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顾清源,是个法医,也是个道士。
>太平间里,老张的尸体躺在冰冷的铁床上,胸前用血写着一个诡异的倒字。
>“凶手是……”后面两个字被血糊得看不清。
>家属李秀兰哭得撕心裂肺,求我找出真凶。
>我点上犀角香,烟雾中浮现老张狰狞的鬼脸。
>他指向哭得最凶的李秀兰:“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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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白炽灯光倾泻而下,均匀地涂抹在停尸房每一寸冰冷的金属和瓷砖上,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尖锐的气味,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鼻腔深处,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清醒。这里是生与死的缓冲区,绝对的寂静统治着一切,连时间流淌的声音都显得格外粘稠沉重。
我叫顾清源,表字明夷。在这方寸之地,我拥有两个身份:市局法医中心的副主任法医师,以及,一个师承龙虎山支脉、偶尔也做些“沟通阴阳”营生的道士。前者让我熟稔人体的精密与脆弱,后者则让我对这皮囊消解后飘荡不去的那些东西,多了一分不足为外人道的认知。
“顾老师,西郊现场刚送来的,张有福,五十二岁,报案人是死者妻子。初步看是利器捅刺心脏致死,但……有点邪门。”助手小陈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混合着紧张与亢奋的颤音。他推着不锈钢的运尸车,轮子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碾过,发出沉闷的滚动声,碾碎了停尸房固有的死寂。
我“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覆盖尸体的白布上,那下面勾勒出一个僵硬的人形轮廓。邪门?在这行干久了,最邪门的不是尸体本身,往往是活人围绕尸体编织出的千丝万缕。我戴上蓝色无菌手套,橡胶与皮肤紧密贴合,发出轻微的“啪”声,在寂静中异常清晰。这双手,解剖过数百具沉默的躯体,也捻过无数道沟通幽冥的符箓。我掀开白布。
老张的面容因失血而呈现出一种蜡黄的灰败,双目圆睁,瞳孔早已扩散,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极致的惊骇与茫然。他的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想呐喊什么,却被死亡的冰冷彻底封缄。致命的伤口在左胸,靠近心尖的位置,一个边缘不规则的刺创,利器搅动过的痕迹明显,导致周围组织撕裂严重,血染红了大片胸腹部的皮肤和衣物。
但真正攫住我视线的,并非那致命的伤口,而是他胸前那片触目惊心的血迹之上,歪歪扭扭、仿佛用尽最后气力涂抹上去的几个暗红大字。
字迹潦草、颤抖,笔画间拖曳着凝固的血痕,如同垂死挣扎的蚯蚓。最诡异的是,这些字,是反着写的!从左到右,完全镜像颠倒。
“凶手是……” 前面三个反写的字,凭借对汉字结构的熟悉,我艰难地辨认出来。后面紧跟着的两个字,却完全被一大片尚未完全凝固、粘稠暗红的血污彻底覆盖、洇染,像一团化不开的浓墨,又像一张无声狞笑的嘴,吞噬了死者最关键的控诉。
邪门?确实邪门。
一个心脏被刺穿、濒临死亡的人,在剧痛和急速失血的眩晕中,竟能用血在胸前反着写字?这需要的不仅是强烈的意志,更是一种近乎偏执的执念指向。他写的字,是给谁看?给凶手?还是给……能看懂这颠倒文字的人?
一丝冰凉的麻意,顺着我的脊椎悄然爬升。我俯下身,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冷皮肤上散发的微弱的血腥气和防腐剂混合的怪异气味。指尖隔着薄薄的橡胶手套,极其小心地触碰了一下那片覆盖字迹的血污边缘。粘腻,冰冷。是死者的血无疑。但这覆盖,是濒死时无意识的动作,还是……有意为之的遮掩?
“顾老师,您看这……”小陈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困惑,“这字……反的?人能这样写字?”
