围着不少人的小摊位,动作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僵硬,指尖微微发烫。这个邀请耗费了他巨大的勇气,说完,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浓眉下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等待着宣判。

赵丽娟脸上的笑容凝住了半秒,那双圆圆的大眼睛里清晰地掠过一丝惊讶,随即被更深的、带着点羞涩和喜悦的笑意取代。她长长的睫毛扑闪了一下,像受惊的蝶翼,脸颊上的红晕似乎更深了些,一直蔓延到小巧的耳垂。她轻轻咬了咬下唇,似乎在忍着笑,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清脆得像玉珠落盘:

“好啊!正好渴得嗓子冒烟了!杜兴杰同志,谢谢你啦!”

那一声“同志”,带着这个时代特有的烙印,落在杜兴杰耳中,却像裹了蜜糖的春风,瞬间吹散了所有的忐忑和燥热。他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喜悦从心底猛地炸开,迅速流窜到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微微发麻。他用力地点点头,侧过身,小心地用自己的身体在拥挤的人潮中为她隔开一小片相对安稳的空间,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轻快和力量:

“走,这边人少点。”

冰凉的酸梅汤带着沁骨的酸甜滑入喉咙,瞬间驱散了喉间的干渴和身体的燥热。杜兴杰和赵丽娟各自捧着一个印着红双喜字样的搪瓷杯,站在展馆相对僻静些的角落。头顶是高悬的、明晃晃的白炽灯,光线有些刺眼,但落在赵丽娟带笑的脸上,却显得格外柔和。杯壁凝结的水珠顺着他粗粝的手指滑下,留下湿凉的痕迹。

“真解渴!”赵丽娟满足地呼出一口气,粉色的舌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沾着深色汁水的唇瓣,那动作带着不自知的娇憨。她看向杜兴杰,圆圆的眼睛里盛着好奇,“杜师傅,你们架工……平时都做些什么呀?是不是特别高,特别危险?”她的目光落在他结实的手臂和宽阔的肩背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钦佩。

杜兴杰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侧了侧身,掩饰性地灌了一大口酸梅汤,冰凉的液体滑过食道,却压不住心头那股暖意。“嗯,主要是搭脚手架,拆脚手架。高的地方,几十米上百米都有。”他的声音平稳了些,带着职业的自豪,“危险肯定有,所以得特别小心。每一根钢管都要卡牢,每一块跳板都要扎稳。就像……搭积木,不过是在天上搭,一点都马虎不得。”他比划了一下,动作简洁有力。

“听着就吓人。”赵丽娟缩了缩脖子,脸上露出一点真实的担忧,“那你怕不怕?”

“习惯了就好。”杜兴杰看着她眼中流露的关切,心头微微一暖,声音也柔和下来,“心里有数,按规矩来,就不怕。再说,活儿总得有人干。”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胸前的工作牌上,“你呢?卖食品,是不是很辛苦?看你们展位人挤人的。”

“还好啦!就是说话说得嗓子疼。”赵丽娟笑着揉了揉喉咙,那笑容依旧甜美,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们华顺的腊味在广元这块儿口碑还不错。今天人确实多,忙得脚不沾地。不过……”她话锋一转,圆圆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杜兴杰,“累归累,看到自己带来的东西被大家喜欢,还是挺有成就感的!尤其是把咱们广元的好味道介绍给外地客商的时候。”她语气里带着一种小小的、职业的自豪,脸颊因为兴奋又微微泛红。

杜兴杰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样子,只觉得那笑容比展馆里任何一盏灯都要亮。他忍不住也跟着笑了,由衷地说:“你真厉害。”

“厉害什么呀,就是份工作嘛。”赵丽娟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头,用脚尖轻轻蹭了下地面,随即又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狡黠,“不过,杜师傅,我觉得你才厉害呢。那么高的地方,像在云彩里干活儿一样,想想都觉得……嗯,很了不起!”她用了“了不起”这个词,语气真诚而热烈。

杜兴杰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攥了一下,一股热流涌向四肢百骸。他从未觉得这份风吹日晒、尘土满身的架工活计,能被人用这样带着光亮的眼神注视着,冠以“了不起”的评价。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有些发紧。

“我……”他刚开口。

“丽娟!赵丽娟!快!那边展台样品不够了!经理叫你赶紧去后面库房搬两箱川味香肠来!要快!客户等着看呢!”一个同样穿着华顺食品围裙、满脸焦急的年轻姑娘拨开人群冲了过来,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赵丽娟的胳膊。

“啊?哦哦!好的!马上来!”赵丽娟脸上的笑容瞬间被紧张取代,她连忙应着,带着歉意飞快地看向杜兴杰,“杜师傅,对不起啊,我得赶紧去……”

“没事!你快去!工作要紧!”杜兴杰立刻说道,心里虽然涌起巨大的失落,但语气依旧沉稳。

赵丽娟被同事拉着转身,脚步匆匆。走出几步,她忽然又停下,奋力扭过头来,乌黑的长发在空中甩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在鼎沸的人声和刺目的灯光背景里,她脸上绽开一个格外明媚、甚至带着点匆忙和不顾一切意味的笑容,声音穿透嘈杂,清晰地送到杜兴杰耳边:

“杜兴杰!明天!明天下午四点,展馆东门外面那棵大榕树下,我……我还你酸梅汤的钱!”

