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静得能听见点滴坠落的声音。三号床的赵明宇半倚在摇起的床头,
指尖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敲下最后一个句点。屏幕幽幽的光映着他过分苍白的脸,
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滑下来一点,他也懒得去推。一篇关于量子纠缠态概率分布的论文草稿,
还差最后的结论部分。他知道自己大概率是没法亲手完成了。
骨髓穿刺的钝痛还在骨骼深处隐隐作祟,像某种阴湿的潮气,挥之不去。
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诊断书上的铅字冰冷刺骨。他才二十二岁,
原本有着清晰无比的未来轨迹——普林斯顿的PhD,理论物理的研究,
或许还有诺奖殿堂遥远的微光。现在,
这一切都坍缩成眼前这间充斥着消毒水气味、四壁惨白的房间,
以及一个可以预见的、迫近的终点。他闭上眼,试图在脑海里重构薛定谔方程的解,
用数学的纯粹秩序来对抗生理上的无序和腐烂感。
隔壁二号床传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像破旧的风箱被强行拉拽,
打破了病房里虚假的宁静。王海涛侧着身,蜷缩着,
宽厚但已然有些佝偻的背脊剧烈地起伏着。他用一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手帕死死捂住嘴,
咳得额头上青筋暴起。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他摊开手帕,瞥见那口浓痰中央刺目的暗红,
不动声色地迅速将手帕攥紧,揉成一团,塞到枕头底下。肺癌晚期,并多处转移。
医生的话言犹在耳,没什么奇迹可言了。他年轻时力气大,脾气暴,
在码头跟人抢活计时能抡起扳手干架,后来开了家小货运公司,风里来雨里去,撑起一个家。
现在,这具曾经引以为傲的强壮身体,正从内部一点点背叛他、吞噬他。他很少说话,
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望着天花板,或者窗外那一小方被窗框切割的天空,眼神浑浊,
藏着说不出的疲惫和未竟之事。最靠里的一号床,李秀娟直挺挺地躺着,
身上盖着洗得发白的薄被。只有眼球还能缓慢地转动,
视线落在对面墙壁一块细微的剥落墙皮上。肌萎缩侧索硬化,俗称渐冻症。
她的身体像被无形的绳索一层层捆缚、冰冻,从双腿开始,蔓延到躯干、手臂,
现在连吞咽和呼吸都变得越来越费力。她曾是小学教师,说话温和,做事井井有条,
把家里打理得窗明几净,丈夫体贴,女儿乖巧。一场突如其来的怪病,抽走了她所有的生活。
丈夫和女儿起初日日守候,泪流满面,但随着病情不可逆转地恶化,
经济的压力、护理的艰辛、希望的一次次破灭,
让那份悲伤渐渐掺杂了别的什么东西——是掩饰不住的倦怠,是偶尔闪过的不耐,
是探望次数不知不觉的减少。她能读懂他们眼神里的复杂情绪,
这比肌肉的僵死更让她感到彻骨的寒意。她张了张嘴,想试着发出点声音,
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音节,但喉咙里只传出一点微弱的、类似漏气般的嘶响。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水泥地上投下几道平行的、明晃晃的光带,光带里尘埃无声飞舞。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缓慢的、指向同一个终点的消耗。
“妈的……” 王海涛突然低低地骂了一句,声音沙哑,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烦躁,
“就这么干躺着,等着咽气……真他妈憋屈!”赵明宇的指尖在触摸板上无意识地滑动着,
没抬头。李秀娟的眼珠转向王海涛的方向,又缓缓移开。“我说,
” 王海涛提高了一点音量,像是要抓住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寂,“咱们仨,
横竖都是个死。就没想过,死之前……干点啥?”赵明宇终于抬起眼皮,
从镜片后瞥了王海涛一眼,那眼神冷静得近乎残酷:“根据临床数据,我们这种状况,
所谓的‘干点啥’,可行性极低。体力、时间、医疗约束,都是限制条件。
”“去他妈的数据!”王海涛有些激动,又引发一阵咳嗽,他强忍着,“老子这辈子,
最后悔的就是……就是有些事,当初没敢……咳……没来得及……” 他的话没说完,
但那股浓烈的悔恨与不甘,像实质一样弥漫在空气里。李秀娟静静地听着。干点啥?
