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王羲之谢安王羲之新热门小说_最新章节列表鹅王羲之(谢安王羲之)

兰亭以东七里，有溪名青溪。溪狭如线，水色深碧，映竹皆墨。永和九年三月朔，王羲之乘小舟自山阴还郡，泊此煮茶避雨。雨丝斜侵竹篷，如万千银针缝夜。舟子缩颈，唯羲之展卷，以烛烬照之，临《宣示表》未竟，忽闻一声长唳——第一章

青溪初闻鹅引诗羽白照春溪，一声天地低。人归字未归，空余雪上泥。一、夜泊青溪永和九年三月初一，酉末戌初。会稽山阴东南七里的青溪，刚被一场冷雨洗过。雨脚虽停，水气却浓得像一匹刚染的缣帛，贴在人脸上又湿又凉。乌篷船“咿呀”一声泊进湾口，船底擦过细沙，发出钝钝的搔痒。王羲之掀帘出舱，月魄被云啃得只剩一弯银钩，钩尖正挑在他眉心。他今年四十三岁，眉骨棱起，却因常年伏案而微驼。夜风钻进他广袖，像两只冰凉的手顺着胳膊往上爬，一直摸到胸口——那里跳得比平时快，像有什么东西急着要破茧。“再往前一里便是兰亭，明日的雅集……”舟子老赵在船尾搭话。“今夜不走了。”王羲之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书家惯有的收势，“雨后的第一声鹅鸣最干净，我想听一听。”他抬手让老赵拴缆，自己俯身拾起一方小铜炉，往里夹几块隔年橄榄炭。火苗“噗”地窜起，照亮案上摊开的半幅《宣示表》。最后一行“宣示内外”的“外”字只剩捺脚未竟，他盯着那个缺口，心里像被猫挠——捺脚若败，整幅气韵便塌。就在他提笔欲补的刹那，一声长唳破空而来：“嘎——”声音像钝刀划破湿绸，墨汁随腕一抖，“外”字捺脚斜飞，直戳纸背。王羲之心里咯噔一声，却顾不上心疼，只觉那鹅叫里夹带着某种古老的、让他无法推拒的邀约。二、桥下老妇他推篷远眺。石拱桥上，孤灯一盏，灯后站着一只雄鹅，通体雪羽，额顶一点朱砂，像佛顶髻珠。鹅嘴衔灯，灯火在水面抖出一道金线；金线尽头，泊着一只小木桶，桶里盛满月光，也盛满杀机。桥这头有间茅屋，屋顶盖着半新不旧的竹皮，雨滴顺着竹沟往下坠，敲在门前铜盆，“叮叮”作磬。铜盆口径两尺，盆沿坑坑洼洼，像被岁月啃过的骨头。老妇蹲在盆边，灰白头发用荆钗草草地挽了一个髻。她叫杜三娘，年轻时是若耶溪的浣纱女，如今眼已半盲，却还能凭水声辨石。她膝边的小孙女阿素，七岁零四个月，右眼青、左眼金——生她那天，屋顶的茅草被风卷走一半，接生婆说：“这丫头将来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阿素怀里抱着干柴，柴缝里簌簌掉木屑。她抽了抽鼻子，闻到鹅血里淡淡的铁锈味，又闻到爷爷留下的旧琴囊里幽微的松烟味。爷爷去年腊月走了，临走前把一张焦尾琴塞进她怀里：“以后若有人弹琴问路，你就把琴给他。”三、鹅死老妇舀起滚水，水面漂着几片早落的茶芽。她唱起旧谣：“白羽覆雪，红掌拨霞，今朝供我阿婆茶。”唱完，左手按鹅颈，右手举刀。王羲之在桥下看得真切，心里像被细绳勒了一下。他扬声：“且慢！”声音被夜风吹得七零八落。刀已落下，鹅颈断，却奇异地没有血喷，只滚出一串赤珠，像被细线串着，沿着羽纹排成一个极小的篆字——“命”。老妇抬头，眼白翻起，像两口枯井。她咧嘴笑，露出仅剩的三颗黄牙：“客人想吃鹅？”“想吃它的声音。”王羲之答得古怪，却很认真。“声音又不能当饭。”老妇用指尖蘸了鹅颈残血，抹在孙女唇上。