“能。”我直起身,目光没有离开那片血污,“如果他想写的对象,是在镜子里。” 我的声音在空旷冰冷的停尸房里显得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点奇特的回响。
小陈显然没听懂,茫然地看着我。我没有解释。有些东西,对普通人而言,还是不知为妙。比如,一些特殊的灵体,它们感知世界的方式,往往与生者颠倒。
“通知家属了吗?”我问,一边示意小陈帮我记录初步体表检查情况。
“通知了,他妻子李秀兰,应该快到了。”
话音刚落,停尸房外走廊尽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哭嚎。那哭声毫无预兆地炸开,饱含着一种山崩地裂般的绝望和痛苦,像一把生锈的钝刀,一下下刮擦着停尸房冰冷的墙壁和每个人的神经。脚步声踉跄、急促,由远及近。
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一个穿着灰蓝色旧棉袄的女人几乎是扑了进来。她头发凌乱,脸色惨白如纸,眼窝深陷,红肿的眼泡里蓄满了浑浊的泪水,顺着布满深刻皱纹的脸颊肆意流淌。正是死者张有福的妻子,李秀兰。她身后跟着一个穿制服的年轻警察,一脸无奈和同情。
“有福啊!我的有福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丢下我一个人可怎么活啊……”李秀兰一眼就看到了运尸车上丈夫惨白僵硬的脸,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她双手捶打着地面,身体剧烈地颤抖、前俯后仰,哭声凄厉得变了调,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呕出来。“哪个天杀的害了你啊!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啊!让我这老婆子替他死了也好啊……”
哭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冲撞,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那极致的悲痛,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小陈面露不忍,年轻警察也下意识地别开了脸。我的目光却落在李秀兰那双捶打地面的手上。那双手粗糙、骨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色污垢,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印记。此刻,它们沾满了地上的灰尘,手背的皮肤因为用力捶打而泛红破皮。我的视线,顺着她沾满灰尘的裤腿往下移,最终落在她那双沾满泥点的黑色平底棉鞋上。
鞋帮和鞋底边缘,沾染着一种特殊的、带着明显暗红色调的泥土。这种红土……西郊案发现场附近是黄土地,市区里更是少见这种色泽的泥土。我心中微微一动。
“李大姐,节哀。”我上前一步,声音尽量放得平稳,试图将她从崩溃的边缘拉回一丝理性,“张有福同志不幸遇害,我们都很痛心。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出凶手,还他一个公道。您先起来,地上凉。” 我伸手去搀扶她。
李秀兰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世界里,对我的话充耳不闻,只是更加用力地挣扎哭喊,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年轻警察也赶紧上前帮忙。我们两人合力,才勉强把她从地上架起来。她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我们身上,双腿发软,站都站不稳,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嚎:“顾法医!顾主任!求求您!求求您一定要抓住那个杀千刀的凶手啊!有福他死得冤啊!他平时连只鸡都不敢杀,是哪个黑了心肝的要他的命啊……”
她的脸因为剧烈的哭泣而扭曲变形,涕泪横流,口水也控制不住地从嘴角溢出。她猛地抓住我的胳膊,指甲隔着白大褂和里面的衬衣,掐得我皮肉生疼。那双红肿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哀求:“顾法医!都说您本事大!您一定有办法的!您帮帮我家有福!他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啊!求您了!我给您磕头!我给您当牛做马都行!” 说着又要往下跪。
“大姐,您别这样!这是我们的职责!”我用力托住她,手臂承受着她全身的重量和那份沉甸甸的绝望,“我们会尽全力调查,找出真相。您先冷静一下,配合我们,比如想想他最近有没有和人结怨?或者有什么异常?”
“没有!没有啊!”李秀兰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眼泪甩得到处都是,“有福他老实巴交一辈子,就知道埋头干活,能得罪谁啊!街坊邻居都知道他是个老好人啊!昨天……昨天他还好好的,说去老王家帮工砌个灶台……怎么……怎么晚上人就没了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她又开始新一轮的嚎啕大哭,身体剧烈地抖动。
