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音入脑,众神俯首。我立于灵霄殿下,披着金蝉子的皮,内里却是满身筋骨的魔头。
他们说我功德圆满,一步登天。他们赐我无上荣耀,封佛拜将。他们不知,
我来此并非为了得道。我是来,取经的。用我自己的方式。恭请唐老爷,上殿。一声长喏,
在殿外响起。我抬起头。灵霄宝殿的金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身披的锦斓袈裟有些重,
压得人骨头发疼。身旁的仙官,垂着眼,嘴角是藏不住的轻蔑。一个凡人,
走了十万八千里路,确实是天大的造化。在他们眼中,我不过是占了金蝉子转世的便宜。
脚下的白玉阶,滑。我一步一步,走得稳。殿内的香火气,浓得发腻。众神垂目,
脸上没什么表情。可那一道道目光,刮在身上,有分量。似乎要将我这身皮囊,
连同里面的骨头,都看得一清二楚。高坐莲台的佛祖,拈花不语。他身边的观音,
率先开了口。“金蝉子,你此行辛苦。”她的声音很淡,飘在殿中。我双手合十,低头。
“为西天取经,乃弟子本分。”“本分?”观音重复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挑。“你可知,
你那三个徒弟,如今在何处?”我心口的位置,微微发烫。那里,藏着我的东西。
“弟子愚钝,不知三位去向。”我的声音,在殿中听来,格外平静。观音的净瓶,
在指尖轻轻一转。“孙邢者,杀心未除。”“诛八戒,贪念未消。”“沙无净,戾气未化。
”“此三人,德不配位,已被压入雷音寺地牢,思过清修。”殿内安静下来。
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我的眼皮,跳了一下。很好。都到齐了。省得我一个个去找。
“地牢?”我重复了一遍,像是没听清。站在前排的托塔天王,往前一步。他手中的宝塔,
金光闪烁。“妖猴,本就该压在五行山下,永世不得翻身。”“天蓬,调戏仙娥,
贬下凡间已是恩典。”“卷帘,失手打碎琉璃盏,不过是寻个由头,让他戴罪立功罢了。
”“金蝉子,你莫要忘了,你这一路,是靠着西天的庇佑,才走到了今日。”他一字一句,
说得铿锵有力。是在提醒我。也是在警告我。我笑了。虽然嘴角没动。可胸膛里的那股气,
在笑。“这么说,取经是假,囚徒押运才是真?”我的话音不高。在场的,却都听见了。
托塔天王的脸色,沉了下去。观音手中的净瓶,停住了。她看着我,
眼神里是某种冰冷的东西。“金蝉子,慎言。”“我若不慎呢?”我抬起眼,对上她的目光。
锦斓袈裟,从我肩头,滑落一寸。露出里面粗布僧袍的一角。那僧袍底下,是十万八千里路,
打熬出来的筋骨。还有一路斩妖除魔,积攒下来的杀气。“金蝉子已死在东土大唐。
”“来取经的,是我,唐三葬。”“葬天,葬地,葬众生。”“也葬这满天神佛。”话音落。
我捏紧了拳头。筋骨发出一阵爆豆般的声响。整个大殿,像是被人抽走了所有的声音。
托塔天王的脸,从青转紫。他手里的宝塔,开始嗡鸣。“大胆妖僧!”一声暴喝,
他将宝塔朝我掷来。那塔在半空放大,化作一座小山,当头压下。金光万丈,佛号阵阵。
要将我镇成齑粉。我没躲。我扯开身上碍事的粗布僧袍。露出底下古铜色的皮肤。
每一寸肌肉上,都用金血烙印着密密麻麻的经文。却不是普度的经,是杀伐的咒。
我胸口那发烫的地方,光芒大盛。我伸手探入皮肉,从中抽出一根黑铁长棍。
正是那根陪我走了十万八千里的九环锡杖。只是此刻,杖上九环,
扣的是九颗狰狞的妖王头骨。“破!”我一字喝出,单手持杖,向上捅去。动作简单,直接。
锡杖与宝塔,撞在一起。没有巨响。只有一声清脆的“咔嚓”声。托塔天王的眼珠子,
几乎要瞪出眼眶。金光闪闪的宝塔,从中间裂开一道缝。那道缝,迅速蔓延,布满整个塔身。
“砰!”宝塔碎了。化作漫天金光碎片,洋洋洒洒。托塔天王一口金血喷出,向后倒飞出去。
殿内的神仙,齐齐后退一步。他们脸上,再无轻蔑。只剩下惊恐。我扛着锡杖,
杖尾的妖王头骨,撞在玉阶上,发出一声闷响。“我说了。”“我是来取经的。
”“谁是西天,谁就是经。”高坐莲台的佛祖,终于睁开了眼。他的目光,穿过众神,
落在我身上。“孽障。”两个字,像是两座山,压在我身上。我扛着锡杖的肩头,沉了下去。
佛祖的声音不大,却贯穿了整个灵霄宝殿。在场的罗汉金刚,都向我投来怜悯的目光。
在他们看来,我完了。“孽障?”我重复了一遍,把这两个字在嘴里嚼碎。“你高坐莲台,
说我是孽障?”我挺直了脊梁,身上的筋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每寸肌肉上烙印的杀伐咒文,亮起暗红色的光,对抗那无形的压力。“你没见过饿到极致,
易子而食的人间。”“你没见过万妖攻城,血流成河的惨状。”“你更没见过,
所谓的护法伽蓝,眼睁睁看着满城百姓被妖魔吞噬,只为等你那取经人路过,好凑一难。
”“你们眼里的功德,是我用一路的尸骨铺就的。”“你说,谁才是孽障?