阿素把一根最粗的白羽递过去，羽根带着余温飘在王羲之耳边说：“鹅讲，‘字成之日，羽尽之时。’”王羲之心里一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羽管。羽管内似有裂纹，又似有细小篆文。忽然，他听见“咔嚓”一声，像冰面开裂——其实是记忆开裂：十二年前，他在剡溪访友，也曾得过一根羽，羽管里藏着半句残诗，当时以为是匠人刻玩，如今想来，那字迹与眼前“命”字同出一脉。四、火起与落水火起得毫无预兆。先是窗棂透出蓝光，像月亮被关进屋子；眨眼屋顶窜起青白色火苗，没有火舌，只有白烟滚滚。烟在檐角聚成一只巨大的鹅形，羽翅扑扇三下，向西飞去。老妇抱着孙女，跪在火前，嘴唇蠕动：“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火舌舔上她的裙角，却连焦痕都没留下。王羲之被热浪推得后退两步，脚底踩断湿竹，“扑通”栽进溪里。溪水冰冷，月光碎成银屑。他在水下睁眼，看见那只鹅的影子在头顶盘旋，羽纹化作金字，字字相连，竟是《兰亭序》的开头——“永和九年，岁在癸丑……”偏偏“丑”字最后一横缺了笔。他挣扎上岸，火已熄。茅屋只剩一圈焦黑的地基，中央孤零零地摆着铜盆。盆里水凝成冰，冰里冻着一条赤鲤，鳞片排成极工整的“羲之”二字。老妇、阿素、鹅尸，全都不见了。五、冰鲤与血债船老赵递来干衣：“郎君，回舱吧，水鬼要拉人脚咧。”王羲之摇摇头，蹲在铜盆前，用指尖去碰冰面。指尖一触，冰下赤鲤忽然摆尾，“哗啦”一声，冰裂成两半，那尾鱼却化作一缕红烟，钻进了他的袖口。他猛地缩手，袖口已多了一抹暗红，像新伤又像旧疤。低头一看，指腹的旧疤裂开，血珠滚进羽管，与鹅血混在一处，再也分不出彼此。老赵在船尾抽烟叶，烟火把他皱纹照得像干裂河床：“郎君捡了啥？”王羲之把白羽贴在胸口，低声答：“捡到一个没来得及叫完的声音，也捡到一笔债。”“债？”“字债，也是命债。”六、尾声夜更深，乌篷船重新滑入溪心。王羲之展开一张新纸，以指尖血为墨，补完冰中那缺横的“丑”字。血落纸面，“嗒”。刹那间，岸边的芦苇丛里响起万鹅齐鸣，像潮水拍岸，一声高过一声。王羲之忽然想起，今日午后在山阴道上，曾与谢安擦肩而过。谢安披着鹤氅，手里转着一串沉香木念珠，对他笑得云淡风轻：“逸少，明日兰亭雅集，我带了新酿的‘雪醅’，可敢一醉？”当时他不以为意，此刻却觉得那笑里藏了半句话没说出口——“醉后莫忘，你欠朝廷一只鹅。”船头灯影摇晃，老赵忽然“咦”了一声：“郎君，你看上游！”溪水尽头，有一点青灯如豆，正逆流而来。灯后似有人影，抱琴而行。鹅眼视句它看见——灯影里那张焦尾琴的琴腹，刻着同样一行小篆：“字成羽尽，人归不归。”第二章

笼鹅换经引诗笼开不系羽，经卷自低昂。以字偿鹅命，何如两相忘？一、逆流青灯夜尚未尽，青溪的水比先前更凉。那点青灯在雾中漂近，像一枚被水托起的星。王羲之眯起眼，灯后的人影逐渐显形——是个道士，青灰道袍外罩鹤羽氅，怀里抱着一张焦尾琴，琴囊湿了一半，却透出幽淡松烟香。“贫道白云，见过右军。”道士隔了三丈远便停舟，稽首却不跪，声音不高，恰好被夜风送到耳边，“闻君拾得一根羽，特来换一卷经。”王羲之心里“咚”地一声。白云道士是山阴道观的住持，白日里他刚托人捎信，说观里群鹅失散，如今却深夜独自溯溪而来，显然不是寻常拜访。“换经？”王羲之按住胸口，那根白羽隔着衣襟仍在发烫，“什么经？”