那浓烈到极致的悲伤,像一张巨大的、湿透了的棉被,沉甸甸地覆盖下来,几乎令人窒息。寻常人早已被这汹涌的悲情淹没,心生无限同情。但职业的本能和某种更幽微的直觉,却让我在她这铺天盖地的哭诉中,捕捉到一丝微妙的、难以言喻的违和。
那违和感并非源于她的悲伤本身——那痛苦看起来无比真实,撕心裂肺。而是源于某种……“过分”。她的悲伤像一出精心排练过的戏剧,每一个动作,每一次捶胸顿足,每一句哭喊的节奏和内容,都带着一种用力过猛、急于向所有人展示“看我有多悲痛”的痕迹。尤其是当我说到“配合调查”时,她哭喊的声浪瞬间拔高,将任何可能的询问都淹没在泪水的洪流里,仿佛在拼命地、本能地抗拒着什么。
还有她鞋上那抹刺眼的暗红色泥土……像一粒不合时宜的沙子,硌在我的意识深处。
我让小陈和年轻警察将情绪依旧失控的李秀兰搀扶到隔壁的接待室休息,并嘱咐给她倒杯热水。停尸房厚重的门重新关上,将那撕心裂肺的哭声隔绝在外,空间里瞬间恢复了那种渗入骨髓的死寂,只剩下无影灯电流发出的微弱蜂鸣。
我重新站回运尸床边,目光沉静地落在老张那张凝固着恐惧的脸上。胸前的反写血字在强光下显得更加刺眼和诡异。“凶手是……”那被血污覆盖的后两个字,像一道无声的符咒,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常规的法医鉴定路径清晰明确:解剖,确定致命伤细节、凶器类型、死亡时间;毒化检验;现场痕迹分析;社会关系排查……这些程序会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最终指向一个基于物证和逻辑的结论。
但眼前这具尸体,用他胸前反写的血字,用一种超越生理极限的方式,在无声地呐喊,在绝望地指向。他在向我传递一个信息,一个生者的逻辑暂时无法完全解读的信息。这信息,或许只有他能亲口诉说。
“老张,”我低声对着冰冷的尸体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若真有冤屈未雪,不甘离去,便给我个明示吧。”
我走到停尸房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旧铁皮柜前。打开柜门,里面没有存放任何医疗器械或化学试剂,只有几个用黄裱纸仔细包裹、贴着朱砂符印的小包,以及一个巴掌大小、雕刻着繁复云雷纹的青铜香炉。这是我个人的“工具箱”,与法医身份无关。
我取出香炉和其中一个黄裱纸包。解开纸包,里面是一小段颜色深褐、形如枯枝、表面布满细密纹理的东西——犀角香。此物极其珍稀,古称“通天犀”,传说燃之有异香,能沟通阴阳,照见幽冥。师父传下此物时曾严令,非遇大冤屈、大执念,绝不可轻用,因其代价非比寻常,且易招引不可测之物。
我走到远离通风口和监控探头的一个相对背光的角落。这里光线晦暗,冰冷的瓷砖墙壁反射着幽微的光。我将那截小小的犀角香轻轻置于青铜香炉中央。指尖一搓,一缕幽蓝的火焰无声跃起,点燃了香头。
没有寻常檀香或线香那种弥漫的烟气。一股极其清冷、极其幽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异香,如同无形的涟漪,悄然扩散开来。这香气难以形容,非兰非麝,带着一种远古森林深处的清冽,又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铁锈般的腥甜。它并不浓郁,却异常霸道,瞬间就压过了停尸房里浓重的消毒水和防腐剂气味,钻入鼻腔,直抵灵台。
香炉上方,空气开始微微扭曲、荡漾,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极其细微的、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淡金色光尘,如同被某种力量牵引着,从香头袅袅升起,悬浮在空气中,缓缓飘向运尸床的方向。
停尸房里本就极低的温度,似乎又骤降了几度。墙壁上凝结的水珠仿佛凝固了,空气变得滞重而粘稠。头顶的白炽灯管发出的光,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无形的纱,变得朦胧而摇曳不定。
我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全身的感知提升到极致。点燃犀角香,如同在寂静的深海中投下一颗石子,涟漪荡开,谁也不知道会引来什么。也许是死者未散的执念,也许……是别的什么盘踞在生死夹缝中的东西。
我凝神,目光紧紧锁定老张尸体上方那片被淡金色光尘笼罩的空间。
起初,什么都没有。只有那清冷的异香无声流淌。
几秒钟,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
突然,运尸床上方那片扭曲的空气猛地一阵剧烈波动!如同投入滚烫石块的冰面。一个极其模糊、由无数淡金色光点和灰黑色雾气勉强勾勒出的人形轮廓,骤然显现!
那轮廓剧烈地颤抖着、扭曲着,极不稳定,仿佛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它悬浮在尸体上方不足半尺的空中,呈现出一种非实体的、半透明的质感。轮廓的头部,五官的位置只有一片混沌的阴影,但一股滔天的怨毒、恐惧和不甘,却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我的意识!那并非声音,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灵魂层面的尖锐嘶鸣!
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寒意瞬间席卷全身。犀角香燃烧释放的金色光尘如同受到吸引,加速向那扭曲的轮廓汇聚而去。轮廓的颤抖稍稍平复了一些,五官的混沌开始凝聚、显现。
一张脸!