”我朝地上啐了一口。观音的眉头,蹙了起来。“执迷不悟。”她手中的柳枝一甩。
三滴净瓶水,朝着我的眉心,顶心,心口,飞射而来。每一滴水,都蕴含着四海之力,
重逾万钧。能洗净一切罪,也能压垮一切骨。我不闪不避只是将手中的锡杖,在身前一横。
杖上的九颗妖王头骨,张开了嘴,发出无声的咆哮。那三滴水,在离我一尺远的地方,
停住了。然后,“噗”的一声,化作三团白汽。佛祖那只拈花的手,终于放下了。
他伸出右手,掌心向下,朝我缓缓压来。又是这招。我看见那掌心之中,日月星辰流转,
山川河流成型。一个世界,正在向我压来。“孙邢者,就曾败于此招之下。观音的声音,
在我耳边响起。“放下屠刀,回头是岸。”我咧开嘴。“岸?”“我脚下踩着的,就是岸。
”我没有去硬抗那只手掌。我猛地转身,将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手中的锡杖上。然后,
用尽全力,朝脚下的白玉地板,砸了下去!“轰!”整座灵山,都震动了一下。
以我的落点为中心,坚不可摧的灵山地表,蛛网般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
向着大殿深处,疯狂蔓延。阴冷,暴戾,绝望的气息,从裂缝中喷涌而出。我提起一口气,
声如洪钟。“孙邢者!”“诛八戒!”“沙无净!”“你们的师父,来给你们交保释金了!
”我的声音,顺着那道裂缝,传入了雷音寺的最深处。地底深处,传来三声回应。
一声是狂怒的咆哮。一声是贪婪的嘶吼。一声是冰冷的磨牙。整个灵山,摇晃得更加剧烈。
佛祖那只压向我的手掌,在半空中顿住了。他脸上的淡然,第一次消失。“轰隆!
”我脚下的裂缝,骤然扩大。三道颜色各异的妖气,冲天而起。一道,是纯粹的桀骜与不驯。
一根烧红的铁棒,从裂缝中捅出,直接顶向佛祖的掌心世界。
一个浑身锁着断裂神铁的瘦小身影,从中一跃而出。火眼金睛里,是五百年的恨意。“如来!
”“俺老孙,出来了!”第二道,是吞噬一切的贪婪与暴食。一头浑身长满黑色骨刺的巨猪,
撞开了地面,九齿钉耙上,还挂着半截地牢看守的臂膀。他的人形,只剩下一个轮廓。
“俺老猪,饿了!”第三道,是死寂的杀意。一个由黑色流沙组成的鬼影,无声地浮现,
卷起漫天阴风。他手里提着的,不再是月牙铲,而是一串由一百零八颗罗汉头骨串成的长杖。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了我身后。众神退无可退。这不再是审判。这是复仇。
佛祖收回了手掌。孙邢者那根铁棒,落了个空,重重砸在地上,整个灵霄宝殿又是一颤。
他挠了挠脸,将铁棒扛在肩上。诛八戒丢掉了那半截臂膀,用钉耙梳理着背上的骨刺。
沙无净将那串罗汉头骨长杖,往地上一顿。三双眼睛,齐齐落在我身上。“师父。
”我扛着我的九环锡杖。点了点头。“这满天神佛,有一个算一个。”“今天,
为师请你们吃席。”孙邢者听懂了。他那张猴脸上,露出一个狰狞的笑。他把烧红的铁棒,
指向了莲台。“如来老儿,五百年前,你欠俺老孙一顿打。”“今天,连本带利,一起还!