道士扬手，一卷竹简自袖中滑出，简面用朱绳捆扎，隐约可见“五千言”三字。“《道德经》旧抄，乌丝栏，蚕茧纸，君家琅邪王氏旧物。”他顿一顿，目光落在王羲之犹带血迹的指尖，“换羽，也换君今夜所见的命债。”二、笼鹅道士舟头搁着一只竹笼，笼门虚掩，笼底垫着新剪的蒲草。草上还沾着露水，却无鹅。“笼空，如何换鹅？”王羲之问。白云道士笑了笑，把焦尾琴横放膝上，指尖轻轻一拨，弦声如冰下暗泉。“笼本不为关鹅，只为留鹅一席之地。羽归笼，经自现。”话音未落，王羲之怀中的白羽竟自行颤动，像被看不见的线牵引。他伸手欲按，羽根却“嗤”地划破衣襟，化作一道白光，投入笼中。白光落定，笼里赫然多了一只雪羽雄鹅，额顶朱砂，正是方才断头的那只，只是颈上无血无痕。鹅眼漆黑，映出王羲之略显苍白的脸。“它……不是死了吗？”“死的是它留在尘世的一滴血。”道士笼门轻阖，“鹅本鸿蒙白篆所化，三百年一蜕。今夜断头，是它最后一次替人受死。”三、经卷与血约竹简递到王羲之手上，沉甸甸，带着旧纸特有的潮味。他解开朱绳，第一片简上写着：“道可道，非常道。”墨迹如新，却透着古拙。他一眼认出是曾祖王导的笔意，笔锋内敛如藏刀。第二片简上，却是一片空白，只隐隐透出羽纹。“这一片，要君以血填字。”道士语气平静，“填什么字，君自思量。字成，羽尽，经全，债清。”王羲之指腹的旧伤又在隐隐作痛。他想起阿素那句“字成之日，羽尽之时”，想起冰鲤鳞上排列的“羲之”二字，想起谢安未说出口的半句话。“若我不填呢？”道士抬眼，眸色比溪水还深：“明日兰亭雅集，群贤毕至。谢安石已上奏朝廷，言‘灵鹅现世，可镇天师道’。君若不填，鹅即归谢氏，字债转为人债。”四、五斗米夜风忽转，吹得灯焰东倒西歪。王羲之把竹简摊在船板上，指尖血珠悬而未落。“白云观也奉五斗米道？”他忽然问。道士轻抚琴弦，发出“铮”的一声，像笑也像叹：“五斗米，天师道，本是同根。根烂了，叶各奔东西。”“那你是哪一枝？”“我守的是根。”道士抬手，指向笼中鹅，“它才是叶。叶落归根，天经地义。”王羲之沉默片刻，血珠终于落下，滴在空白简上。出乎意料，血珠并未洇开，而是顺着羽纹游走，凝成一个细小的“逸”字——他的小字。字成的瞬间，笼中鹅忽然昂首，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叫。那叫声中带着金石之音，震得溪水泛起一圈圈涟漪。鹅颈上，原本雪白的羽根处，现出一道淡红符纹，像一柄微缩的剑，又像一个未写完的“人”字。五、道士的警告白云道士收起琴，笼门再次打开。鹅却不走出，只偏头看着王羲之，黑眼睛里映出两点灯火。“君已落笔，羽已认主。此后每书一字，鹅羽落一，羽尽则经成，经成则——”“则我亡？”王羲之接口，语气竟有几分戏谑。道士摇头：“亡的是王羲之，未必是王逸少。”话音未落，一阵风掠过，道士的舟已倒退三丈，隐入雾中。只留下一句话，像水纹般荡开：“明日兰亭，曲水流觞。第一杯酒，敬君之字，也敬君之命。”六、棋局同一时刻，上游三里处，谢安的青雀舫静静泊在柳荫下。船舱里，谢安披着鹤氅，手里转着一串沉香木念珠。面前矮几上摆着一张素绢，绢上画着青溪地形，一枚黑子落在“茅屋”处，一枚白子停在“乌篷船”。侍从低声禀报：“白云道士已与王右军换羽。”谢安“嗯”了一声，指尖在黑子旁轻轻一叩，又落下一枚白子，恰好封死黑子退路。“明日，让戴安道把琴带来。”七、尾声：羽化的裂痕乌篷船重新启程时，东方已泛起蟹壳青。