一张因痛苦和愤怒而极度扭曲的脸!正是张有福!半透明的脸上,肌肉虬结,双目圆睁,眼球几乎要爆裂出来,里面燃烧着两团幽绿色的、充满无尽恨意的火焰!他的嘴巴大张着,形成一个无声呐喊的黑洞,下巴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撕裂开,露出森白的、虚幻的牙齿——正是他尸体上那道致命伤口在灵体层面的映射!
这并非完整的魂魄,而是一缕被滔天怨气强行束缚、无法消散的残念!他死前最后一刻的惊骇、剧痛和那刻骨的恨意,被死亡瞬间冻结、放大,此刻被犀角香的异力强行显化出来!
他悬浮在那里,怨毒的目光穿透了生死的界限,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里的恨意,浓烈得几乎要将空气点燃。
“张有福?”我沉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调动起一丝微弱的道家清心真气护住心神,抵御那无孔不入的怨念冲击,“告诉我,是谁害了你?”
那扭曲的鬼脸没有任何回应。它只是悬浮着,无声地嘶吼,怨毒的意念如同潮水般冲击着我的意识。犀角香燃烧释放的光尘不断融入他虚幻的形体,让他看起来稍微凝实了一丝。
突然,他那双燃烧着幽绿火焰的眼睛猛地转动了!不再是茫然地对着虚空嘶吼,而是死死地、无比精准地,穿透了停尸房冰冷的墙壁,看向隔壁接待室的方向!
那个方向,正是李秀兰所在的位置!
紧接着,他那虚幻的、由光尘和雾气构成的手臂,极其艰难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一寸一寸地抬了起来!手臂的末端,没有手指,只有一团模糊的光影,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充满血海深仇的决绝,猛地指向接待室的方向!
与此同时,他那撕裂的、无声呐喊的嘴巴,剧烈地开合着,像是在拼尽全力地嘶吼着什么。虽然依旧没有任何声音发出,但一股极其清晰、饱含着无尽怨毒与嘲弄的意念,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印入我的脑海:
“就——是——她——!!!”
“她——!!!”
“她——!!!”
意念的回响在识海中震荡,伴随着那根死死指向隔壁的虚幻手臂,构成了一幅无比惊悚的画面!那张扭曲的鬼脸上,幽绿的眼火疯狂跳动,撕裂的嘴角似乎向上咧开,扯出一个比哭还要狰狞万倍的、充满怨毒与快意的“笑容”。
犀角香的异香骤然变得浓郁而诡异,清冷中夹杂的腥甜气仿佛浓稠的血浆。香炉上方悬浮的鬼影猛地一阵剧烈波动,如同信号即将中断般闪烁不定。老张那扭曲的面容在光尘与黑雾的拉扯下变得更加破碎,那双燃烧着幽绿火焰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流淌出来。他那只指向隔壁的虚幻手臂,在剧烈的能量波动中,食指的位置竟然艰难地、一点点地凝聚出来,虽然依旧模糊不清,但那指尖迸发出的恨意,却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意识深处。
“呃啊——!”一声饱含痛苦与不甘的、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灵魂层面炸开的无声尖啸席卷而来!停尸房墙壁上凝结的水珠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震碎,簌簌滚落。头顶的白炽灯光疯狂地明灭闪烁,发出“滋滋”的电流哀鸣,将我和那扭曲鬼影的身影在冰冷的墙壁上拉扯出无数狂乱舞动的影子。
鬼影猛地向内坍缩,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攥住!构成他形体的淡金色光尘和灰黑雾气如同投入漩涡般旋转、崩解,最后化作一道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惨绿流光,“嗖”地一下,如同归巢的毒蛇,瞬间没入了运尸床上那具冰冷躯体的眉心!
一切异象戛然而止。
犀角香头那点幽蓝的火焰“噗”地一声熄灭,只留下一小段灰白的残烬,袅袅升起一缕几乎看不见的轻烟。空气中那股清冷诡异的异香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被消毒水和防腐剂的刺鼻气味重新占据。明灭闪烁的灯光稳定下来,发出恒定的白光,将停尸房照得一片惨白,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只有角落里青铜香炉内残留的一丝余温,和我识海中那如同烙印般清晰的“就是她!!!”的怨毒意念,以及那根死死指向隔壁的虚幻手指,在无声地证明着方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死寂,比之前更加沉重的死寂,重新统治了这片空间。我站在原地,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冰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每一次搏动都带着一丝残留的悸痛。识海中那怨毒的尖啸余音似乎仍在回荡,搅得思绪一片混沌。
李秀兰……
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苦苦哀求我为其亡夫伸冤的妻子?