说完,不等杜兴杰回应,她就被同事拽着,像一尾灵活的鱼,迅速消失在涌动的人潮里。

那句清脆的邀约,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杜兴杰胸腔里激荡起一圈圈越来越大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酸梅汤的钱?这蹩脚又可爱的借口,让他握着搪瓷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冰冷的杯壁也捂不热他掌心不断攀升的温度。他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带着傻气的弧度。周遭所有的喧嚣、汗味、尘土气息,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屏障隔开。他眼中只剩下那抹消失在人群里的、长发披肩的纤细背影,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若有若无的、清甜的橙子香气,混合着酸梅汤的余韵,构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跳加速的味道。

明天下午四点,东门外,大榕树。这几个字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像被点亮的星辰。

第二天下午,还不到三点半,杜兴杰的身影就出现在展馆东门外。他换下了那身标志性的蓝色工装,穿了一件洗得发白但干净挺括的灰色夹克,里面是件半新的白衬衫,领口扣得一丝不苟。头发显然精心打理过,短而精致。他站在那棵枝繁叶茂、如同巨大绿伞般撑开的古榕树下,脚下是斑驳的树影。时间还早,展馆里依旧喧嚣,但门外这条路上行人不多。他来回踱着步,双手一会儿插进夹克口袋,一会儿又拿出来,显得有些焦躁不安。目光时不时地投向展馆的出口方向,每一次有人影晃动,他的心就跟着猛地一跳。

三点五十,一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东门口。赵丽娟今天没有穿工作围裙,换了一条水洗蓝的牛仔裤,上身是一件米白色的薄毛衣,衬得她肤色越发白皙,高挑的身材展露无遗。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在午后温和的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她脚步轻快地走出来,圆圆的大眼睛灵活地扫视着,看到榕树下的杜兴杰时,脸上瞬间绽放出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用力地朝他挥了挥手。

杜兴杰只觉得胸口一松,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所有的焦躁烟消云散。他快步迎了上去,脸上也绽开笑容:“你来了。”

“等很久了吧?”赵丽娟走到他面前,微微仰着脸看他,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红晕,气息还有些微喘,“刚交接完,差点又被经理叫住。”她说着,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色塑料钱包,“喏,昨天的酸梅汤钱。”她抽出几张零钱,递了过来。

杜兴杰看着她递钱的手,白皙纤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他没有伸手去接,反而微微蹙起了浓眉,语气带着点不赞同:“赵丽娟同志,你这……太见外了吧?一杯酸梅汤而已。”

“那不行!”赵丽娟执拗地举着钱,圆圆的眼睛里满是认真,“说好了还你的。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杜师傅。”她把“杜师傅”三个字咬得清晰又带着点俏皮。

杜兴杰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只觉得可爱又无奈。他摇摇头,声音放得更柔和了些:“真不用。昨天要不是你撞……呃,我们还不认识呢。就当是……交个朋友的见面礼了,行不行?”他笨拙地找了个理由,眼神带着点期待和恳求地看着她。

赵丽娟看着他局促又诚恳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圆圆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那点坚持也消散了。她收回手,把钱重新塞回钱包,脸上红晕更深了些,小声嘟囔了一句:“那……那好吧。不过下次我请你!”她抬起头,目光带着询问,“那……我们现在干嘛?干站着?”

“呃……”杜兴杰被她问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心头一阵狂跳。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个重大的决心,眼神变得专注而郑重:“赵丽娟,我……我知道附近有家小吃店,味道挺地道的。你……忙了一天,饿不饿?我……我请你吃个便饭?”他说得有些磕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里用力挤出来的,说完后,紧张地盯着她的反应,浓眉下的眼睛一眨不眨,仿佛在等待命运的裁决。夕阳的金辉穿过榕树巨大的树冠,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跳跃的光斑。

赵丽娟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瞬,那双圆圆的大眼睛微微睁大了些,清晰地映出杜兴杰紧张而期待的脸庞。她长长的睫毛快速扑闪了几下,像受惊的蝶翼,随即,一个更大的、带着惊喜和羞涩的笑容在她脸上彻底绽放开来,如同瞬间盛开的山茶花,明媚得晃眼。她用力地点点头,声音清脆而轻快,带着点小小的雀跃:

“好啊!正好饿了呢!走吧,杜兴杰!”她自然而然地省略了“同志”两个字,叫出了他的名字,仿佛已经练习了千百遍。

“好!”杜兴杰只觉得一颗心终于落回了实处,被巨大的喜悦填满,声音也洪亮起来,“这边走!”他侧过身,示意方向,脚步都带着前所未有的轻快。

小吃店藏在一条老巷子里,门脸不大,木头的招牌被油烟熏得有些发黑,上面用红漆写着“刘记家常菜”几个字。店堂里弥漫着浓烈的油烟、辣椒爆炒的辛香和米饭蒸腾的暖香。几张简单的方桌条凳,几乎坐满了人,大多是附近的工人和居民,喧哗声和碗筷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烟火人间的踏实感。

杜兴杰显然是这里的熟客。他带着赵丽娟挤到一个刚空出来的角落小桌坐下,朝正在灶台前挥汗如雨、膀大腰圆的老板喊道:“刘老板!老三样!加个麻婆豆腐!再……来三瓶啤酒!要冰的!”

“好嘞!小杜带朋友来了?稍等啊!”刘老板嗓门洪亮,热情地应了一声,目光在赵丽娟身上飞快地扫过,带着善意的了然笑意。

赵丽娟新奇地打量着这狭小却热闹非凡的空间,圆圆的眼睛里满是好奇。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碰油光发亮的桌面,又看了看邻桌食客面前那红亮诱人的回锅肉,小声问杜兴杰:“你常来?”