王羲之坐在舱中，竹简摊在膝上，“逸”字血红，像一枚烙印。笼中鹅闭目而立，羽色却不如先前纯净，隐隐透出灰影，仿佛被墨汁浸透。老赵在船尾摇橹，忽然“咦”了一声：“郎君，你看那鹅的脖子！”王羲之下意识望去——鹅颈上的符纹竟比昨夜淡了几分，像被水晕开的墨迹。与此同时，他右手虎口处，凭空多出一道细线，与鹅颈符纹一模一样，只是颜色更浅，像一条尚未苏醒的血管。鹅眼视句它看见——那道细线正悄悄蔓延，沿着王羲之的经脉，向心脏爬去。第三章

羽书兰亭引诗曲水浮白羽，觞影落金笺。一痕初未灭，字字化云烟。一、破晓入山三月三日，天未明，山阴道上早雾如烟。王羲之携那只竹笼，步行入兰亭。笼外罩青布，露一条缝，鹅颈微伸，朱砂一点，在暗色里像一粒将熄未熄的炭火。昨夜舟中，他几乎未阖眼。一阖眼，便听见羽根“簌簌”脱落的声音——其实并无声音，只是血线顺脉跳动的幻听。“再落三片，便凑足四十九。”他边走边数，心里默念。四十九，是《兰亭》全文字数之半；也是天道大衍之数。他不敢往下想。二、谢安早到兰亭在会稽山阴西南十五里，涧水三折，清可见底。谢安比众人早到半个时辰。他不乘肩舆，只携一壶“雪醅”酒，自东山草堂徒步而来。青雀舫远远泊在涧口，船头一人抱琴而立，正是隐士戴逵。谢安今日未着官服，一袭月白纱袍，腰系玉管笔，意态闲散。他在曲水第三折处摆下一方乌木小案，案上置一张空白素绢，四角以鹅卵压定。素绢旁，是一枚黑子、一枚白子，静对成劫。“逸少若来，先让他落子。”谢安对侍从低声吩咐，“再请他写字。”三、群贤渐集辰时一刻，雾色渐薄。王徽之披鹤氅，趿谢公屐，腰间竹笛系五色丝绦，一步一响；支遁着缁衣，手执麈尾，眉如远山，口中默诵《维摩诘》；郗愔、郗昙兄弟并辔而来，衣袂沾露；桓伊抱琴，袁崧负画，孙绰、孙统兄弟各执麈尾与如意；许询最后到，衣上草汁未干，手里却捧一束新折的野蔷薇。众人寒暄，皆不提昨夜青溪之事，仿佛心有默契。王羲之笼鹅而至，众人目光齐落笼上。谢安微笑：“逸少今日带的是嘉宾？”王羲之亦笑：“嘉宾不敢当，只是一位债主。”众人大笑，笑声惊起栖鹭数点，白羽掠过水面。四、曲水流觞童子置觞于荷叶，顺水流下。第一觞停在王羲之面前。他举杯却不饮，以指蘸酒，在案上写一“永”字。酒痕淡红，如鹅羽之血。字成，笼中鹅忽然低鸣一声，尾羽簌簌——落下一根。羽落水面，竟不沉没，随波旋转，恰成“和”字之形。众人喝彩。第二觞停谢安处。谢安一饮而尽，空杯覆在素绢上，留下一圆湿痕，如月。他抬眼对王羲之：“逸少，今日之字，可愿以血为墨？”声音不高，却使四周静了一瞬。王羲之迎着他的目光：“若众贤不惧血光，何妨？”于是童子捧上玉砚，王羲之解下腰间小刀，刺破左手中指。血珠滚入砚中，与酒交融，色如丹霞。五、羽化金笺血墨备就。王羲之取鼠须笔，凝神落纸。第一笔“永”，笔锋刚下，笼中鹅又鸣一声，第二片羽脱落。羽落砚边，血墨竟沿羽纹渗出一道细线，直奔纸心。纸上“永”字，顿时多了一缕飞白，似羽非羽，似血非血。支遁在旁轻声：“羽即心画，血即心印，右军今日要开新境了。”王徽之却微微皱眉，手指在竹笛孔上无意识地摩挲。谢安不动声色，只将黑子往棋盘上一敲，“嗒”一声，似为节拍。六、异象字写至“群贤毕至”之“群”字，鹅已落羽五片。第五片羽在空中旋了三匝，忽贴到素绢空白处，化成一个极淡的“羊”字，与王羲之笔下的“君”字恰好并立，如一对隔水相望的倒影。众人哗然。王羲之手腕微颤，却不停笔。