她还能干啥?连给自己擦擦脸都做不到。可是,心底最深处,是否也有一丝微弱的不甘?
关于那个她悄悄藏了十几年、连丈夫都不知道的秘密?
关于对女儿未来的某种无法言说的担忧?赵明宇沉默了片刻。王海涛的话像一颗石子,
投进了他试图用理性构筑的平静湖面,漾开了一圈圈涟漪。他想起导师最后一次来看他时,
的头发;想起书桌抽屉里那封来自大洋彼岸的、还没来得及拆开的录取通知书……他的遗憾,
是星辰大海,是未竟的探索,是智力活动戛然而止的巨大空白。但除此之外,
似乎还有什么更隐秘的、属于“赵明宇”这个人而非“尖子生”标签的遗憾,
沉在更深的黑暗里。“遗憾……” 赵明宇轻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品味着这个词的重量。
他忽然转向李秀娟,语气是一种研究者式的、不带感情色彩的探询:“您呢?
您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李秀娟浑身一震。未了的心愿?那个秘密,
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心上多年。她以为会带着它进坟墓。她努力集中残存的力气,
眼球转动,看向赵明宇,又看向王海涛。王海涛也正盯着她,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里,
此刻竟燃起一点奇异的光。她发不出声音。焦急之下,她的目光拼命地往床头柜上瞟。
那里放着一个小本子和一支圆珠笔。赵明宇立刻明白了。他起身,动作因为虚弱而有些迟缓,
拿起本子和笔,走到李秀娟床边。他犹豫了一下,
将笔塞进李秀娟那已经严重变形、几乎无法弯曲的手指间,然后帮着她,
用自己还算稳定的手轻轻托住她的手背,让笔尖勉强能接触到纸面。
李秀娟凝聚起全身的意志,控制着那支笔。手臂僵硬得像木头,
每一毫米的移动都耗费着巨大的能量。笔尖在纸上艰难地、歪歪扭扭地划动着。不是写字,
更像是在画符。过了好几分钟,纸上才隐约出现两个模糊的字迹。第一个字像“女”,
第二个字则完全辨不出形状。王海涛也凑了过来,皱着眉辨认:“女……什么?闺女?
你想你闺女了?”李秀娟急促地眨了几下眼睛,表示否定。汗水从她的额角渗出。
赵明宇盯着那两个字,眉头微蹙,大脑飞速运转着各种可能性。“女”字部首……“安”?
“好”?“她”?都不太像。他注意到第二个字的起笔似乎有个小小的顿点。忽然,
一个念头闪过。“不是‘女’开头,” 赵明宇的声音很轻,但带着一种确定的意味,
“是‘如’字的一半。您想写的,是‘如果’?”李秀娟的眼睛猛地瞪大了,随即,
眼眶迅速泛红,涌上一层水光。她拼命地眨眼,表示肯定。如果……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她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雪白的枕套上,洇开一小片湿痕。“‘如果’什么?
”王海涛追问道,语气不自觉地放软了些。李秀娟再次努力,笔尖颤抖着,在“如果”后面,
又添了一个更加难以辨认的笔画,像是一个扭曲的“回”。“回?”王海涛猜道,“回家?
你想回家看看?”李秀娟再次眨眼否定。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监护仪上的数字跳动着发出轻微的警报声。赵明宇按住王海涛的手臂,示意他不要再追问。
他看着李秀娟,放缓语速:“您别急,慢慢来。我们……有时间。” 他说出这句话时,
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王海涛深吸一口气,坐回自己的床上,
重重抹了把脸。病房里又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与之前那种绝望的、等死的沉寂不同,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底下暗流涌动。过了许久,王海涛像是下定了决心,再次开口,
声音低沉而坚决:“喂,大学生,还有……李老师。” 他用了这样一个称呼,
带着下意识的尊重,“我看出来了,咱们谁心里都没那么干净,都揣着事儿。光躺在这儿想,
屁用没有。”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在赵明宇和李秀娟脸上扫过:“咱们立个规矩怎么样?
