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江水,像一条裹满黄泥的巨蟒,在陡峭的岸壁下缓缓扭动。我那时七岁,小名叫石头,
正百无聊赖地踢着一个空罐头盒。铁皮盒子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叮叮当当滚过,
声音空洞又刺耳,最后“哐啷”一声撞在码头边那块半人高的石墩上,不动了。
傍晚的江风带着水腥气和初秋的寒意,钻进我单薄的旧褂子里。码头上没什么人,
只有几条破旧的乌篷船在浑浊的江水里懒洋洋地摇晃,缆绳磨蹭着岸边的木桩,
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我蹲下去,伸手想够那个罐头盒,
指尖刚碰到冰冷的铁皮边缘——一股巨大的、冰寒彻骨的力量猛地攥住了我的脚踝!
那力道大得吓人,完全不像活物,更像沉在水底多年的铁锚突然活了过来,
带着积攒了几百年的怨毒,狠狠将我往下拖拽!“噗通!”巨大的水花砸碎了江面的平静。
冰冷的江水瞬间没顶,带着泥沙的腥气直灌进我的口鼻。我甚至来不及尖叫,
只感觉那滑腻腻的东西死死缠住我的小腿,像无数条冰冷的水蛇在绞紧。
眼前是浑浊翻涌的黄色水浪,水草的黑影如同溺毙者的头发,疯狂地拂过我的脸。
我拼命蹬踹,手脚乱舞,肺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徒劳的挣扎都让冰冷的江水更深地侵入身体。
下沉!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沉!浑浊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压得我胸口剧痛,
耳朵里灌满了沉闷的水流咆哮。就在意识即将被那冰冷的黑暗彻底吞噬的瞬间,
透过疯狂涌动的水泡和浑浊的泥汤,我模模糊糊看到水底深处……似乎有一抹异样的白,
像一件褪了色的旧衣裳。紧接着,一只惨白的手,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
正缓缓地、无声地向上伸着,五指张开,目标正是我的喉咙!“啊——!
”一声变了调的、属于孩童的凄厉尖叫,终于撕裂了喉咙的禁锢,带着无数水泡冲出了水面。
那更像是一种濒死的、被活活扼住咽喉后爆发的本能哀嚎。岸上炸开了锅。
几个正在不远处补渔网的汉子被这声尖叫惊得跳了起来,循声望去,只看到浑浊的江面上,
一个小小的脑袋在剧烈地挣扎、沉浮,乌黑的头发像水草一样贴在惨白的额头上。
浑浊的浪头不断打来,眼看就要把那孩子彻底吞没。“有人落水了!快!是陈家的小石头!
”其中一个汉子吼破了音,扔掉手里的梭子,疯了似的冲向码头。“噗通!”“噗通!
”又是几声沉闷的入水声,几条精壮的身影像下饺子一样砸进冰冷的江水里,
奋力向那挣扎沉浮的小黑点游去。水花激烈地溅起,
汉子的吆喝声、沉重的划水声、江流的呜咽声,还有岸边闻讯赶来的妇人们惊恐的哭喊声,
瞬间搅碎了黄昏的寂静。我像一条被甩上岸的鱼,被七手八脚地拖上湿漉漉的青石板码头。
身体沉重得不像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肺叶和喉咙剧烈地疼,咳出来的全是浑浊的泥水。
岸上乱糟糟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嗡嗡作响,听不真切。有人用力拍打我的背,
有人掐我的人中,冰凉的江水顺着头发、衣角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在身下积了一小滩,
很快又被粗粝的石板吸干。世界天旋地转,眼前晃动着几张焦急而模糊的、沾着泥点的脸。
肺里像塞满了浸水的棉絮,每一次抽气都带着血腥味和冰冷的刺痛。我张着嘴,想哭,
想喊娘,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嘶哑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巨大的恐惧像水底的淤泥,沉甸甸地糊住了心口,比刚才的窒息更让人绝望。冷,刺骨的冷,
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发出咯咯的轻响。“石头?石头!