写到“仰观宇宙之大”之“宙”字，第六片羽落下，这次竟化作一只极小极小的黑鹤，振翅欲飞，却在纸面撞碎，碎成点点墨星。墨星飘散，落于曲水，化为片片黑鳞，顺流而去。戴逵在船头远远望见，指尖一紧，琴弦“铮”地断了一根。谢安眸色微沉，低语：“果然……”七、戴逵的警告午后，众人移席林间。酒过三巡，戴逵抱琴而入，向王羲之深深一揖。“右军，借一步说话。”两人行至曲水上游一丛修篁下。竹叶筛影，落在戴逵眉间，如碎玉。“羽落七片，君可知其后？”“愿闻其详。”“羽七而书成，书成则鹅返鸿蒙，君亦随之羽化。非死，非生，唯留字迹于人间耳。”王羲之沉默片刻，忽问：“戴先生守鹅多年，为何今日才言？”戴逵抚断弦，声音低哑：“因今日之前，鹅尚未认主。认主之后，命不可逆。”“若逆之？”“则天地改字，人间失序。君之子孙，亦将流离文字之外。”风过竹林，沙沙作响，像无数看不见的笔在纸上疾走。八、谢安的棋日西斜，众宾半醉。谢安命童子收走棋盘，却独留那枚黑子。他招手让王羲之过去，将黑子递到他掌心。“逸少，这子给你。”“何意？”“黑子为守，白子为夺。君若愿守，明日尚有转机；若欲夺——”谢安手指一点曲水下游，“那边，朝廷的檄文已在路上。”王羲之握子，只觉棋子冰凉，细看，棋心竟有一道极细的朱砂线，像鹅颈之纹。他忽然明白了：这枚黑子，是用昨夜那只断头鹅的魂炼成。他抬眼，谢安却已转身，披氅而去，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像一枚未落的笔。九、尾声——残卷暮鼓初动，众人散去。王羲之独留兰亭。童子收拾案几，忽惊呼：“先生，纸！”那幅《兰亭》素绢，字未竟，却已残。残处并非墨淡，而是纸面凭空缺了一块，缺口形如鹅羽。更奇者，缺口边缘有血痕，色如朱砂，却带酒香。王羲之伸手轻触，血痕立刻化为一缕白烟，烟中隐现一行小字：“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那是他尚未写到的句子。笼中鹅闭目，尾羽仅剩最后三根。王羲之长身而起，向暮色中的山阴道望去。远处，谢安的青雀舫已挂起灯火；更远处，戴逵的琴音断断续续，似断非断。鹅眼视句它看见——纸缺口处，有一滴墨正逆流而上，回到笔尖。而笔尖之后，是一只更大的、无形的笔，悬在天地之间，正缓缓落下。第四章

白羽黑书引诗落纸一羽轻，抬腕千钧重。黑鹤冲空去，白雪覆孤峰。一、回城之夜兰亭散后，日已西沉。王羲之没有随众人返东山，而是独携竹笼，乘一叶小舟循若耶溪入城。船篷低矮，笼中鹅静伏，尾羽只剩最后三根，白得近乎透明。溪面映出残阳，像一滩稀释的血。王羲之以指尖轻触羽根——那道细小的符纹仍在，却比之前更红，像一条将燃未燃的引线。他忽然想起戴逵的话：“羽尽则书成，书成则人非。”他自嘲一笑：人非就人非，至少把字留下。船过石拱桥，桥洞阴影罩下，笼中鹅忽然抬颈，对空低鸣。鸣声短促，却惊起栖鸦数十，黑翼掠过水面，像泼翻一砚墨。王羲之心中一动：鸦羽黑，白羽落，黑白交征，莫非今夜便是转机？二、王氏老宅乌篷船泊在山阴城北门码头。王羲之下船，笼上蒙布，不让守门士卒窥见。他抄小巷回府，府门石狮在月光下张着嘴，似欲言又止。老仆王叟迎出，低声道：“五郎已归，在书房等您。”五郎——王徽之——竟比他先回。三、兄弟对坐书房名“息砚”，窗下栽一丛方竹。王徽之箕踞案前，手执一截断笛，笛孔血迹未干。见兄长进来，他把竹笛往案上一搁，开门见山：“今日午后，谢安石遣人邀我入幕，要我明日携‘灵羽’赴建康。”