反正都快死了,也没什么怕失去的了。把各自最大的遗憾,或者说,
最他妈想做但没做成的事,说出来。剩下的这点日子,咱仨……互相帮一把,
能完成多少算多少。就算最后……也算没白凑一块儿等死这一回。”这个提议是如此突兀,
如此疯狂,以至于赵明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理性告诉他,这毫无逻辑,
成功率无限接近于零。但内心深处,某个一直被严密防护的地方,却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他看向李秀娟,看到她眼中除了泪水,似乎还有一丝极微弱的、近乎渴望的光。
死亡是确定的,孤独是确定的。但此刻,王海涛这个粗鲁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提议,
却像在黑暗中划亮了一根火柴,虽然微弱,却真实地带来了些许光和热。赵明宇推了推眼镜,
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起来,不再是单纯的冷静,而带上了一种审视和权衡。
他轻轻吐出一个字:“好。”然后,他看向王海涛:“但是,需要计划。你的‘遗憾’,
是什么?”王海涛迎上他的目光,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那双惯常显得凶狠或麻木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痛楚,有愧疚,
还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我……得去找个人。
对我……对我恩重如山的人。我他妈……欠他一句‘对不起’,欠了十几年了。
”王海涛的话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激起的涟漪在病房里久久回荡。“找个人?
说句对不起?”赵明宇重复道,语气里带着分析意味,“对象是谁?地点?时间跨度十几年,
变量很大。成功率需要评估。”王海涛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和痛苦,
他搓了搓粗糙的手指,眼神飘向窗外:“叫……老周,周秉义。以前是厂里的工程师,
后来……我也不知道后来他怎么样了。在城西,以前的国营第七机械厂宿舍区,
应该……可能还住那儿吧?”信息模糊得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赵明宇没急着否定,
而是转向李秀娟:“李老师,您看?王叔这个‘遗憾’,作为我们第一个……‘项目’,
是否可行?” 他下意识地用上了项目管理术语。李秀娟不能说话,但她的眼睛表达了态度。
她看着王海涛,那眼神不再是完全的疏离和麻木,
而是带着一种深切的、几乎可以说是慈悲的理解。她轻轻眨了眨眼,表示赞同。
对于她这样一个身体被禁锢的人来说,能够“移动”,
哪怕是借助他人的力量去完成一次寻找,也具有非凡的象征意义。“好。”赵明宇点头,
像是下了结论,“第一步,信息核实。需要确定周秉义先生的现状和确切住址。
这需要借助外部信息渠道。” 他看了一眼自己和王海涛床头柜上的老人机,
“我们的通讯设备功能有限。”王海涛愣了一下,随即拍了拍脑袋:“妈的,把这茬忘了!
现在干啥不得用那智能手机?扫码、查地图……老子那个破诺基亚,除了接打电话发短信,
屁用没有。” 他混迹市井,知道没有智能手机在现代社会几乎寸步难行。赵明宇没说话,
只是重新拿起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他的电脑是高端型号,虽然医院Wi-Fi信号不稳定,
但勉强能连上。他纤细苍白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浏览器页面闪烁。
“我在尝试查询本地黄页和一些旧的社区论坛信息,”他头也不抬地说,
“但关于十几年前的国企职工信息,公开渠道很难查到准确的当前住址。
需要更……针对性的方法。”王海涛看着赵明宇专注的侧脸,
忽然觉得这个瘦弱的、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大学生,
身上有种让他这号“老江湖”都摸不透的力量。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
压低声音:“大学生,你……你有办法?”赵明宇敲下回车键,
屏幕定格在一个看起来颇为复杂的界面上。“我有一个同学,计算机系的,擅长……嗯,
数据检索。”他措辞谨慎,“我可以请他帮忙,
通过一些公开但非直接可见的信息源进行交叉比对。比如,
记信息仅限公开部分、水电费缴纳记录模糊查询、甚至……社交媒体上的蛛丝马迹。
”王海涛听得云里雾里,但“有办法”三个字他是听懂了的。
他脸上露出希冀之色:“那……那快请你同学帮帮忙!需要啥?钱?