“嗯,”杜兴杰拿起桌上廉价的印花茶壶,给赵丽娟面前的粗瓷杯里倒上热茶,动作熟练,“下工晚了,或者想省点,就来这儿。老板实在,分量足,味道也好。”他把茶杯轻轻推到她面前,“小心烫。”

“谢谢。”赵丽娟端起茶杯,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茶水熨帖着肠胃。她看着杜兴杰自然的举动,心里泛起一丝暖意。

菜很快上来了。一盘油亮焦脆的回锅肉,肉片切得厚薄均匀,肥瘦相间,青蒜苗翠绿诱人;一盘红黄相间的西红柿炒鸡蛋,蛋块蓬松,裹着浓郁的茄汁;一盘清炒油麦菜,碧绿生青;还有最后上来的麻婆豆腐,红油赤酱,雪白的豆腐块在滚烫的酱汁里微微颤动,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和深褐色的花椒粉,散发出霸道而诱人的麻辣鲜香。三瓶冒着白气的冰镇啤酒也摆上了桌。

杜兴杰拿起一瓶啤酒,用挂在桌沿的开瓶器熟练地撬开瓶盖,“啵”的一声轻响,白色的泡沫立刻涌了出来。他先给赵丽娟面前的玻璃杯倒满,金黄色的酒液在杯壁挂上一层细腻的泡沫,然后才给自己也满上。他放下酒瓶,双手端起自己那杯满满的啤酒,浓眉下的眼睛异常明亮,目光专注而郑重地看着赵丽娟,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赵丽娟,今天……我很高兴。这杯酒,敬我们……认识。”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素的直白。赵丽娟看着他真诚而带着点笨拙的郑重,心头微微一颤。她也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冰凉的杯壁瞬间驱散了掌心的热度。她迎上他的目光,圆圆的眼睛里笑意盈盈,如同落满了星子,声音清脆:

“杜兴杰,我也很高兴。干杯!”

两只盛满金黄色酒液的玻璃杯,在弥漫着饭菜香气的喧嚣小店角落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地、郑重地碰到了一起。

“叮。”

清脆的碰撞声,像一个小小的仪式,宣告着某种心照不宣的开始。冰凉的啤酒带着麦芽的微苦和清爽滑入喉咙,冲散了之前的微热和局促。几杯酒下肚,胃里暖了,话匣子也彻底打开了。

“你是不知道,”赵丽娟夹了一块回锅肉放进嘴里,满足地眯起了眼睛,脸颊因为啤酒和辣椒的双重作用染上了更深的绯红,“今天下午那个东北来的客商,可难缠了!尝了我们十几种腊肠腊肉,最后每种只要了半斤!说是带回去‘研究研究’!把我们经理气得够呛,又不好发作。”她模仿着经理当时憋屈又强撑笑脸的样子,惟妙惟肖,逗得杜兴杰哈哈大笑,刚毅的眉眼舒展开来,显得格外年轻。

杜兴杰也打开了话匣子,说起工地上那些粗粝却鲜活的故事:“上周,老张,就我们班组的,非说自己眼神好,拆架子的时候没看准卡扣,一脚踩空!好家伙,幸亏下面一层网子还没拆,整个人‘噗通’掉下去,砸在网上弹了两下,跟个大蛤蟆似的!”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动作夸张,惹得赵丽娟笑得前仰后合,差点呛到。

“人没事吧?”她好不容易止住笑,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关切地问。

“没事!就是吓懵了,挂在网上半天没回过神,被我们好一顿笑话!”杜兴杰笑着,又给她夹了一块裹满茄汁的鸡蛋,“吃这个,这个不辣。”语气自然而体贴。

赵丽娟看着碗里的鸡蛋,心头一暖,低头小口吃着,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变得有些低沉:“其实……有时候也挺羡慕你们这种踏踏实实靠手艺吃饭的。像我们做业务,看着东奔西跑挺光鲜,其实压力大得很,月底指标完不成,觉都睡不好。尤其……”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尤其像我家,我妈身体不太好,常年吃药,弟弟还在念书,处处都要钱。每次看到工资条,总觉得……不够用。”她圆圆的大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忧虑,那明亮的笑意暂时被一层薄薄的阴翳覆盖了。

杜兴杰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和微微蹙起的眉头,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放下筷子,身体微微前倾,隔着桌上氤氲的热气,目光坦然而坚定地看着她,声音低沉而有力:

“不怕。日子都是一点点过出来的。你有这份心,肯努力,就比什么都强。再说了,”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沉稳,“以后……以后有啥难处,不是还有我吗?力气活,我多的是力气。”他没有说什么惊天动地的承诺,只是朴实地表达了一份愿意分担的心意,像一块沉甸甸的基石。

赵丽娟猛地抬起头,撞进他坦荡而认真的眼神里。那眼神像磐石,像山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可靠感。她心口那股沉甸甸的感觉,似乎被这眼神奇异地熨平了一些。一股暖流悄然涌上眼眶,她连忙低下头,掩饰性地扒了一口饭,再抬起头时,眼圈微红,但脸上已经重新绽开了笑容,比之前更加明媚动人,带着一种被理解的释然和感动。

“嗯!”她用力地点点头,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鼻音,却格外清晰,“谢谢你,杜兴杰!”

桌上的菜渐渐见了底,三瓶啤酒也只剩下瓶底一点残余。小店里的喧嚣似乎也渐渐平息了一些。窗外,天色早已彻底暗沉下来,巷子里的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透过油腻的玻璃窗,在两人身上投下朦胧的光影。

杜兴杰叫老板结了账。走出小店,带着凉意的夜风迎面拂来,吹散了身上的饭菜味和酒气,也吹得人精神一振。城市夜晚特有的喧嚣并未停歇,车流声、远处商铺的音乐声隐隐传来。

“我送你回去?”杜兴杰看着身旁的赵丽娟,很自然地提议。她喝了酒,白皙的脸颊在夜色和路灯的映照下,红晕未褪,更添几分柔美。

“嗯。”赵丽娟点点头,没有拒绝。两人并肩站在路边。杜兴杰伸手拦下一辆亮着“空车”红灯的黄色出租车。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灯火流溢的街道上。车窗开着一条缝,夜风灌进来,带着初秋特有的微凉和城市的气息。车内光线昏暗,只有仪表盘发出幽幽的蓝绿光芒,映照着两人的侧脸。刚才在小店里的热烈气氛似乎沉淀了下来,被一种奇异的、带着点醺然醉意的宁静取代。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发动机低沉的嗡鸣和窗外流动的市声充当着背景。

赵丽娟靠在椅背上,侧着头,静静地看着窗外飞逝而过的霓虹光影。那些变幻的光点映在她明亮的眼眸里,像落入深潭的星辰。杜兴杰坐在她旁边,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淡淡啤酒味和那清甜橙子香的气息,丝丝缕缕,撩拨着他紧绷的神经。他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目光偶尔飞快地瞥过她安静的侧影,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搏动着,每一次跳动都清晰地敲打着他的耳膜。一种无声的、带着暖意的张力在狭小的车厢里静静流淌。