“你如何应？”“我说：羽在兄手，我只管吹笛。”王徽之笑得疏野，眼底却藏着锋刃，“可我亦知，谢公已上疏朝廷，请以灵鹅镇天师道。若兄不从，便是抗旨。”王羲之把竹笼置于案侧，掀布一角，让徽之看见那三根残羽。“只差三笔。”“三笔之后呢？”“不知。”兄弟二人对视良久，王徽之忽道：“我替兄写。”“你写不了。”“为何？”“因笔在我手，命也在我手。”四、神笔现世说话间，案上烛焰无风自摇，投出两道长长的人影。王羲之取出一方旧锦盒，盒盖开启，一缕冷香透出。盒中卧一管笔，笔毫纯黑，根根如针，细看却是极细的鹤羽，羽管透出暗红纹理。王徽之倒吸一口气：“这是……‘玄冥’？”“先祖王旷北征时得于龙山冰窟，传为鸿蒙白篆之骨所化。笔锋饮血方能开毫。”王羲之以刀划破掌心，血珠滚入笔根。黑毫顿时舒张，像一头醒来的小兽。五、第一字·裂帛纸是昨夜兰亭残绢缺口处裁下的一小块，尺许见方。王羲之提笔，腕悬如鹤立。第一笔落下——“永”字之点。笔锋触纸，竟发出裂帛之声。笼中鹅猛地一抖，一根尾羽无声而落，羽未沾地，已化为一点墨星，溅在纸背。墨星扩散，竟成一只极小极小的黑鹤，振翅欲飞，却被纸纹牢牢锁住，只露出半个翅膀。王徽之在旁边看得分明，心底生寒：“这笔不是写字，是夺生。”六、第二字·惊梦第二笔写“和”字之横。笔走半途，王羲之忽觉虎口一热——那道与鹅颈相连的符纹竟像活过来，顺臂蜿蜒，直抵心口。眼前一黑，他仿佛置身无尽雪原，雪上有一行行脚印，脚印尽头是一只无头白鹅，颈腔喷出的不是血，是飞舞的墨汁。墨汁落地，化作无数“之”字，排成一条长阵，蜿蜒指向一座黑色碑林。碑上无字，只刻羽纹。他听见有人低声唤他：“逸少，碑空等你。”声音像是从他的胸腔里发出。猛地惊醒，笔锋已拖出一道飞白，如断剑削雪。笼中鹅第二根尾羽飘落，羽根带着血丝，落在案上，竟发出“叮”的一声，像金属坠地。七、第三字·镜中第三笔写“九”字之勾。王羲之收笔的一瞬，书案对面屏风的铜镜里，忽然出现另一个他：——镜中人披发、赤目，左手提无头鹅，右手执笔，笔锋滴黑血。镜外人惊呼，镜内人却微微一笑，抬笔在镜面上写了一个“羲”字。镜面应声而碎，碎片却未落地，而是化作数十片薄如蝉翼的黑羽，围着王羲之盘旋。黑羽所过之处，烛火尽灭，唯笔毫自身透出暗红幽光。王徽之拔剑斩羽，剑过羽散，却有一道羽影贴在他竹笛的吹孔上，瞬间融入，笛身多了一道黑纹。八、徽之的决定书房陷入短暂的黑暗。黑暗中，王徽之听见兄长沉重的呼吸，也听见自己心跳如鼓。他忽然开口：“我去建康。”“做什么？”“替你写完剩下的字。”“你写不了。”“我写不了，但可以替你死。”王徽之的声音平静得像秋夜的风，“我无妻无子，一身轻。兄有逸少之志，不可中道崩。”王羲之沉默片刻，只问一句：“笛上的黑纹，你不怕？”王徽之抚笛，指尖触到那道冰凉羽纹，笑了笑：“笛空，正好装鬼。”九、第四字·反噬第四笔尚未落，异变陡生。案上那张残绢忽然自行卷起，像被无形的手攥住，越卷越紧，发出骨骼断裂般的脆响。王羲之虎口剧痛，玄冥笔竟脱手飞出，悬在半空，笔锋向下，对准他的眉心。笼中鹅发出一声凄厉长鸣，第三根尾羽轰然炸散，化为三缕白烟，烟中各现一字：“逸”“少”“亡”三字旋转，直逼眉心。王徽之纵身去抓笔杆，指尖刚触及，便如遭电击，整个人被震飞，撞在竹丛上。竹影摇晃，“哗啦啦”一阵急雨似的落叶。十、转机：孤姥之孙千钧一发之际，窗外传来一声童音：“先生——！”