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阳春面下肚，肠胃得到了抚慰，连带着虚软的双腿也似乎重新注入了力气。
但林烨很清楚，这一块钱带来的饱足感是暂时的。
他必须趁着这点能量还没耗尽，找到下一个机会。
十六铺码头。
这个名字在他融合的记忆里和未来的认知中，都带着浓厚的传奇色彩。
它是上海的水上门户，是物资流动的咽喉，也是三教九流汇聚、规则与潜规则交织的江湖。
那里有最新的消息，有最野的路子，也有最深的坑。
他捏了捏口袋里那块多钱的“巨款”，定了定神，朝着记忆中和路牌指示的方向走去。
越靠近码头，空气的味道越发复杂。
黄浦江水的腥气、轮船的柴油味、货物堆积散发的各种原生态气味（木材、水果、鱼腥、药材）、以及更加浓重的人体汗味和烟草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港口码头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喧嚣声浪也陡然增大。
轮船拉响的汽笛沉闷悠长，吊机运作的金属摩擦声尖锐刺耳，搬运工人的号子声粗犷有力，再加上无数讨价还价、呼喊叫骂、交谈议论的声音，汇成一片沸腾的、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嘈杂海洋。
林烨深吸了一口这浑浊而充满能量的空气，眼神锐利起来，像一头闯入新猎场的幼兽，谨慎而又贪婪地打量着西周。
江面上停泊着各式各样的船只，大的小的，新的旧的，国营轮船公司的客货轮，挂着模糊旗号可能来自浙闽一带的货船，还有不少摇橹的木船、小舢板。
趸船上，码头边，货物堆积如山。
穿着“港务”字样工装的工人在调度指挥，更多的是穿着破旧汗衫、露出精壮肌肉的搬运工，扛着大包，踩着跳板，步履稳健地将货物运上运下。
而在这些正式劳动的场景之外，在仓库的角落、在货堆的缝隙、在路边稍微开阔一点的地方，则是另一番景象。
有人首接在地上铺开麻袋，摆开来自南方的香蕉、菠萝、荔枝，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吆喝着；有人蹲着，面前是各种晒干的水产、山货，甚至还有用草绳捆着脚爪、咯咯叫的活鸡活鸭；有人则神秘得多，只是揣着兜，或者提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旅行包，目光游移，低声和凑上前的人快速交谈着，交易的东西看不见，但显然不是摆在明面上的那些。
这就是一个自发形成的、巨大的、半公开的黑市。
林烨的心跳微微加速。
就是这里了。
信息、机会、风险，都藏在这片混乱之中。
他没有急于动作，而是找了个相对不碍事的墙根，靠着，仔细观察。
更俗的风格在于细节和观察，他需要先看懂这里的规则。
他注意到，那些明显是外地来的船工或货主，通常会有固定的本地人接洽，双方似乎有着长期的默契。
而那些零散的、小打小闹的交易，则更加随机，但也更加警惕。
他们的目光不仅扫视着潜在的顾客，更时刻留意着几个方向——码头出入口，以及可能突然出现的管理人员。
林烨看到过一次小小的骚动。
一个卖电子计算器（那种笨重的、带着绿色显示屏的老式计算器）的年轻人，突然像是收到了什么信号，猛地收起摊子，卷进包里，迅速钻进旁边的小巷消失不见。
几分钟后，两个戴着红袖章、表情严肃的市管人员慢悠悠地踱了过来，目光扫过那片区域，没有发现异常，又慢悠悠地走开了。
虚惊一场。
但足以让所有暗中交易的人背后冒出一层冷汗，交易变得更加隐蔽和快速。
林烨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风险无处不在。
他的目标很明确：寻找那些从南方来的、带着“新鲜玩意”的人。
电子表，是他记忆里这个时期最典型的暴利商品之一。
目光逡巡，过滤着杂乱的信息。
终于，他锁定了一个目标。
那是一个靠在仓库外墙边的年轻人，大约二十出头，穿着一条紧绷的“的确良”裤子，上身是一件花里胡哨的印花衬衫，领子翻在外面，脚下踩着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
这身打扮在这个时代堪称“时髦”，甚至有些扎眼。
他嘴里叼着烟，眼神里带着一种混合了精明、炫耀和一丝不易察觉虚张声势的神气。
他手里把玩着一个小东西，银闪闪的，在阳光下偶尔反射出一点亮光。
林烨看得分明，那是一块电子表。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个小角色，尽管他洗得发白的裤子和胶鞋己经出卖了他。
他走过去，在距离那人一米多远的地方停下，没有首接看那块表，而是仿佛随意地看着江面，用不大但足够对方听到的声音说：“朋友，船什么时候来的？”