车子驶离了繁华的主干道,拐进一条相对安静些的支路。路边的灯火稀疏了些,高大的行道树在路灯下投下浓重的、不断移动的阴影。

“师傅,”赵丽娟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和渴望,“麻烦前面靠边停一下好吗?我想……下去走走,吹吹风。”

司机应了一声,熟练地在路边找了个可以停靠的地方。

杜兴杰有些意外,但立刻点头:“好。”他付了车钱,跟着赵丽娟下了车。

出租车尾灯的红光迅速消失在道路尽头。周围瞬间安静下来。这里似乎是城乡结合部,路的一边是零星的低矮楼房,另一边则是大片尚未开发的土地,黑黢黢地向远处延伸。路灯的光晕显得更加昏黄,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夜风没了建筑物的阻挡,带着田野的湿润气息和泥土的芬芳,毫无遮拦地吹拂过来,带着沁人的凉意,彻底吹散了方才的微醺。

“真舒服!”赵丽娟深深吸了一口气,伸展了一下双臂,仿佛要拥抱这自由的夜风。她脸上的红晕淡了些,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孩子气的兴奋。她看向杜兴杰,伸出手,很自然地拉住了他的手腕,“走,我们去那边看看!”

她的手指温热而柔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杜兴杰只觉得被她触碰的皮肤像是过了电,一股热流瞬间从手腕窜遍全身。他没有任何犹豫,任由她拉着,离开了路灯的光晕范围,踏上了路边一条通往黑暗田野的、模糊不清的土埂。

脚下的土地松软,带着露水的湿气。远离了城市的灯光,月光终于显出了它的存在感。虽然算不上满月,但一轮皎洁的上弦月高悬在深蓝色的天鹅绒天幕上,清辉如水银般倾泻而下,给广袤的田野、远处的树影轮廓都镀上了一层朦胧而神秘的银边。白天被喧嚣掩盖的声音此刻清晰起来,交织成一片宏大而温柔的自然交响——不知名的虫儿在草丛里不知疲倦地鸣唱,高高低低,长长短短,如同无数细小的琴弦在拨动;更远处,水塘或沟渠的方向,传来一阵阵嘹亮而富有节奏感的蛙鸣,“呱——呱——呱——”,此起彼伏,像是沉着的鼓点,敲打着夜的寂静。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青草气息、泥土的芬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清甜的花香。晚风拂过,送来田野深处庄稼叶片摩擦的沙沙声。

“你听!”赵丽娟停下脚步,侧耳倾听,脸上带着沉醉的笑意,“是青蛙,还有蛐蛐儿……像不像在开音乐会?”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夜的精灵。

“嗯。”杜兴杰也停下脚步,站在她身侧半步远的地方。他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他很少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去听夜的声音,此刻被她的情绪感染,只觉得这平日里寻常的虫鸣蛙叫,竟真的汇成了一曲奇妙的乐章,带着抚慰人心的魔力。他看着她被月光勾勒得柔和朦胧的侧脸,心也像这月色一样,变得宁静而柔软。

“呀!”赵丽娟忽然低呼一声,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拉着杜兴杰手腕的手紧了紧,另一只手指向前方不远处,声音里充满了孩子般的雀跃,“兴杰!你看!那里有棵枇杷树!”

杜兴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月光下,离土埂不远的地方,孤零零地矗立着一棵大树。它显然有些年头了,树干异常粗壮,深褐色的树皮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沧桑的质感,沟壑纵横。树冠极其宽大,枝桠虬结盘错,向四面八方恣意地伸展着,浓密茂盛的叶片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无数只小手在温柔地鼓掌。最引人注目的是,在那繁茂的绿叶间,缀满了累累的果实!那些枇杷果还未完全成熟,呈现出一种青翠欲滴的、近乎翡翠般的色泽,在清冷的月华照耀下,一颗颗圆润饱满,如同精心雕琢的碧玉珠子。晚风拂过,沉甸甸的枝条轻轻晃动,那无数翡翠般的果实便在叶浪间若隐若现,荡来荡去,闪烁着温润而诱人的微光,仿佛缀满了整棵大树的、会呼吸的星辰。

“好大一棵树!结了好多果子!”赵丽娟惊叹着,拉着杜兴杰的手腕,几乎是雀跃着奔了过去。她的长发在奔跑中飞扬起来,拂过杜兴杰的手臂,带来一阵微痒的悸动。

两人来到树下。站在近处,更能感受到这棵老枇杷树的雄伟。巨大的树冠像一把撑开的巨伞,遮蔽了头顶大片的星空。月光被枝叶切割成无数细碎的光斑,洒落在树下的草地上,也洒落在两人身上。树下靠近根部的地方,安静地卧着一块表面相对光滑平整的大石头,像是大自然专门为他们准备的座椅。

赵丽娟松开杜兴杰的手,率先在那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还用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示意杜兴杰也坐。杜兴杰依言坐下,石头冰凉坚硬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裤料传来。赵丽娟很自然地侧过身,将头轻轻靠在了杜兴杰宽厚的肩膀上。她的发丝带着凉意和淡淡的香气,蹭在他的颈侧。杜兴杰的身体瞬间绷紧了,呼吸微微一滞,肩膀的肌肉僵硬了片刻,随即又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放松下来,努力让自己成为她最安稳的依靠。

两人都没有说话,沉浸在由月光、虫鸣、蛙声和枇杷树共同编织的静谧里。赵丽娟微微仰着头,出神地望着头顶那在月光下悄然晃动的、翡翠般的枇杷果实。月光勾勒着她优美的下颌线和纤细的脖颈,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她的眼神有些迷离,带着梦幻般的向往。