老张残念所化的厉鬼,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指向的正是她!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现实感如同两股巨浪在我脑中激烈碰撞。法医的理性在咆哮:证据!动机!逻辑!一个悲痛欲绝的妻子,如何会是杀害丈夫的凶手?仅凭一个虚无缥缈的鬼魂指控?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任何一个理智健全的法庭,都会把这种“证据”当成疯子的呓语!
但……那胸前反写的血字呢?那濒死之人超越生理极限的诡异书写?那鞋底沾染的、与案发现场周边土质截然不同的暗红色泥土?还有她那铺天盖地、却隐隐透着“过分”与“抗拒”的悲痛?
犀角香不会说谎。它能照见的,是死者最强烈、最无法释怀的执念。老张的残魂,将他所有的恐惧、痛苦和滔天恨意,都凝聚在了对妻子的指控上。这指向,比任何指纹、DNA都更直接,更……刻骨铭心。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消毒水的味道涌入肺腑,强行压下翻腾的思绪和识海中的刺痛。法医的职责是找出基于物证的真相。而道士的直觉告诉我,真相,就藏在隔壁那个女人身上,藏在她的眼泪、她的哭嚎和她鞋底那抹不起眼的红土之下。
必须冷静。必须回到法医的身份,用最严谨、最无可辩驳的方式,去验证那来自幽冥的指控。
我走到运尸床边,再次戴上新的无菌手套。目光锐利如刀,重新聚焦在张有福的尸体上,尤其是胸前那片覆盖了关键血字的粘稠血污。之前的初步检查被李秀兰的闯入打断了。现在,我需要更彻底、更细致的体表检验。
无影灯的光线被调整到最佳角度。我拿起放大镜,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贴近那片血污。血污本身是喷溅和流淌混合形成的,边缘不规则。但在放大镜下,血污覆盖区域的边缘,隐约可见一些极其细微的、被强行抹擦过的痕迹!那痕迹并非死者濒死时无意识的抓挠或抽搐所能形成,更像是有目的性的、试图掩盖下方字迹的动作!动作的方向……是从右向左?
我心中警铃大作。目光立刻移向死者自然垂落在身体两侧的双手。右手手指的指腹和指甲缝里,果然沾染着大量暗红色的、已经半干涸的血迹!这很正常,他胸口受伤,本能地会去捂伤口。
但重点是他的左手!左手相对干净,只有少量喷溅状的血点。然而,当我轻轻掰开他紧握的左手手指时——在他左手食指和中指的指腹内侧,靠近指甲根部的皮肤上,赫然发现了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擦蹭痕迹!那痕迹的形状和方向……
我立刻用镊子夹起一小块干净的脱脂棉,沾上少量生理盐水,极其轻柔地擦拭了一下死者左手食指指腹内侧那处细微的擦蹭痕迹。然后将这块沾染了微量血痕的脱脂棉放入一个干净的物证袋密封好。接着,我又用同样的方法,小心翼翼地、在不破坏下方可能存在的字迹的前提下,从覆盖在关键血字上的那片血污最边缘、最薄的位置,提取了极小的一点点样本,放入另一个物证袋。
这两份样本至关重要。一份来自死者可能用于抹擦字迹的手指,一份来自被抹擦的区域本身。只要进行微量物证比对和DNA检测,就能确认覆盖血字的动作是否由死者自己完成。如果覆盖血字的行为来自他人比如凶手,那么死者手指上的擦蹭血迹,其DNA成分和覆盖血字区域的血液成分必然存在差异可能混入凶手的皮屑或汗液等!
做完这些,我直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尸体全身,不放过任何一寸皮肤。指甲缝尤其是左手?没有异常皮屑或纤维。衣服?在胸腹血染区域之外,似乎没有明显的撕扯搏斗痕迹……等等!
我的视线猛地定格在死者右侧裤腿靠近膝盖的位置。那里,深蓝色的工装裤布料上,有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只有小指甲盖大小的灰白色印痕。印痕很淡,像是某种干燥的粉末蹭上去的。我立刻用镊子尖轻轻刮取了一点粉末样本,放入第三个物证袋。这粉末……会是石灰?面粉?还是别的什么?需要实验室分析。
“小陈!”我扬声喊道。
门应声而开,小陈探进头来,脸上还带着刚才处理李秀兰情绪后的疲惫和心有余悸:“顾老师?”