我还有点……”赵明宇摇摇头:“不用。他欠我个人情。” 他顿了顿,补充道,
“但需要时间,而且不能保证百分之百成功。另外,即使找到了地址,我们如何出去?
医护查房、家属探视,都是问题。我们的身体状况,也经不起折腾。
”现实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砸过来。王海涛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苗又弱了下去。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妈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直安静听着的李秀娟,
喉咙里再次发出急促的“嗬嗬”声,目光急切地投向赵明宇放在她床头柜上的那个小本子。
赵明宇会意,再次帮她拿起本子和笔。这一次,李秀娟画得更久,更费力。
汗水浸湿了她花白的鬓角。最终,
要极大想象力才能辨认的字:“女……女婿……车……下午……”赵明宇和王海涛凑在一起,
皱着眉头解读。“女婿有车?”王海涛猜测,“下午来?”李秀娟眨眼肯定。“您的意思是,
下午您女婿开车来探视的时候,我们可以……想办法利用这个机会?”赵明宇试图理清逻辑。
李秀娟再次眨眼,眼神肯定,甚至带着一丝计划通的微弱得意。她虽然不能动,
但心思依旧缜密。她知道女婿每周三下午会固定开车来医院,
给她送些换洗衣物和熬好的汤水,通常会停留一两个小时。
这或许是唯一可能溜出去的时间窗口。“可是……”王海涛看了看自己手背上的留置针,
又看了看赵明宇苍白如纸的脸,“咱们这模样,咋溜?护士站那儿就过不去。
”赵明宇陷入了沉思。他推了推眼镜,目光在病房里扫视,
最后落在墙角那个闲置的、用来运送重症病人的轮椅上。一个大胆甚至有些荒诞的计划雏形,
在他脑中逐渐形成。“或许……不需要‘溜’。”赵明宇缓缓开口,
声音里带着一种计算般的冷静,“我们可以需要一个‘合理’的外出理由。比如,
李老师情绪极度低落,需要到楼下花园‘透透气’,进行心理疏导。王叔您作为热心病友,
主动帮忙推轮椅。而我,”他指了指自己,“可以作为‘家属’或‘学生’陪同,
理由是向李老师请教一些‘人生问题’,安抚情绪。三人同行,目标明显,
反而可能降低怀疑。”这个计划漏洞百出,但放在三个时日无多的临终病人身上,
又似乎有了一种奇特的合理性——医护人员对他们在安全范围内的微小出格行为,
容忍度或许会高一些,毕竟,满足病人最后的心愿也是临终关怀的一部分。
王海涛听得眼睛发亮,一拍大腿随即因为用力过猛牵扯到肺部,
引发一阵闷咳:“咳……有门儿!就这么干!大学生,你脑子真好使!
”李秀娟也微微眨了眨眼,表示认可。这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积极的回应。“但是,
”赵明宇强调,“前提是,我必须先拿到周秉义的准确地址。否则外出毫无意义。而且,
外出时间必须严格控制,我们的体力……”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接下来的两天,
病房里的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
那种等死的压抑感被一种隐秘的、带着紧张和期盼的情绪所取代。
王海涛不再整天望着天花板发呆,而是时不时看向赵明宇的电脑屏幕,尽管他什么也看不懂。
他甚至开始偷偷练习下床走路,虽然每一步都虚浮无力,气喘吁吁。
赵明宇则大部分时间都对着电脑,通过加密的通讯软件与那位神秘的同学联系。
屏幕上不时闪过一串串代码和模糊的数据信息。他的表情时而专注,时而蹙眉。
李秀娟是其中最安静的一个,但她的内心远非平静。女婿下午要来,
这个计划的关键一环系于她身。她需要表现出足够的“情绪低落”,但又不能引起过度怀疑。
她躺在那里,努力回想着生病以来的种种委屈、无助和对家人的愧疚,
真实的悲伤渐渐弥漫心头,眼神也随之黯淡下去,这倒比任何表演都更显真实。周三下午,
阳光斜照进病房,在光洁的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赵明宇合上电脑,看向王海涛和李秀娟,
轻轻点了点头。地址拿到了。城西,机械厂老宿舍区,三栋二单元201室。信息显示,
周秉义确实还住在那里。王海涛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攥紧了拳头。这时,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李秀娟的女婿提着一个保温桶走了进来。他是个面相敦厚的中年男人,
脸上带着常年奔波劳碌的疲惫和对岳母病情的忧虑。“妈,我来了。今天感觉怎么样?