“兴杰,”她忽然轻轻开口,声音像羽毛拂过耳畔,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期盼,“你说……那些果子,能吃吗?”她抬起手,指向绿叶深处一颗看起来格外饱满的果子。

杜兴杰侧过头,借着月光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庞。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倒映着天上的月辉和叶间的翡翠,带着一种纯真的诱惑。他心头一热,一种强烈的保护欲和宠溺感汹涌而来。他伸出右手,食指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轻柔地、带着无限怜爱地,戳了戳她因为仰望而微微鼓起的、光滑细腻的脸颊。动作亲昵而自然,仿佛已经演练了千百遍。

“傻姑娘,”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在寂静的月夜里有种特别的磁性,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她心上,“现在还没熟透呢,青的,又酸又涩。”他顿了顿,目光也投向那些在月光下荡着秋千的翡翠果实,眼神变得悠远而坚定,带着郑重的承诺,“等枇杷熟了的时候,我们再来这里,不见不散。”他收回目光,深深地看进她的眼底,那眼神像磐石般不可动摇,“到时候,我攀上这棵树,给你摘最大最熟、最甜的那一颗。”

“不见不散……”赵丽娟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像是品味着世间最甜的蜜糖。她靠在杜兴杰肩头的脑袋微微蹭了蹭,寻找了一个更舒服的位置,脸上漾开一个无比安心、无比甜蜜的笑容,如同月光下悄然绽放的昙花,纯净得不染一丝尘埃。她满足地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静谧的阴影,轻声应道:“嗯,说好了。不见不散。”

晚风温柔地穿过枇杷树巨大的树冠,枝叶婆娑起舞,发出持续而温柔的沙沙声,仿佛古老的自然在低语着祝福。翡翠般的果实依旧在叶间轻轻晃动,折射着清冷的月辉,像无数只含笑的眼睛,无声地见证着树下依偎的恋人,和他们月光下关于成熟与甜蜜的约定。

蛙鸣如鼓,虫唱如歌,在无边的月色里,编织着一个只属于此刻的、永恒般的静谧梦境。

广元初冬的风,已然带上了刀锋般的凛冽,刮过裸露的钢筋水泥丛林,发出呜呜的呼啸。杜兴杰所在的工地却依旧热火朝天。巨大的塔吊如同钢铁巨臂,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缓慢而有力地旋转,吊运着沉重的预制板。脚手架上,工人们的身影在几十米的高空显得渺小而坚韧,蓝色的工装被风鼓起,像一面面猎猎作响的旗帜。

杜兴杰正站在最高一层的跳板上,距离地面足有三十多米。脚下是纵横交错的钢管和稀薄的空气,寒风毫无遮挡地灌进他的领口袖口,带走皮肤上的每一丝暖意。他戴着厚实的劳保手套,双手却依旧被冻得有些麻木。他正和搭档老张合力,将一根手腕粗的钢管插入卡扣,再用沉重的铁锤将卡扣砸紧。每一次挥锤,身体都随着跳板微妙的弹性而晃动,冰冷的钢管传递着刺骨的寒意,震得虎口发麻。

“小杜!稳着点!脚底下!”下方传来工头老马嘶哑的吼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

杜兴杰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肺部都感到一阵刺痛。他朝下面挥了挥手示意,目光却下意识地越过脚下层层叠叠的钢铁丛林,投向城市某个模糊的方向——那是赵丽娟上班的华顺食品公司所在的大致区域。冰冷的空气似乎也无法冻结心口那一小片温热的角落,只要想到她,想到她那双圆圆的笑眼,想到枇杷树下依偎的温度,再高的寒风也变得可以忍受。

“嘿!想媳妇儿呢?”旁边的老张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个促狭的笑容,嘴里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老张是班组里年纪最大的,经验丰富,为人也宽厚,对杜兴杰这个踏实肯干的小伙子很是照顾。

杜兴杰黝黑的脸上难得地透出一丝赧然,他用力将手中的卡扣砸下最后一锤,发出“铛”的一声脆响,掩饰性地粗声道:“干活!风大,少说话!”

“哈哈,还不好意思!”老张乐了,也不再打趣,转身去搬另一根钢管,动作带着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熟练和谨慎,“年轻人啊……不过,小杜,这姑娘真不错,上回在路口看见你俩,瞧着就般配!啥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啊?”

杜兴杰的心猛地一跳,一股暖流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憧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涌了上来。他沉默地将钢管卡紧,才低声应道:“……还早呢,得……得攒点钱。” 攒钱,这个念头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底。丽娟家里的情况,她偶尔流露出的忧虑,他都知道。架工的工资不算低,但除去日常开销和定期寄回老家的钱,剩下的,距离构筑一个安稳的小家,距离支撑起她肩上的担子,还差得太远太远。每一次想到这些,高空作业带来的晕眩感似乎都会加重一分。

“钱嘛,慢慢挣!关键是人心齐!”老张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模糊,却带着过来人的笃定,“我看那姑娘,眼神清亮,是个能跟你踏实过日子的!比啥都强!”

杜兴杰没再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仿佛要将老张这份朴素的肯定和祝福也一并锤打进脚下的钢铁丛林里。他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心里默念着那个名字,像在寒风中点燃了一簇微弱的火苗。

华顺食品有限公司的销售部办公室,气氛与外面的寒冷截然不同。暖气开得很足,混杂着各种文件油墨、廉价香水以及午饭残留的饭菜味道,形成一种特有的、略显窒息的办公室气息。电话铃声此起彼伏,键盘敲击声噼啪作响,业务员们或对着电话舌灿莲花,或对着电脑屏幕眉头紧锁。

赵丽娟坐在自己的格子间里,面前堆着一摞厚厚的报表和客户资料。她今天穿了一件鹅黄色的高领毛衣,衬得脸色愈发白皙,但此刻,那白皙中透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她一手捂着话筒,声音依旧带着职业的甜美和热情:“王经理,您放心,这批货的质量绝对没问题!我们华顺是老牌子了……对对对,价格方面,我给您申请的是最大折扣了,真的不能再低了……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下午亲自把样品送到您公司,您再验验货?”