阿素趴在窗外，金青异瞳在黑暗中闪着光。她手里高举一物——一盏青釉小灯，灯芯竟是一根细白鹅羽。灯光照进书房，悬空的玄冥笔微微一颤，笔锋转向灯光。阿素踮脚，把灯递进窗棂，灯光落在纸上，那卷紧的残绢忽然松展，三字白烟“噗”地消散。阿素喘着气：“我奶奶说，灯可续命，羽可换形。”她身后，一个佝偻的黑影若隐若现，是老妇杜三娘的“鹅鬼”。黑影抬手，指向案上竹笼。笼门自开，鹅缓步而出，颈上符纹已褪为淡粉，像一条即将愈合的伤。十一、笔归人安玄冥笔缓缓落下，笔毫重新缩紧，变回一支不起眼的旧笔。王羲之接住，掌心伤口却已愈合，只剩一道白痕。阿素把青灯递给他：“奶奶说，只欠最后一字，但最后一字要等‘雪夜’。”“什么雪夜？”“就是戴先生弹琴，谢公下棋的那一夜。”十二、尾声：血书与诏令鹅伏在阿素脚边，温顺如猫。王徽之扶竹而起，嘴角渗血，却笑得畅快：“看来，有人替我抢死了。”王羲之望向窗外，天边已现鱼肚白。老仆匆匆来报：“朝廷急诏，命右军将军王羲之即刻赴建康，献‘灵羽’。”王徽之扬眉：“我去。”阿素却拉住王羲之的袖子，小声而坚定：“奶奶说，只能你去。去了，才能写完最后一笔。”鹅眼视句它看见——青灯灯火里，浮现一行尚未发生的字：“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第五章

瘗鹅碑引诗古井藏白玉，血字覆青苔。碑上无年月，空山自往来。一、诏令如雪次日卯正，建康的诏书抵达山阴。黄绫卷轴，朱漆封口，骑使背插“急递”小旗，汗透重衣。诏曰：“朕闻灵鹅现世，可镇妖讹。着右军将军王羲之即刻护送入都，毋得稽迟。”王徽之捧诏，指尖微颤，回头望向兄长。王羲之却只问骑使：“诏书可有副封？”骑使一愣，旋即摇头。王羲之颔首，转身入书房，提笔在诏书背面写了一个“缓”字，墨迹未干，已被他以掌力震碎纸角。“缓兵之计，只三日。”他对徽之与阿素道，“三日内，须把鹅送走，或把碑立起。”“碑？”“瘗鹅碑。”二、祖孙引路阿素说，古井在兰渚山南，只有她和奶奶知道。老妇杜三娘的“鹅鬼”昨夜现身，却只能维持片刻，此刻已化作一缕白烟，附在阿素耳畔指路。三人一鹅，清晨出城。王羲之着便服，负竹箧，箧里装着玄冥笔与残绢；王徽之横竹笛，腰间暗藏短剑；阿素提青灯，灯芯仍是那根白鹅羽，火光昼不灭。鹅行在最前，颈上符纹已淡若桃夭，却一步一回首，像在等谁。三、入山兰渚山多雾，雾中多鸟。初入山口，鹧鸪声如雨；再进，则鹞鹰盘旋；至山腹，忽万籁俱寂，只余脚下落叶碎响。阿素停在一株老槐前。槐树中空，洞黑如井。“从这里下去。”王徽之俯身探视，洞深不见底，潮气扑面，有隐约腥甜。王羲之解下丝绦，一端系鹅颈，一端缠自己腕，道：“同生共死，免得你走丢。”鹅低鸣一声，似笑似叹。四、坠井三人缘绳而下。井壁非土非石，竟是一圈青玉，滑不留手。坠十余丈，脚落实地。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天然石廊，穹顶嵌满夜光石，如星河倒挂。石廊尽头，有碑。碑高七尺，宽三尺，通体白玉，却无字，只中间一道羽纹凹槽，殷红似血。碑前，一具枯骨盘坐，骨色青白，指骨仍作握笔状。骨旁，散落数十片玉简，简上刻满小篆，皆一字：“命”五、骨上留字王羲之俯身，指尖一触枯骨，耳畔忽闻女子低唱：“白羽覆雪，红掌拨霞……”声音与青溪老妇一般无二，却更年轻。骨手松开，掌心多出一物——一枚墨黑玉玦，玦形若鹅，羽纹与碑槽吻合。玉玦背面，刻蝇头小字：“瘗羽于此，可缓三百年。”下署：“永和元年