”话音未落,他的人已经化作一道金光,冲了出去。拦在他前面的,是四大金刚。
“妖猴休得放肆!”四尊神将,齐齐出手。降魔杵,宝剑,铁伞,神鞭,从四个方向,
砸向孙邢者。孙邢者不闪不避,只是狂笑。“来得好!”铁棒一抡,划出一个圆。铛铛铛铛!
四声金铁交鸣。四大金刚,倒飞出去,撞在殿柱上,口吐金血。整个大殿,乱了。
诛八戒深吸一口气,肚子肉眼可见地瘪了下去。“俺也开动了!”他冲进了罗汉堆里。
钉耙挥舞,带起一片哀嚎。沙无净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
可那些惊慌失措的神仙里,不时有人无声无息地倒下。喉咙上,多出一道细细的沙线。
观音的脸色,白了。她手中的净瓶,对准了我。“唐三葬,你已堕入魔道。
”我只是把九环锡杖,往肩上又扛了扛。“道?”“等我把这灵山掀了,我脚下的,就是道。
”我看向高坐的佛祖。他依旧坐着。只是眼中,再无慈悲。只剩下审视,和一丝……冰冷。
“结阵。”佛祖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幸存的罗汉,菩萨,
纷纷后退,口中念念有词。一座金色的佛光大阵,在灵霄宝殿中,缓缓升起。将我们四人,
笼罩其中。金光大阵,佛唱如山。无数佛印,在阵法中流转,化作金色的锁链,
朝我们四人缠来。孙邢者铁棒挥舞,砸碎一片锁链,却有更多的锁链生成。
他身上的桀骜妖气,在这佛光普照下,发出滋滋的声响,不断被削弱。诛八戒的冲撞,
慢了下来。金色的佛印,像烙铁一样,印在他满是骨刺的皮肤上,冒出阵阵黑烟。
他发出痛苦的嘶吼。沙无净的流沙之躯,也开始变得不稳,被佛光逼得几乎要显出原形。
只有我,站在原地。任由那金色的锁链,缠上我的身体。佛光想要净化我身上的杀伐咒文。
但那些咒文,是我用十万八千里路上的鲜血与枯骨浇筑而成。它们是我的一部分。
我的皮肤下,暗红色的光芒与金色的佛光,互相侵蚀。观音看着我,露出一丝不忍。
“唐三葬,回头吧,此阵为万佛朝宗,非佛者入内,神魂皆要被炼化。
”“你和你这三个徒弟,会魂飞魄散。”我闭上了眼。脑海中浮现的,不是经文,
而是一张张在路上死去的面孔。被妖魔啃食的孩童。被吸干阳气的壮汉。被当做玩物,
肆意虐杀的女人。我睁开眼。“吵死了。”我低声开口。我身上的肌肉,开始蠕动。
那些用金血烙印的杀伐咒文,一个接一个地亮起,发出我自己的声音。那是比佛唱更宏大,
比魔音更深沉的咆哮。“唵、嘛、呢、叭、咪、吽!”我念的,是六字真言。
但从我口中吐出,却不再是镇压,而是破灭。每一个字,都化作一枚漆黑的咒印,
撞在金光大阵上。大阵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维持阵法的罗汉菩萨们,齐齐喷出一口血。
“孙邢者!”我暴喝一声,“这东西的顶上,是如来老儿亲自坐镇,捅穿它!
”孙邢者眼中金光暴涨,一声长啸,冲天而起。“诛八戒!给老子吞了这些光!
”诛八戒张开血盆大口,对着那些佛印,猛地一吸。“沙无净!断了他们的根!
