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城市上空。远处高楼的灯火渐次熄灭,唯有一扇小窗仍亮着暖黄的光,像是夜空里不肯睡去的星。
窗内,六岁的念念趴在妈妈怀里,小手指向窗外那片被城市光晕染得有些模糊的星空。
“妈妈,爸爸真的变成最亮的那颗星星了吗?就像你画给我看的那样?”
林晚的手指轻轻梳理着女儿细软的发丝,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停顿了一秒才让声音平稳地流淌出来:“是呀,宝贝。爸爸是宇航员,在一次特别特别伟大的星际探索任务中,他的飞船变成了光,融入了星河。”她抬起另一只手,指向夜空中一个并无特别之处的方位,“瞧,就在那儿,他每天都在天上看着我们,保护着我们呢。”
这个谎,她说了六年,早已烂熟于心。可每一次重复,心脏仍像被无形的手攥紧,渗出细微而绵长的痛楚。
念念睁着澄澈的大眼睛,努力望向妈妈指尖的方向,小脸上写满了崇拜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那他什么时候能完成任务回家呀?我都快七岁了,他答应过我生日时带我去看真正火箭的。”她的声音里带着柔软的期盼,像羽毛轻轻搔刮着林晚早已不堪重负的心防。
林晚收紧手臂,将女儿更深地拥入怀中,仿佛这样就能抵挡所有现实的残酷。她低下头,脸颊贴着女儿散发着儿童洗发水甜香的头顶,努力让嘴角弯成一个温暖的弧度。
“爸爸的任务很重要,也很长…可能要飞到宇宙的尽头呢。”她的声音轻柔得像夜风,小心地编织着梦幻的网,“但他给你的爱和礼物,每年都会准时到的,对不对?就像去年那个‘月球岩石’其实是块精心打磨的灰色水泥块,还有前年那顶‘太空舱培育出的向日葵’花盆底下藏着LED灯,对不对?”
“嗯!”念念用力点头,注意力成功被神奇的礼物转移,“爸爸最厉害了!我们班王小明他爸爸只会送练习册,一点意思都没有。”小女孩骄傲地扬起下巴,随即又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角渗出困倦的泪花。
林晚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一松,却又因成功的欺骗而漫上更深的愧疚。“是啊,爸爸最厉害了。”她低声附和,声音轻得像叹息,“宝贝,该睡觉了,星星也要休息了。”
“那妈妈再讲一遍爸爸是怎么抓住那颗调皮流星的故事好不好?就一遍!”念念揉着眼睛,讨价还价。
“好,就一遍。”林晚柔声答应,开始讲述那个她虚构了无数遍的、瑰丽又勇敢的星际冒险。她的声音平稳而富有感染力,描绘着浩瀚的宇宙、银色的飞船、勇敢的宇航员如何用爱的网兜捕捉一颗不听话的、四处乱窜的流星,只为送给地球上的女儿做生日礼物。
在这个小小的、被温暖灯光填充的客厅里,童话仿佛触手可及。墙上贴满了念念的画,蜡笔涂抹出的尽是蓝色的地球、银色的飞船、穿着宇航服的小人牵着星星的手。书架上没有多少童话书,却有一本厚厚的、手工制作的精装绘本,封面是林晚亲手绘制的星空,标题几个艺术字闪着银光:《爸爸的星际冒险》。
故事讲到最后几句时,怀里的呼吸已经变得均匀而绵长。念念睡着了,嘴角还带着甜甜的笑意,或许正梦见了无垠的星海和那个身影模糊却无比伟岸的父亲。
林晚停止了叙述。
房间里瞬间陷入一片寂静,只有老旧空调运作时低沉的嗡鸣。她脸上温柔的笑意像退潮般迅速消散,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沉重。她小心翼翼地将女儿抱起来,走向卧室,动作轻柔得像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确实是最珍贵的珍宝。也是她所有谎言与坚持的唯一理由。
给念念盖好印着小星星的被子,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留下一个轻吻,林晚才悄无声息地退回到客厅。
她没有开大灯,只是颓然地跌坐在沙发上,仿佛刚才讲述那个漫长故事耗尽了所有力气。月光和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窗户,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痕迹。她抬起手,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闭上眼睛。