这是搭讪的试探，问船期意味着问来源，是圈内人常用的切口之一。
那年轻人上下打量了林烨一番，眼神里的轻视几乎不加掩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刚靠岸。
哪能，有事体？”
他的普通话带着明显的粤语口音。
“看看货。”
林烨言简意赅，目光终于落在他手上那块表上。
年轻人嗤笑一声，把手腕亮出来，晃了晃那块廉价的电子表：“呢个？
靓野来噶，香港流行款，看看可以，摸就唔得啦。”
他故意夹杂着粤语，显得自己很见过世面。
林烨没在意他的态度，仔细看了看那表。
塑料表壳，镀铬层看起来很薄，液晶显示屏，红色的数字跳动显示着时间。
做工粗糙，但在1979年的内地，这绝对是稀罕物。
“什么价？”
林烨问。
“三十块。”
年轻人报出一个数字，斜眼看着林烨，似乎等着看他被吓退。
三十块！
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大半个月工资。
真是暴利。
林烨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在快速盘算。
这种表在深圳或者广州的进货价，可能也就几块钱，甚至更低。
运到上海，翻十倍卖。
风险溢价高得惊人。
“量大有优惠伐？”
林烨没有还价，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年轻人愣了一下，重新打量林烨，眼神里的轻视稍减，多了点兴趣：“你要多少？”
“十块。”
林烨报出一个他目前财力根本无法承受的数字，但他必须装出有底气的样子。
这是空手套白狼的第一步，赌的是信息差和对方的贪婪。
“十块？”
年轻人挑了挑眉，似乎觉得有点意思，但看了看林烨的穿着，又怀疑起来，“朋友，开玩笑吧？
三十块一块，十块三百块！
你拿得出来？”
林烨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戏肉来了。
他面不改色，压低了声音：“现在没有。
但销路我有。
你先给我货，我卖出去了，钱分你。”
这是最冒险的一步，几乎等同于乞讨或者欺骗。
果然，年轻人脸色一沉，像是受到了侮辱：“丢！
玩我啊？
冇钱学人讲乜嘢生意？
走开走开！”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像是赶苍蝇。
林烨没有走。
他知道一旦退缩，就彻底没机会了。
他大脑飞速运转，回忆着所有关于这个时期、关于广东、关于未来的碎片信息。
他迎着对方不耐烦的目光，忽然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种与年龄和穿着不符的笃定：“朋友，别急。
我不是空口说白话。
你看现在形势，风越来越松了，以后这种东西，”他指了指那块表，“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便宜。
你现在捂着三十块一块卖，能卖几块？
找对路子，走量，哪怕十块十五块一块，赚得也不少，还快。
回笼资金，下次才能带更多新货过来，对不对？”
他语速不快，但句句都点在了关键上。
尤其是“风越来越松”、“越来越多越来越便宜”、“回笼资金”这些词，带着一点超越当下的眼光，让那年轻人脸上的怒容渐渐变成了惊疑不定。
林烨趁热打铁，继续压低声音：“我在上海认识不少朋友，百货公司、华侨商店都有路子。
十块表，我几天就能出手。
你按…十五块一块给我，我卖多少是我的本事。
你当场就能拿一百五现金走，不比你在这里一块块零卖、担惊受怕强？”
让利一半！
这是巨大的诱惑。
年轻人明显心动了。
他眼神闪烁，打量着林烨，似乎在评估这番话的真实性。
一百五十块现金，确实是一笔不小的现钱，能让他立刻逍遥一阵，或者作为下次进货的本钱。
“你…真有路子？”
年轻人语气缓和了不少，带着试探。
“没路子敢开这个口？”
林烨神态自若，其实手心己经开始冒汗，“你信我一次，这笔做成，下次还好合作。
不然，你继续在这里耗着，看看一天能碰到几个舍得花三十块买这玩意的冤大头？”
年轻人沉默了，咬着烟嘴，眼神在林烨和江面之间游移。
风险很大，万一这小子拿了表跑了呢？
但诱惑更大，一百五十块现钞…最终，贪婪和急于脱手部分货物回笼资金的心理占据了上风。
他狠狠吸了口烟，把烟屁股扔在地上踩灭：“好！
我就信你一次！
扑街仔，你要是敢耍我，我让你在上海滩混不下去！”
他先是答应了，然后又恶狠狠地补了一句威胁，给自己壮胆，也试图震慑林烨。
“放心，做生意讲信用。”
林烨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但脸上只是淡淡一笑。
年轻人左右看了看，确认安全，然后示意林烨跟上他。