”女婿放下保温桶,习惯性地走到床边,查看李秀娟的情况。李秀娟闭着眼,
眼角似乎有泪痕部分是真实的,部分是刻意酝酿,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呜咽声。
女婿顿时慌了神:“妈,您怎么了?哪儿不舒服?”他紧张地看向监护仪。
赵明宇适时地站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叔叔,李老师今天情绪一直很低落,
饭也没吃几口。我们看着很担心。刚才护士也说,如果可能,最好能推她到楼下花园散散心,
换换环境,对舒缓情绪有帮助。”王海涛也赶紧附和,
努力让自己的大嗓门显得温和些:“是啊,大兄弟,老躺着也不是个事儿。你看我这把力气,
推个轮椅没问题!让李老师出去透透气,兴许就好了。”女婿看着岳母痛苦的神情,
又看看一脸“诚恳”的赵明宇和“热心”的王海涛,犹豫了。他当然知道岳母的病况,
但也心疼老人家的精神痛苦。医院确实也鼓励临终病人进行适当的心理疏导和户外活动。
“这……外面风大吗?妈的身体受得了吗?”女婿迟疑地问。
“我们就在花园背风的地方待一小会儿,很快就回来。”赵明宇保证道,“我会陪着李老师,
跟她说说话。”他指了指自己床头放着的一本哲学书,暗示自己可以進行“人生探讨”。
女婿看了看岳母,又看了看眼前这两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病友,
最终叹了口气:“那……好吧。就一会儿,千万小心点。我在这儿等着。”计划的第一步,
出乎意料地顺利。王海涛强撑着下床,虽然腿脚发软,但还是稳稳地扶起了墙角的轮椅。
赵明宇小心地帮着女婿,一起将李秀娟转移到轮椅上,为她盖好薄毯。三人,一个推着轮椅,
一个在旁边虚扶着,缓缓地向病房外走去。经过护士站时,值班护士抬头看了一眼。
王海涛立刻挤出一个憨厚的笑容:“护士同志,推李老师去楼下花园转转,透透气,
马上就回!”护士看了看轮椅上的李秀娟,又看了看陪同的赵明宇和王海涛,
只是叮嘱了一句:“注意安全,别待太久,病人不能着凉。”便低头继续忙自己的工作了。
对于临终病房的病人,一些无伤大雅的要求,她们通常不会过于阻拦。电梯下行,
数字不断变化。狭小的空间里,三个人都能听到彼此有些急促的呼吸和心跳。
阳光透过电梯门的缝隙一闪而过。当轮椅碾过住院部门口的缓坡,真正来到室外时,
略带凉意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花园里草木凋零,但依旧有零星的绿色和顽强开放的小花。
王海涛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久违的、没有消毒水味道的空气。他推着轮椅的手,
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微微颤抖。赵明宇抬头看了看天,灰蓝色的天空,几朵云慢悠悠地飘过。
他的理性告诉他,这次外出充满风险和不确定性,但此刻,
一种陌生的、近乎“冒险”的感觉,让他死水般的心湖泛起微澜。
李秀娟感受着微风拂过脸颊,看着不同于病房天花板的世界,眼眶湿润了。
哪怕只是这短暂的、带着欺骗性质的“自由”,也让她感到一种锥心的奢侈。
“地址……”王海涛压低声音,急切地看向赵明宇。赵明宇报出那个地址:“打车过去,
大概二十分钟。但我们时间不多。”王海涛点头,目光投向医院大门外的车流。
一场向着过去、向着忏悔、向着未知结局的旅程,就在这个平凡的午后,
由三个被死神标记的人,悄然开始了。他们的轮椅,滚过平整的石板路,
驶向车水马龙的街道,也驶向各自命运交织的漩涡中心。
医院外的空气带着初冬的凛冽和城市特有的尾气味道,却让王海涛贪婪地连吸了好几口,