电话那头似乎还在犹豫。赵丽娟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电话线,圆圆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焦灼。这个月的销售指标还差一大截,这个王经理是最后几个有希望的大客户之一了。她微微吸了口气,语气更加诚恳:“王经理,我知道年底大家都难,这样,我额外再送您两箱新品腊味尝尝鲜?就当交个朋友!您看……”

终于,电话那头传来了肯定的答复。赵丽娟紧绷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长长吁出一口气,对着话筒连声道谢:“谢谢王经理!太感谢了!下午三点,我准时到!” 挂了电话,她像是打完了一场硬仗,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胃部传来一阵隐隐的、熟悉的抽痛,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最近这种不适感越来越频繁了,尤其是在压力大的时候。她皱了皱眉,从抽屉里摸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两片白色的药片,就着桌上早已凉透的水吞了下去。

“娟子,又胃疼了?”邻座的同事小陈探过头,关切地问。小陈是赵丽娟在公司里关系最好的朋友,也是个心直口快的姑娘。

“嗯,老毛病了。”赵丽娟勉强笑了笑,脸色有些苍白,“可能最近跑得太凶,吃饭又不规律。”

“你得注意点身体啊!”小陈压低声音,“看你脸色都不太好。那个王秃子搞定了?”

“嗯,下午去送样品签合同。”赵丽娟打起精神,开始整理桌上的文件和样品。

“厉害!”小陈竖起大拇指,随即又凑近些,眼神带着八卦的兴奋,“哎,说正经的,你跟那个架工帅哥,杜……杜兴杰是吧?进展到哪一步了?我看他天天风雨无阻地接送你,够痴情的!”

提到杜兴杰,赵丽娟苍白的脸上瞬间飞起两抹红霞,眼神也亮了起来,带着甜蜜的羞涩:“哎呀,别瞎说!就……就那样呗。”

“那样是哪样啊?”小陈不依不饶,促狭地笑着,“牵手了?亲了?还是……”她故意拖长了语调。

“没有啦!”赵丽娟羞得去捂她的嘴,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那笑容驱散了脸上的疲惫,重新焕发出动人的光彩,“他人很好,很实在……”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带着一种深切的安心感,“跟他在一起,心里……特别踏实。”

“踏实就好!比那些油嘴滑舌的强百倍!”小陈由衷地说,“不过娟子,我可提醒你啊,你妈那边……”她欲言又止,眼神里带着点担忧。

赵丽娟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也黯淡了几分。母亲对杜兴杰职业的排斥,像一片挥之不去的阴云。“我知道……”她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冰凉的文件夹边缘,“慢慢来吧。兴杰他……他真的很努力。”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销售部经理李胖子挺着啤酒肚走了进来,脸色阴沉得像外面的天气。他环视一周,目光精准地落在赵丽娟身上,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满:“赵丽娟!金阳超市那个单子怎么回事?拖了快半个月了!人家采购刚打电话来,说我们的报价比别人高出一截!你怎么跟的客户?这个月指标还想不想完成了?”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看向这边。无形的压力像山一样压过来。

赵丽娟的心猛地一沉,脸色更白了。金阳超市那个单子,她跑了不下五次,对方采购一直态度暧昧,压着价格不放。“李经理,我……我一直在跟进的。金阳的采购刘主任比较……比较谨慎,压价压得很厉害,我们的成本……”

“成本成本!公司不要赚钱了?”李胖子不耐烦地打断她,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赵丽娟脸上,语气刻薄,“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这个单子必须给我拿下来!价格就按之前给你的底线!再拿不下来,你这个月的绩效奖金,还有季度奖,统统别想了!公司不养闲人!” 说完,他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摔门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巨大的关门声像一记重锤砸在赵丽娟心上。胃部的抽痛骤然加剧,像有根烧红的铁丝在里面搅动。冷汗瞬间从她额角渗出。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自己痛呼出声,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绩效奖金、季度奖……那是她计划里给妈妈买新药、给弟弟凑下学期学费的钱!没有了这些钱……

办公室里恢复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但投向她的目光,有同情,有漠然,也有幸灾乐祸。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冰冷的铁锈味,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胃部的剧痛。

“娟子,你没事吧?”小陈担忧地小声问,递过来一张纸巾。

赵丽娟摇摇头,接过纸巾,用力擦了擦额角的冷汗,也抹去了眼角瞬间涌上的、屈辱和压力交织的湿润。她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压下胃里的翻江倒海和心头的委屈,眼神重新聚焦,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倔强和狠劲。她拿起桌上的金阳超市资料和样品袋,声音因为强忍疼痛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地对小陈说:“我下午先去王经理那儿,然后……再去金阳!我就不信了!”

下午五点半,天色已经彻底暗沉下来。寒风卷着地上的落叶和尘土,在昏黄的路灯下打着旋儿。杜兴杰站在华顺食品公司马路对面的梧桐树下,跺着脚驱散寒意。他刚下工,连工装都没来得及换,只在外面套了件厚实的军绿色棉大衣,脸上还带着工地的尘土,头发被安全帽压得有些扁塌。他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目光紧紧盯着公司的大门。

终于,那个熟悉的高挑身影出现了。赵丽娟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样品包,脚步有些虚浮地走了出来。她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也没什么血色,裹紧了一件单薄的米色呢子大衣,寒风吹得她长发凌乱地贴在脸颊上,显得格外脆弱。

杜兴杰的心猛地揪紧了。他立刻大步穿过马路,迎了上去。

“丽娟!”他一把接过她肩上沉重的样品包,入手的分量让他眉头紧锁,“怎么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又不舒服了?”他粗糙的大手自然地抚上她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

