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雾气升腾，像浸饱了水的棉絮，沉沉地压下来，将前路和后路都模糊了界限，空气又湿又冷，吸进肺里带着一股土腥气。
崎岖的山道上，一行人正沉默地跋涉，泥泞沾满了鞋履和裤脚，每一步都伴随着轻微的“噗叽”声。
最前面是凌霄高瘦挺拔的背影，像一把破开雾气的刀，走得又快又稳，身体微微前倾，锐利的目光穿透雨帘和浓雾，仔细探查着前方的路况和可能存在的危险。
队伍拉得有些长，稀稀拉拉地缀在后面，有人独往，有人抱着孩子，大家低着头，尽量缩着脖子抵御寒意和湿气，只顾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
阿芜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最后，穿着素净青绿衣裙的身影默默的跟在人群中，头上簪着两只碧色的玉簪，几缕碎发随着行动也前后轻晃，贴在她清瘦苍白却难掩秀致的脸颊旁。
她步幅不大，长长的睫毛也挂着细小的水珠，眼神沉静地望着脚下泥泞的小路，仿佛周遭的湿冷喧嚣都与她隔绝。
“阿芜姑娘！”
一个清亮的声音，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爽快劲，突然打破了她身边的沉闷。
白祁原本走在队伍中段，眼角的余光几次扫过那个落在末端、几乎要溶进雾气里的单薄身影，他脚步微不可察地慢了下来，渐渐跟身边的方衡拉开距离，泥水溅在裤腿上他也浑然未觉。
终于，他落后到了和阿芜并肩的位置。
走得腿都酸了吧？”
白祁咧嘴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好像完全没注意到阿芜的僵硬。
“前面说啦，中午就能找地方歇歇脚，还能生火煮点热的！”
他语气轻松，带着一股子年轻的活力。
白祁稍稍侧过头，声音不高，带着点雨天的湿意，却很清晰地传到阿芜耳边：“昨天下了一夜的雨，路更滑了，踩实些。”
阿芜依旧低着头，目光专注于脚下深浅不一的泥坑，只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极轻的鼻音：“嗯。”
手在袖子里悄悄掐了自己一下，提醒自己别忘了现在的身份，一个家产被贪婪族中叔伯夺走、父母双亡后无处可去的孤女，她必须足够不起眼。
白祁的目光掠过她沾满泥浆的裙摆，又飞快地看了一眼她微抿的、显得有些苍白的唇。
他不动声色地稍稍调整了步伐，让自己走在了靠近外侧、更陡也更湿滑的那一边，高大的身躯有意无意地替她挡去了不少斜扫过来的冷风和雨丝。
自顾自地找话说。
“阿芜姑娘，跟你讲个新鲜的！”
他压低点声音，带着点神秘劲儿。
“昨儿晚上，刘老伯那头倔驴，嘿！
你猜怎么着？
它偷偷摸摸去啃李婶藏起来的干粮袋子！
那可是厚牛皮缝的，硬邦邦！”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
“那傻驴啃了半天啃不动，急得原地转圈，‘嗷嗷’首叫唤！
结果你猜怎么着？
把自个儿门牙给崩了个口子！
哈哈哈……”他自己先笑得挺开心，引得前面几个同样走得蔫蔫巴巴的流民也回头看了看，脸上挤出点笑。
阿芜的脚步依旧平稳，但眼睫似乎轻轻颤动了一下，像被雨滴惊扰的蝶翅。
“……那驴疼得首打响鼻，蹦跶起来，还把李婶晾在石头上的裤子给踹到火堆旁边去了！”
白祁还在努力逗她笑，没发现自己讲笑话的本事实在一般。
他偷偷瞄了瞄阿芜低着的侧脸，见她没什么反应，有点泄气，但还是鼓起劲儿问：“阿芜姑娘，你……”他话还没组织好，脸有点微微发烫。
就在这时，一阵有点特别的脚步声带着轻微的金属摩擦声从后面靠近了。
那声音听着沉稳，又有点规律的“咔哒”轻响。
“小白？
阿芜姑娘？”
一个低沉略带沙哑的男声响起，透着点关心和点疑惑，白祁和阿芜一起回头。
是机关术士方衡，一个身材不算高大却异常精悍的青年，浓眉大眼，嘴角似乎天生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意。
他背着一个看起来比他身躯还要庞大的、布满奇异铆钉和线条的玄铁箱笼，行走间发出轻微的机簧啮合声。
他浓眉微微皱着，先是扫了眼白祁，脸上带着点长辈看晚辈瞎闹腾的无奈笑意：“老远就听见你在这儿傻乐，捡着宝了？”
然后，他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阿芜脸上，一阵风恰好吹过，把阿芜额前的几缕碎发给撩开了。
方衡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
就在阿芜左边的额角上，清清楚楚地印着两颗小小的痣，深褐色的，斜着排在一起。
一股滚烫的、带着尖锐痛楚的熟悉感猛地撞进他胸口！
他感觉像是被人当胸狠狠捶了一拳，呼吸都窒住了！
背上的箱笼好像突然重了千斤，压得他脚下的土都往下陷了半分。
方衡几乎是本能地猛地扭过头，动作有点急地摘下腰上磨得发亮的皮水壶，拧开盖子灌了一大口冷水。
冰水流过喉咙，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
他用力咽了咽，额头青筋隐隐跳动，硬是把那股翻腾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惊涛骇浪按了回去。
等他再转回头，脸上己经勉强挂上了平时那副有点随意、有点懒散的表情，但眼神深处那点没压住的惊愕、痛苦和难以置信还在剧烈翻涌，视线死死地钉在阿芜脸上，尤其是她那被风吹开，现在又快遮回去的额角那两颗小小的痣上。
“咳”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刚才哑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人上了岁数，腿脚就是跟不上你们年轻人，阿芜姑娘……”他停了一下，目光执着地停留在那痣的位置，喉结滚动了一下。
“瞧着年纪不大，一个人跟上这么大的队伍，不容易吧？”
他语气尽量平常，但每个字说出来都像带着千斤的分量。
“……今年，有二十了吗？”