我的乖孙啊!”一个带着哭腔的苍老声音穿透了那些模糊的嘈杂,像一根针,
狠狠扎进我混沌的意识里。是奶奶!她拨开人群,几乎是扑跪在我身边。
那双布满老茧、常年带着鱼腥味的手,此刻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滚烫的温度,
急切地抚摸着我的脸,又用力揉搓我冰冷僵硬的胳膊。
“冷……冷……”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哼,却用尽了全身力气。
奶奶一把将我湿透冰凉的小身子紧紧裹进她同样单薄却温热的怀里,她的心跳又急又重,
擂鼓一样撞击着我的耳膜。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我脸上,和冰冷的江水混在一起,
分不清哪滴更烫,哪滴更凉。“别怕,别怕,奶奶在,奶奶在……”她一边语无伦次地哄着,
一边抬起头,对着周围乱糟糟的人嘶喊:“快!快抬回家!请郎中!烧热水!快啊!
”混沌的意识像被投入滚水里的冰块,沉浮不定。身体被七手八脚地抬起来,摇摇晃晃,
每一次颠簸都牵动着肺腑深处的剧痛。
周围的声音——妇人的啜泣、汉子们粗重的喘息、杂乱的脚步声——忽远忽近,
时而清晰得刺耳,时而又模糊成一片嗡嗡的背景噪音。“……水鬼……肯定是水鬼拖脚!
”“作孽啊……这么小的娃……”“……看那印子……”“……得喊魂!
这魂儿怕是吓掉在江里了!”“喊魂”这个词像一根冰冷的针,猛地刺破了我昏沉的意识,
带来一阵尖锐的恐惧。喊魂?我的魂……掉在江里了?
掉在那片浑浊冰冷、漂着烂木头和水草、藏着惨白手臂的地方了?
那抹水底深处的惨白和那只向上伸来的手,瞬间无比清晰地撞进脑海,带着令人窒息的恶意。
“啊——!”我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尖叫,“手……白的手!水底下!
抓我!她……她问我……认不认得路……” 我死死抓住奶奶的衣襟,语无伦次,
浑身筛糠似的抖,牙齿磕碰的声音在死寂的堂屋里异常清晰。
一直守在床边、脸色铁青的父亲猛地站了起来,
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油灯光下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他嘴唇紧抿,下颌绷得像块石头,
眼神死死地钉在我脸上,那里面有惊涛骇浪般的惊惧和后怕,几乎要喷薄而出。
他粗重地喘了口气,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重重地“唉!
”了一声,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桌角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郎中来了,皱着眉把了脉,
又翻开我的眼皮看了看,最后只是摇摇头,开了些安神压惊的草药。他说是“惊厥失魂”,
寒气侵体,剩下的,就是些“尽人事,听天命”的含糊话。
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草药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煤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
在墙壁上投下奶奶和父亲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奶奶枯瘦的手一直紧紧攥着我冰凉的手腕,
力道大得几乎要掐进肉里,仿佛一松手,我就会像烟一样散去。她布满皱纹的脸上,
忧虑和某种下定决心的狠厉交织着。“不行!”奶奶猛地抬起头,昏黄的光线下,
她的眼神锐利得惊人,像淬了火的针,直直刺向父亲,“这魂儿,掉在江里了!
水下的东西在问路!这是要抓替身啊!光吃药顶个屁用!得喊回来!今晚就得喊!过了头七,
魂儿就散了,就真叫那东西拘了去!”父亲的脸在灯影里显得更加晦暗不明,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干涩嘶哑:“娘……太险了……那江边……”“险?