看到他,赵丽娟一直强撑着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走了。她疲惫地摇摇头,身体不自觉地向他靠拢,汲取着那令人安心的、带着尘土和汗水气息的暖意,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没事……就是跑了一天,有点累。金阳那个单子……黄了。”最后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杜兴杰的心沉了下去。他揽住她微微发抖的肩膀,用自己的棉大衣裹住她单薄的身体,声音低沉而有力:“黄了就黄了!别想了!天塌下来还有我呢!走,先回家,我给你弄点热乎的吃。”他不再多问,只是用行动传递着无声的支持和坚实的依靠。

两人依偎着走向公交站。赵丽娟将头靠在他坚实的臂膀上,冰冷的鼻尖蹭着他棉大衣粗糙的布料,感受着那份踏实的暖意,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慢慢松懈下来,浓浓的疲惫和胃部持续的不适感席卷而来。

回到赵丽娟租住的、位于老城区一栋旧楼里的小单间,杜兴杰熟练地找出钥匙开门。房间很小,但收拾得干净整洁,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个简易衣柜,窗台上养着几盆绿萝,在寒冷的冬天里顽强地伸展着翠绿的藤蔓,给小小的空间增添了几分生机。空气中飘散着赵丽娟身上特有的、淡淡的橙子清香。

杜兴杰让赵丽娟在床上躺下,给她盖好被子。然后转身进了狭小的厨房。很快,里面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水流声、以及食物下锅的“滋啦”声。不多时,一碗热气腾腾、撒着翠绿葱花和金黄蛋花的挂面汤被端了出来,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小屋。

“快,趁热吃点。”杜兴杰把碗放在床头的小凳子上,扶赵丽娟坐起来。

看着碗里袅袅升起的热气,看着杜兴杰沾着面粉、写满关切的脸庞,赵丽娟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奔波一天的委屈,被上司责难的屈辱,身体的不适,还有对未来的迷茫,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汹涌的酸楚,冲垮了堤坝。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砸在温暖的被子上,晕开深色的印记。

“兴杰……”她哽咽着,像个迷路的孩子,伸出手紧紧抓住他粗糙的大手,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我是不是……很没用?连个工作都做不好……钱也挣不到……我妈的病……弟弟的学费……” 她语无伦次,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杜兴杰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立刻坐到床边,毫不犹豫地将她颤抖的身体紧紧搂进怀里,用自己宽阔的胸膛包裹住她的脆弱。她的泪水很快浸湿了他胸前的棉衣,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他的皮肤。他笨拙却无比坚定地拍着她的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胡说!谁说我们丽娟没用了?你是最好的!比谁都好!钱的事,有我!我力气大,能多接活儿!你妈的药,弟弟的学费,我们一起扛!别怕,啊?有我呢!” 他一遍遍重复着“有我呢”,像最朴素的誓言,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试图驱散她所有的恐惧和不安。他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擦拭着她脸上的泪水,动作小心翼翼,带着无限怜惜。

在他坚实温暖的怀抱和一遍遍的承诺中,赵丽娟的哭声渐渐平息下来,变成小声的抽噎。她靠在他怀里,汲取着这份令人心安的暖意和力量,仿佛漂泊的小船终于找到了避风的港湾。胃部的疼痛似乎也在这份温暖和依靠中奇异地缓解了一些。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杜兴杰写满心疼和坚定的眼睛,心底的冰寒一点点被融化。

“兴杰……”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清晰地说,“我们……我们一定要好好的。一起努力,把日子过好。” 她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描摹着他刚毅的、沾着尘土的轮廓,眼神里带着劫后余生般的依赖和深深的眷恋。

“嗯!一定!”杜兴杰用力点头,握住了她冰凉的手,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眼神像磐石般不可动摇。他端起那碗有些凉了的面,“来,先吃点东西。吃饱了,才有力气想明天的事。” 他夹起一筷子面条,细心地吹了吹,才送到她嘴边。

赵丽娟顺从地张开嘴,温热的食物滑入空荡荡的胃里,暖意从胃部蔓延开来。灯光下,两人依偎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交织成一个紧密而温暖的形状。窗外的寒风依旧呼啸,但这小小的陋室,却因为两颗紧紧相依的心,隔绝了所有的冰冷和风雨。

接下来的日子,像上了发条般高速运转。赵丽娟仿佛一头不知疲倦的骡子,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她每天早出晚归,跑客户、打电话、整理资料,笑容依旧甜美,声音依旧热情,但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偶尔蹙起的眉头,泄露了她的强弩之末。为了弥补金阳超市的损失,她几乎是以一种透支生命的方式在拼抢新的订单,甚至主动接下了好几个别人不愿意跑的偏远小客户。胃药成了她随身携带的必需品,发作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杜兴杰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不再满足于只接送她上下班。他利用一切可能的休息时间,甚至主动找工头老马要求加班,去接那些最累最危险的活计,只为多挣一份工钱。他戒了烟,省掉了午饭的荤菜,连最便宜的散装白酒也舍不得喝了。每天下班,无论多晚多累,他都会绕道去菜市场,买最新鲜也最便宜的蔬菜,然后直奔赵丽娟的小屋。他会笨拙却无比用心地给她熬上一锅软烂养胃的小米粥,或者煮一碗清淡的汤面,逼着她吃下去。看着她苍白着脸小口小口地吞咽,看着她吃完后眉头稍稍舒展,他心头的焦灼才能得到片刻的平息。

小屋里,昏黄的灯光下,常常是这样的景象:赵丽娟靠在床头,就着床头柜微弱的光线翻阅着厚厚的客户资料,不时用笔勾画,眉头紧锁。杜兴杰则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手里拿着一个硬邦邦的馒头,就着咸菜大口啃着,偶尔喝一口白开水。他默默地看着她专注而疲惫的侧影,看着她因为胃痛而悄悄按着腹部的手,心疼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多想替她分担,多想让她停下来歇歇,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她的倔强,知道她肩上的担子,知道她想要和他一起撑起未来的决心。他能做的,就是默默地陪着她,用自己微薄的收入和不甚精细的照顾,为她筑起一道尽可能温暖的堤坝。

“丽娟,别看了,早点睡吧。”杜兴杰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声音低沉。

赵丽娟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放下资料,对他露出一个疲惫却温柔的笑容:“嗯,马上就好。兴杰,今天……又加班了?”