一阵风又卷着沙子吹过来，迷了阿芜的眼，她下意识抬手揉了揉发红的眼角，那两颗痣又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方衡灼热的视线下。
她清晰地感觉到了方衡目光的沉重和异样，那不是好奇，更像是一种带着巨大冲击力的辨认，近乎要把她看穿，为什么两颗痣会让他如此失态？
心里那根弦立刻绷紧到极致！
手指在袖子里蜷缩得指节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肉里。
他到底在看什么？
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为何对她脸上两颗不起眼的小痣产生如此剧烈的反应？
“嗯……”她小声应着，声音细弱，努力维持着温顺的表象。
“方大哥，我虚岁二十了。”
虚岁二十？
二十！
方衡脑子里“轰”的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眼前一阵发黑，脚下踉跄一步才勉强站稳。
背上沉重的大箱笼猛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嘎吱”摩擦声，仿佛里面锁着什么猛兽在挣扎。
二十！
小满……他的小满要是还在，今年，正好也是这个年纪啊！
刹那间，记忆里那张模糊得快看不清的、属于妹妹小满的稚嫩脸庞，和眼前这张写满警惕的脸庞，因为那两颗位置形状都惊人相似的痣，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是……是吗……”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目光死死锁着阿芜低垂的额角，眼神涣散，像是在透过她看向某个遥远虚空中的人影。
“二十……好年纪……”他低声喃喃着，每个字都带着沉重的、无法言说的痛楚。
“……正好……小满她……” 那个深埋在心底、从不轻易出口的名字，在这巨大的冲击下，竟失口泄露了出来！
阿芜猛地抬眼疑惑的看向他。
“小满”？
她捕捉到了这个名字。
“方大哥！”
白祁惊愕担忧的声音响起。
少年被方衡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失态吓到了，那张总是带点懒散笑意的脸，此刻惨白一片，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涔涔，眼神里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
他顺着方衡的目光再次看向阿芜的额角，除了那两颗小痣，依旧看不出所以然。
“你怎么了？
是不是太累了？”
白祁急切地想去搀扶他。
“……没事！”
方衡像是被白祁的声音猛地拽回现实，他粗暴地挥开白祁伸过来的手，力道之大让背后的箱笼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闷响。
“没事……”他重复着，急促地又灌了几大口水，冰凉的液体也浇不灭心口那团灼烧的、混杂着绝望和一丝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妄念的火焰。
他不再看阿芜，也不敢再看，仿佛再多看一眼就会彻底崩溃。
“快跟上前面吧。”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两人，肩膀微微耸动着，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只有那沉重箱笼里的“咔哒……咔哒……”声，变得极其急促、紊乱，如同他此刻无法平息的心跳和混乱的思绪。
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方衡几乎是逃也似的，迈开大步，沉默地、却异常快速地往前走去，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
阿芜站在原地，望着那个仓惶离去的背影，手心里的刺痛感清晰地提醒着她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风肆意地吹打着她的鬓发，额角那两颗小小的痣在冷风中仿佛还残留着方才被那惊人目光灼烧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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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
方衡像是被白祁的声音猛地拽回现实，他粗暴地挥开白祁伸过来的手，力道之大让背后的箱笼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闷响。
“没事……”他重复着，急促地又灌了几大口水，冰凉的液体也浇不灭心口那团灼烧的、混杂着绝望和一丝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妄念的火焰。
他不再看阿芜，也不敢再看，仿佛再多看一眼就会彻底崩溃。
“快跟上前面吧。”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两人，肩膀微微耸动着，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只有那沉重箱笼里的“咔哒……咔哒……”声，变得极其急促、紊乱，如同他此刻无法平息的心跳和混乱的思绪。
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方衡几乎是逃也似的，迈开大步，沉默地、却异常快速地往前走去，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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