两人一前一后，钻进仓库后面一个更加隐蔽的角落。
年轻人从一个破旧的旅行袋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十块用软布包着的电子表，款式和他手上那块一模一样。
“点点数，十五一块，十块一百五。
现金！”
年轻人压低声音。
林烨接过布包，仔细看了看，确认都是能走字的完好品。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年轻人，摊了摊手：“我现在没带那么多现金。”
“你！”
年轻人眼睛一瞪，几乎要发作。
“别急。”
林烨打断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仅剩的一块多钱和那些零散地方粮票，“这是定金。
表我先拿走，最晚明天这个时候，还是这里，一百五十块，一分不少给你。
要是没来，这些定金就是你的，表你也拿回去，算我倒霉，白帮你卖一天。”
这是他最后的赌博。
用全部身家一块多钱和一点粮票作为信用抵押，换取十块价值理论上三百块（按零售价）的货物。
空手套白狼的极致。
年轻人看着那皱巴巴的一块多钱和粮票，气得差点笑出来。
这他妈也叫定金？
但他看着林烨那双平静却异常坚定的眼睛，又想起他刚才那番颇有见地的话，一种莫名的、近乎荒谬的念头让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好！
明天这个时候，见不到钱，我掘地三尺也要把你找出来！”
他恶狠狠地说，一把抓过那点可怜的定金塞进口袋，仿佛那能给他一点安慰。
林烨将那一小包电子表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最内侧的口袋，贴肉放着，能感受到硬硬的触感。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对着年轻人点了点头，转身迅速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码头嘈杂的人流中。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蹦出来。
背后似乎能感受到那个年轻人怀疑又凶狠的目光。
他成功了，又或者，只是踏入了更深的危险之中。
怀里的十块电子表，像是十块灼热的炭块，烫得他皮肤生疼，也点燃了他内心野性的火焰。
下一步，必须尽快把它们变成钱。
去淮海路，去南京路，去那些有可能出现“冤大头”的地方。
而在他身后，码头嘈杂的阴影里，那个穿着干净旧中山装、眼神锐利的老者（爷叔），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目光若有所思地扫过林烨消失的方向，又瞥了一眼那个正心神不宁点烟的广东年轻人，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无人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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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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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块表，我几天就能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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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明显心动了。
他眼神闪烁，打量着林烨，似乎在评估这番话的真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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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你继续在这里耗着，看看一天能碰到几个舍得花三十块买这玩意的冤大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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