再险有看着娃魂飞魄散险吗?!”奶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凄厉,
却又压低了,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祖宗传下的法子,管用!当年你二伯,
就是这么捡回一条命!照我说的准备!一样都不能少!”她浑浊的眼睛里,
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光芒,那是对死亡的极端恐惧和对孙子性命孤注一掷的争夺。
夜,死寂得如同凝固的墨块。外面一丝风也没有,连平日里聒噪的虫鸣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屋子里,只有奶奶刻意压低的、带着颤音的吩咐声,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着紧绷的空气。
“……招魂幡,要新的白麻布,写上娃的生辰八字……用朱砂,
朱砂辟邪……”奶奶枯瘦的手哆嗦着,把一块裁剪好的白麻布铺在桌上,
旁边是一小碟鲜红刺目的朱砂。她拿起一支新开的毛笔,蘸饱了朱砂,手腕却抖得厉害,
红色的墨汁滴落在布上,洇开一小团,像血。父亲站在一旁,
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油灯下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沉默地接过笔,
粗粝的手指捏得笔杆嘎吱作响。他深吸一口气,俯下身,在那惨白的布上一笔一划,
极其用力地写下我的名字和生辰。鲜红的字迹在白布上蜿蜒,如同某种怪异的符咒,
透着一股不祥的庄严。“……糯米,要陈年的,
抓一把……”奶奶从一个蒙尘的陶罐里捧出小半碗发黄的糯米,
小心翼翼地倒在另一个粗瓷碗里,米粒碰撞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还有……这个……”奶奶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和敬畏。
她颤巍巍地打开一个上了年头、漆皮剥落的小木匣。
一股浓重的樟脑和尘土混合的陈旧气味弥漫开来。
她极其小心地从里面拿出一只小小的、褪色极其严重的红布鞋。那鞋子做工粗糙,
显然是给很小的孩子穿的,鞋尖上绣着一朵早已褪色变形、几乎看不出原样的暗红色小花,
针脚歪歪扭扭。鞋底沾着一点干涸的、深褐色的泥印。奶奶盯着这鞋子,眼神复杂,
嘴唇无声地嗫嚅着,像是在念诵什么,又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某种巨大的悲恸。
她把这小小的红布鞋,无比郑重地放在了那碗陈年糯米之上。
父亲的目光落在那只诡异的红布鞋上,瞳孔猛地一缩,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动了动,
却没发出声音,只是那攥紧的拳头,指关节已经捏得惨白。“记住!”奶奶猛地抬起头,
昏黄灯光下,她的脸像一张绷紧的、苍老的皮革,眼睛死死盯着父亲,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的腥气,“到了江边,就在娃落水的地方!摇幡!
喊娃的名字!一遍一遍喊!喊得越大声越好!听到身后有任何响动——脚步声也好,
喘气声也好,哪怕是娃应了你——千万!千万不能回头!一眼都不能看!记住了吗?一步错,
万劫不复!”她的眼神里是孤注一掷的疯狂和深入骨髓的恐惧。父亲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重重地、艰难地点了下头。他拿起那面写着鲜红名字的白麻布招魂幡,
那碗垫着红布鞋的糯米,还有一盏防风的小马灯,转身,脚步沉重得像是拖着千斤重镣,
一步步走向那扇通往无边黑暗的大门。夜,浓得化不开。没有月亮,只有几粒疏星,
微弱的光亮勉强勾勒出江边嶙峋怪石的轮廓,却让更深的黑暗显得更加庞大和充满威胁。
江水在脚下不远处流淌,声音黏稠而沉闷,像一头蛰伏巨兽迟缓的呼吸。
父亲孤零零地站在那块我曾落水的青石码头上。小马灯昏黄的光晕仅仅能照亮脚下几步之地,
像一个随时会被黑暗吞噬的脆弱气泡。潮湿冰冷的空气裹挟着浓重的水腥气,
沉甸甸地压在身上,钻进骨头缝里。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在胸腔里带着明显的颤抖。
他高高举起了那面白麻布做的招魂幡,幡尾在死寂的空气里垂着,纹丝不动。
“石头——陈默——回来啊——!”父亲的喊声猛地撕裂了夜的死寂。那声音干涩、嘶哑,
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恐惧和巨大的悲痛,在空旷的江面上撞出沉闷的回响,
又被无边的黑暗贪婪地吸食进去,显得异常单薄和孤独。
“石头——陈默——跟爹回家啊——!”他一遍又一遍地喊着,
声音在冰冷的江风中渐渐变得凄厉,像受伤野兽的哀嚎。每喊一声,
他就用力地摇晃一下手中的招魂幡。惨白的布在微弱的光线下翻动,
上面用朱砂写就的我的名字——“陈默”——在昏暗中忽隐忽现,如同两个跳动淌血的伤口。
喊声在空旷的江岸回荡,撞在黝黑的石壁上,又弹回来,形成空洞洞的回音。
江水依旧沉闷地呜咽着,除此之外,只有他自己的心跳,擂鼓般撞击着耳膜。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被无边的死寂和恐惧浸泡得发胀。
突然——“啪嗒……”一声极其轻微、极其粘滞的异响,毫无征兆地从父亲身后传来。
像是什么湿透的布片,沉重地拍打在冰冷的石板上。父亲高举招魂幡的手臂瞬间僵直,
如同被冻住。那凄厉的呼喊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了喉咙。
他整个人凝固在原地,只有后背的肌肉,在单薄的衣衫下,难以抑制地绷紧、颤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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