但安静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
她猛地睁开眼,目光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倏地投向客厅书桌的角落。
那里放着一个笔记本,旁边是一个约A4纸大小、五厘米厚的精致木盒。木盒颜色沉黯,表面打磨得十分光滑,边缘镶嵌着简单的金属包角,一把小巧的黄铜锁牢牢锁着它,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那里面没有星星,没有童话,没有爱。
那里面装着所有残酷的真相。
她的眼神在触及木盒的瞬间变得无比复杂,深切的痛苦、挣扎、恐惧,以及一种近乎偏执的守护欲交织在一起。那里锁着她女儿生命的倒计时,锁着她婚姻不堪的结局,锁着她六年来每一个深夜无声的崩溃和第二天清晨不得不重新拼凑起来的坚强。
“宇航员爸爸”…多么美好又虚幻的梦。
真实的版本丑陋而冰冷。哪有什么伟大的牺牲,只有一份在得知女儿先天罹患罕见绝症、巨额医疗费用像个无底洞时,就吓得仓皇逃离的懦弱和自私。那个男人,念念生物学上的父亲,留下的只有一纸冰冷的、推卸所有责任与义务的声明,和再也打不通的电话号码。
而木盒里那份被无数次翻阅、边缘已经微微起毛的医疗诊断书,才是真正悬在她们头顶的利剑。“进行性线粒体脑肌病”——一串拗口而残忍的字眼,后面跟着一长串可能发生的可怕症状和一句“预后极差,多数患儿难以存活至十岁”。
念念今年六岁了。七岁生日近在眼前。
每一次念念兴奋地倒计时生日,期待着“爸爸的礼物”,林晚的心就像被锯子反复拉扯。女儿的每一个生日,对她而言都是又一道逼近终点的残酷刻度。
她站起身,像是无法抗拒那股黑暗的引力,一步步走向书桌。手指颤抖着,轻轻拂过那把冰冷的铜锁。她没有钥匙,钥匙被她藏在了另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她害怕自己会在某个崩溃的深夜打开它,然后被那里面汹涌而出的绝望彻底吞噬。
喉咙里涌起一股酸涩,她用力吞咽下去,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转过身,不再看那个盒子。
目光落在墙上念念的画上,落在书架那本精美的绘本上。她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谎言是假的。
但爱是真的。
她必须守住这个用谎言构建起来的童话世界,直到…直到最后一刻。她要让念念的生命里充满的是星星和大海,是爱和勇气,而不是被抛弃的恐惧和病痛的阴影。
这是她作为一个母亲,唯一能做的,也是最残酷、最深情的反抗。
她走到窗边,望向窗外那片虚假的、被城市灯光稀释了的星空。念念指出的那颗“爸爸星”的位置,其实空无一物。
但林晚久久地凝视着那个方向,仿佛真的能看到一点微弱却执着的光亮。
夜风吹起,带来一丝凉意。她抱紧双臂,忽然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这个世界那么大,星空那么浩瀚,而她只有一个人,扛着一个沉重的、不能言说的秘密,走在一条看不见终点的路上。
第二天太阳会照常升起,她会准时醒来,给念念准备有星星形状煎蛋的早餐,微笑着听她叽叽喳喳说着幼儿园的趣事和关于爸爸的新幻想,继续用画笔和谎言为她搭建一个永不陨落的星河。
但在此刻,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允许她稍微卸下坚强的面具,允许疲惫和恐惧像潮水般漫过脚踝。
她轻轻哼起歌,是念念睡前最爱听的那首摇篮曲,声音低哑而破碎。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歌声飘散在寂静的空气里,无人回应。
窗外,一颗真正的流星倏地划破夜空,瞬间燃烧殆尽,消失在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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