”沙无净的身影,融入了佛光的阴影之中,杀向那些维持阵眼的菩萨。我双手握住九环锡杖。
用尽全力,刺向面前的阵法屏障。“给我,开!”我们师徒四人,从四个方向,
同时发起了攻击。一声巨响。金碧辉煌的灵霄宝殿,塌了半边。所谓的“万佛朝宗”大阵,
碎成了漫天光点。漫天光点,还未散尽。一直高坐莲台的佛祖,站了起来。
这是他从我们进殿以来,第一次起身。他一动,整座灵山的佛光,都黯淡了三分。
他看向殿外,穿过崩塌的殿墙,望向西方的天空。那里,原本是万里无云的佛国净土。此刻,
却有六朵大小不一的妖云,正由远及近,滚滚而来。“轰隆”一声巨响,不是来自殿内,
而是灵山之外。护山的金刚罗汉,组成的防线,像是纸糊的一样,被轻易撕开。
最先冲上来的,是一头大如山岳的白牛。他四蹄踏空,头顶的一对牛角,
仿佛能将天都捅个窟窿。“孙老七!”他的声音,如同万千雷霆在灵山炸响。
“你他娘的拆家,也不喊上哥哥们!”紧随其后的,是一只遮天蔽日的金翅大鹏。
他双翅一展,掀起的罡风,吹得灵山上的菩提树东倒西歪。一个尖锐的声音,刺破云霄。
“今日,就拆了这鸟山,给你出气!”东边,一条黑蛟驾着滔天黑水,撞上了灵山山脚。
南边,一头雄狮,一只巨象,咆哮而至。北边,一只白猿,一只猕猴,踏碎了山门。
平天大圣牛魔王。混天大圣鹏魔王。覆海大圣蛟魔王。移山大圣狮驼王。通风大圣猕猴王。
驱神大圣禺狨王。孙邢者在花果山的六个结拜兄弟,一个不少,全都到了。六大妖圣,
携着百万妖兵,将整座灵山,围了个水泄不通。孙邢者扛着铁棒,
看着天上那几道熟悉的身影,咧开的嘴,几乎要扯到耳根。他没有回应,
只是把铁棒在地上重重一顿。战意,就是最好的回应。我看着眼前的大场面,也笑了。
我将九环锡杖从肩上取下,重重拄在地上。“孙邢者。”“到!”“为师允你,
今日与兄弟并肩,不醉不归。”“好嘞,师父!”孙邢者一声欢呼,化作金光,
与那六道妖气,汇合一处。佛祖的面容,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他低头看着我。“唐三葬,
你引妖魔入我西天净土。”“罪该万死。”我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我说了。”“今天,
我是来取经的。”“你这西天,就是我要取的经。”佛祖不再言语。他抬起了他的右手。
这一次,没有掌中世界,没有万钧神力。他只是轻轻一挥。他身后,
那已经崩塌的灵霄宝殿废墟之上,现出三千佛陀的虚影。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
三千揭谛,八百罗汉,四大菩萨。整个西天的意志,都在他这一挥之下。“剿。”一个字。
天地变色。漫天佛光,化作实质的刀枪剑戟,如暴雨般倾泻向山下的百万妖兵。
牛魔王仰天长啸,现出真身,以一己之力,扛住了正面最大的一波冲击。鹏魔王双翅切割,
撕裂佛光,在空中拉出一道道黑色的真空。妖圣们各自施展神通,与那漫天佛兵,战作一团。
喊杀声,爆炸声,响彻西天。诛八戒的肚子,像一个无底洞,吞噬着一切靠近的佛光。
他越吞,身上的骨刺,便越是黝黑发亮。沙无净的身影,彻底融入了这场巨大的混战之中。
他成了所有落单神佛的噩梦。他们的注意力,都被那七个大闹天宫的身影所吸引。而我,
只看着佛祖。他也只看着我。在漫天神佛与百万妖魔的战场中央,我们之间,空无一物。
他向我走来。一步。我脚下的大地,开始枯萎。两步。我身上的杀伐咒文,光芒黯淡。三步。
我扛在肩上的锡杖,开始一节节变重。他不是在用力量压我。他是在用他的“道”,
抹杀我的存在。他所过之处,万法归一,万物成空。这是一种规则层面的剥离。“看见了吗,
唐三葬。”佛祖的声音,直接在我脑中响起。“这就是你的执念,在我的世界里,毫无意义。
”我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我的世界?”我手中的九环锡杖,猛地拄地。这一次,
不是砸裂大地。而是宣告主权。“你问过,这片土地的意见吗?”我闭上眼不再去看他。
而是去看我这一路走来,踩过的每一寸焦土,每一条血河。那些被我埋葬的,被我铭记的,
被我背负的。那些死不瞑目的冤魂。那些不甘不愿的悲鸣。“出来!”我怒吼。我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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