“嗯,搭了个雨棚,工钱还行。”杜兴杰轻描淡写地说,起身收拾碗筷,“你躺下,我去洗碗。”

“辛苦你了……”赵丽娟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歉意。

“说什么傻话。”杜兴杰端着碗走向厨房,高大的背影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可靠,“只要你好好的,我一点都不辛苦。”

日子就在这样的忙碌、疲惫、相互支撑和无声的心疼中悄然滑过。窗台上的绿萝在寒冬里顽强地抽出了新的嫩芽,带来一丝微弱的春意。两人都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份在困顿中生长出的感情,像呵护着寒夜里唯一的光。

一个阴冷的周六下午,天空飘着细密的、冰冷的雨丝。赵丽娟难得没有外出跑客户,在家整理换季衣物。杜兴杰也在,正拿着锤子和钉子,帮她修理一个有些摇晃的椅子。

突然,一阵急促而用力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小屋的宁静。

“谁呀?”赵丽娟放下手中的衣服,有些疑惑地走向门口。

“娟子!开门!是我!”门外传来一个中年女人带着明显不满和焦躁的声音。

赵丽娟的脸色瞬间变了,那是一种混合着紧张和无奈的苍白。她飞快地看了杜兴杰一眼,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慌乱和无措。杜兴杰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眉头微微蹙起,他从赵丽娟的反应和那熟悉的、带着川地口音的声线,立刻猜到了门外人的身份——赵丽娟的母亲,周桂芬。

赵丽娟深吸一口气,勉强镇定下来,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身形微胖,穿着一件半旧的藏青色棉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她的眉眼依稀能看出赵丽娟的影子,但此刻那双眼睛却锐利地扫视着屋内,眉头紧紧皱着,脸上写满了长途奔波后的疲惫和一种审视的、不赞同的神情。她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印着“尿素”字样的编织袋,脚上的布鞋沾满了泥水。

“妈!您怎么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这大冷天的……”赵丽娟连忙接过母亲手里的袋子,侧身让她进来,声音带着强装的镇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周桂芬没理会女儿的话,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第一时间就锁定在了屋里的杜兴杰身上。杜兴杰此刻还穿着那身沾着灰泥的蓝色工装,手里拿着锤子,站在屋子中央,显得与这小小的、女性化的空间有些格格不入。

“他是谁?”周桂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质问和警惕,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杜兴杰的脸,最终落在女儿脸上。

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冰冷的雨丝敲打着窗户,发出细碎的声响,更衬得屋内的寂静令人窒息。

赵丽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挡在杜兴杰身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妈,这是杜兴杰,我……我朋友。” 她不敢说出“男朋友”三个字,怕立刻引爆母亲的不满。

“朋友?”周桂芬冷笑一声,眼神更加锐利地上下打量着杜兴杰,那身沾满泥灰的工装仿佛成了最大的罪证,“什么朋友?娟子,你是不是昏头了?找个……找个工地上干苦力的?” 她的语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失望,“难怪上次给你介绍张科长家的儿子你不愿意!原来是被这种人迷了眼!他能给你什么?啊?风吹日晒爬高上低的,哪天摔下来……”

“妈!”赵丽娟猛地打断母亲刻薄的话语,脸涨得通红,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拔高,“您别说了!兴杰他靠自己的力气吃饭,堂堂正正!他人很好,对我更好!您不了解他!”

“我不了解?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周桂芬的声音也尖锐起来,她指着杜兴杰,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你看看他!一身泥巴!能给你安稳日子吗?你妈我这身子骨就是个药罐子,你弟弟还在读书,哪样不要钱?靠他?靠他扛钢管能扛出几个钱来?能扛出房子车子吗?能扛出你妈我的医药费吗?” 一连串的质问像冰雹一样砸下来,每一个字都带着现实的冰冷和沉重,砸得赵丽娟脸色煞白,身体微微摇晃。

杜兴杰一直沉默地站着,紧握着手中的锤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周桂芬的每一句话都像鞭子抽打在他心上,尤其是那句关于“摔下来”的诅咒,更是让他心头一阵刺痛。但他没有反驳,只是挺直了脊背,任由那些刻薄的话语和鄙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理解一个母亲的担忧,哪怕这担忧的表达方式如此伤人。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诚恳:

“阿姨,您好。我是杜兴杰。我知道我现在给不了丽娟大富大贵,但我能保证,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让她过得好。我会好好照顾她,不让她受委屈。您家里的难处,丽娟跟我说过,我……”他顿了顿,眼神坦然而坚定,“我和丽娟一起扛。”

“一起扛?你拿什么扛?空口白牙说大话谁不会?”周桂芬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嘲讽和不信任,“小伙子,现实点吧!我女儿长得漂亮,工作体面在她看来业务员总比架工强,她值得更好的!你别耽误她!” 她不再看杜兴杰,转向赵丽娟,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娟子,跟我回去!马上收拾东西!这种地方,这种人,没什么好留恋的!”

“我不回去!”赵丽娟猛地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却异常清晰和坚定,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她上前一步,紧紧抓住了杜兴杰的手腕,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支撑点。她看着母亲,一字一句地说:“妈,我长大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跟兴杰在一起,心里踏实!钱,我们可以一起挣!日子,我们可以一起过!您不能……不能这样说他!”

她的话语,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狭小的房间里激荡开无声的涟漪。杜兴杰感受到她指尖传来的冰凉和微微的颤抖,也感受到了那份孤注一掷的信任和勇气。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他反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粗糙的掌心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指,用尽全身的力气传递着无声的回应和支持。他不再说话,只是挺直了腰杆,像一株扎根在岩石缝里的青松,沉默而坚定地与赵丽娟并肩站在一起,迎接着周桂芬那混杂着震惊、愤怒和失望的凌厉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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