王旷”王羲之心头大震：这是他亡父的手迹。永和元年，父亲王旷北伐失踪，原以为是马革裹尸，竟在此坐化？他双手捧玦，跪地叩首，额抵冰冷碑面。玉玦触碑，羽纹凹槽忽涌鲜血，如泉。鲜血漫过“命”字，字字亮起，又逐一熄灭，最终凝为一滴，悬在碑顶不落。六、立碑之仪阿素举青灯，灯焰忽转为碧。绿光照处，石廊四壁显出一幅幅壁画：——无首白鹅，引颈而书；——无字碑裂，黑鹤冲天；——血雨落人间，纸上字尽飞。王徽之喃喃：“原来我王氏代代守的，不是鹅，是碑。”王羲之取玄冥笔，以指血为墨，在碑阳左上角写下第一行：“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每写一字，碑面便低鸣一声，如鹅唳。写到“丑”字末横，笔锋忽重，碑面羽纹凹槽齐根断裂，一条细缝自碑顶直下七尺，如天裂。缝内幽黑，似有风涌。七、父魂现身血滴自碑顶落下，未及地，已化为一道虚影——王旷，青衫磊落，眉宇与羲之酷似，只是鬓边早霜。“逸少，你来迟了。”虚影开口，声音像穿过千年。“父亲……为何在此？”“为守一笔未竟之字。”王旷抬手，指向碑缝：“碑下镇着‘鸿蒙白篆’原碑，原碑一倒，世间文字皆散。我以血肉为锁，锁了三百年，如今锁孔已锈，须以王家血脉再续。”“如何再续？”“以你一生字债，换世间一字之稳。写罢‘兰亭’，羽尽，你随我入碑；不写，则原碑崩，天地失序，王氏首当其冲。”八、羲之之择王羲之沉默。阿素忽上前，将青灯灯芯——那根白鹅羽——插入碑缝。羽一触黑缝，立刻化为白烟，烟中浮现阿素奶奶杜三娘的影子，年轻而明丽。她向王旷福了一福：“妾身愿替王家守碑，以残魂为灯，续三十年。”王旷叹息：“你守青溪，我守碑底，两不相逢。”杜三娘笑：“两不相忘，便可。”白烟与虚影交缠，化作一道白光，封住碑缝。碑面血痕瞬息干涸，裂隙闭合，只余一条细若发丝的白线。九、瘗羽鹅走上前，以喙触碑，最后一根尾羽自行脱落。羽落碑槽，严丝合缝。碑面微光一闪，显出完整一行：“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字皆银白，如新雪覆碑。鹅羽却化为墨黑，渗入玉中，碑由白转青，由青转墨，最终凝成一方黑碑，无字，只余羽纹。王羲之伸手抚摸，指尖冰凉，却不再流血。十、出井三人缘绳而上。出井口，天已薄暮，山雾散尽，新月如钩。老槐洞自动闭合，只余一圈青苔，像从未开裂。阿素抱空笼，轻声道：“鹅回家了。”笼中却无鹅，只剩一缕白烟，烟凝成一枚小小玉印，印文“白篆”二字。王羲之收印入怀，向阿素郑重一揖：“三十年后，我来接灯。”阿素点头，异瞳倒映新月，一金一青，如两盏未点的灯。十一、尾声：诏书再至下山途中，王徽之忽然驻足。山道尽头，火把通明——建康遣来的中使，连夜追至，手捧第二道诏书：“即日启程，迟则军法从事！”王徽之抽出竹笛，笛上黑羽纹在火光里闪了闪。“兄长，碑已立，债未完。”王羲之望向北方，夜空中似有黑鹤成行，无声掠过。他缓缓展开玄冥笔，笔毫在月光下透出暗红：“那就让朝廷，先见我最后一字。”鹅眼视句它看见——黑碑之下，原碑的裂缝里，伸出一只极小的手，手执毛笔，正一笔一划，临摹王羲之尚未写就的《兰亭》。笔尖所落之处，人间某处，便有一字悄然消失。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