“立刻把这三份样本,”我将三个密封好的物证袋递给他,语速快而清晰,“送微量物证实验室,加急!重点比对1号袋手指擦拭物和2号袋覆盖血字边缘样本的DNA成分差异,分析3号袋粉末成分。另外,通知痕检和技术队,我需要他们重点复勘案发现场两个位置:一,死者倒地位置周围地面,尤其是可能被身体或衣物擦蹭过的区域,寻找与死者裤腿上粉末同源的物质;二,仔细勘察现场附近所有可能存在的、带有特殊红色土壤的区域,尤其是……槐树周围!”
“槐树?”小陈愣了一下,接过物证袋,有些茫然。
“对,槐树。”我语气斩钉截铁,脑中闪过李秀兰鞋底那抹刺眼的暗红,“‘槐’字,木旁加鬼。民间老话讲,槐树聚阴。去看看,特别是树下土壤的颜色!快去!”
“明白!”小陈虽然不明所以,但看我神色凝重,不敢耽搁,转身就跑。
停尸房再次只剩下我和冰冷的尸体。老张那双凝固着惊骇的眼睛依旧圆睁着,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我站在床边,看着他那张灰败的脸。
“老张,”我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你的血字,你的怨念,我都收到了。那鞋底的红土……指向槐树?那里,藏着你要告诉我的秘密吗?还是……藏着杀你的刀?”
犀角香带来的冰冷余悸尚未完全消散,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触碰那些细微痕迹时的敏锐触感。我闭上眼,识海中那怨毒狰狞的鬼脸、那根死死指向隔壁的手指、李秀兰鞋底那抹刺眼的暗红、以及死者裤腿上那不起眼的灰白粉末……无数碎片在眼前旋转、碰撞。
槐树。木鬼之树。民间视为阴气汇聚之所,常与不洁之事相连。李秀兰鞋底的红土,若真来自槐树之下……那绝非偶然的沾染!一个悲痛欲绝、刚失去丈夫的妻子,第一时间跑到阴森的槐树下做什么?
而老张裤腿上那灰白色的粉末……像石灰,又像某种建筑材料的粉尘。他是泥瓦匠,身上沾点灰很正常。但案发现场在户外荒地,并非施工场所。这粉末是哪里来的?如果是搏斗中蹭上,那搏斗的地点……很可能不是第一现场!或者,这粉末本身就是凶手留下的?与槐树有关?
“顾主任?”一个带着迟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打断了我的沉思。
是刚才陪同李秀兰的那个年轻警察,他脸色有些发白,眼神里带着不安:“李大姐她……在接待室哭晕过去了!我们叫了医务室的同事来看,说是情绪过于激动导致的虚脱,给她用了点镇静的药,现在睡过去了。您看……这……”
晕过去了?我眉头微蹙。是悲伤过度,还是……某种刻意的逃避?在犀角香燃起、怨灵显形指向她的那一刻?太巧了。
“知道了。”我点点头,语气平静,“让她好好休息,派人守着。等她醒了,情绪稳定些,我有些问题需要再问问她。” 有些问题,关于槐树,关于红土,关于她丈夫出门前最后的情形……在她毫无防备的“悲痛”之后,或许能问出些不一样的东西。
年轻警察应声退下。
我走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冲刷着双手,洗去手套留下的滑腻感,也试图冲刷掉那萦绕不去的阴寒和血腥气。水流声中,隔壁接待室隐约传来压抑的啜泣——是李秀兰在药物作用下昏睡中的呓语和抽泣?还是别的什么?
水滴溅落在不锈钢水池壁上,发出单调的嘀嗒声。
血字的谜题尚未解开,槐树下的阴影已悄然张开。而那个哭晕过去的女人,究竟是悲痛的未亡人,还是……藏在泪水之后的毒蛇?
我关掉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抬起头。冰冷的镜子里,映出我自己的脸,略显苍白,眼神深处却燃着一簇冷静而锐利的火焰。解剖刀可以切开皮囊,而真相,往往藏在皮囊之下更幽深的地方。老张用他的血和魂,为我点燃了第一盏灯。
我转身,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紧闭的、通往接待室的门。门后,是昏睡的李秀兰。
更远处,是那棵笼罩在疑云之中的槐树。
以及,槐树下,那抹挥之不去的、暗红色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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