仿佛要将肺里积攒的消毒水气息彻底置换掉。他推着李秀娟的轮椅,赵明宇紧跟在一旁,
三人在路边显得有些突兀。“打车!”王海涛言简意赅,伸手就要拦车。“等等,
”赵明宇拦住他,
快速掏出自己的智能手机——这是他身上少数几件与“普通”大学生无异的物品,
“用网约车,更隐蔽,路线可控。” 他手指灵活地在屏幕上点按,设定好目的地,“而且,
可以预估时间。”王海涛愣了一下,看着赵明宇熟练操作,
嘟囔了一句:“还是你们年轻人门儿清。”等待的几分钟格外漫长。
王海涛不停地看着医院大门,生怕女婿或者护士突然追出来。李秀娟坐在轮椅上,身体僵直,
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街景,这是她数月来第一次看到病房外的世界,
每一帧画面都带着陌生又熟悉的刺痛感。赵明宇则相对平静,
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他在计算:来回车程约四十分钟,
寻找和交谈时间最多二十分钟,必须在女婿起疑心之前返回。风险系数很高。
一辆白色的网约车悄无声息地停在面前。
司机疑惑地看了看这奇怪的组合:一个面色凶狠、气喘吁吁的中年壮汉,
一个苍白瘦弱、戴着眼镜的年轻人,还有一个完全不能动、坐在轮椅上的老妇人。“师傅,
帮忙搭把手,老人家腿脚不便。”王海涛挤出一个尽可能和善的笑容,和赵明宇一起,
小心翼翼地将李秀娟连同轮椅一起安置进宽敞的后备箱幸好车型支持。
赵明宇坐在后排照顾李秀娟,王海涛则坐进了副驾驶。“去城西,老机械厂宿舍区。
”王海涛报出地址,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车子汇入车流。车内一片沉默,
只有导航机械的提示音。窗外的街景飞速后退,高楼大厦逐渐被一些低矮、陈旧的建筑取代。
王海涛的目光变得复杂,眼前的景象与他记忆中的画面重叠又剥离,充满了时光流逝的痕迹。
他指着窗外一处已经变成大型超市的空地:“那儿……以前是个篮球场,
我们常在那儿打架……” 话没说完,他又陷入沉默,眼神里翻涌着过往的云烟。
赵明宇默默观察着王海涛,这个看似粗鲁的男人,内心显然藏着沉重的心事。
他轻轻调整了一下李秀娟头部靠垫的位置,让她能更舒服地看到窗外。
李秀娟的眼珠缓缓转动,看着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变迁,无声无息。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片显得颇为破败的老旧小区门口。红砖楼房的外墙斑驳脱落,
楼道口堆着杂物,几个老人坐在楼下晒太阳,
目光迟缓地打量着这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网约车和下来的三个“不速之客”。
“三栋二单元201……”王海涛深吸一口气,像是要鼓足勇气,
率先朝着记忆中的楼栋走去。赵明宇支付了车费,并让司机在原地等候,
然后推着李秀娟跟上。轮椅的轮子碾过坑洼的水泥地面,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楼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潮湿和饭菜混合的气味。王海涛一步一顿地爬上二楼,
站在201室锈迹斑斑的防盗门前,他的手抬起,却迟迟没有落下敲门。
他脸上的肌肉紧绷着,那句排练了无数遍的“对不起”似乎卡在了喉咙里。
赵明宇和李秀娟停在楼梯拐角,静静地看着他。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终于,
王海涛一咬牙,用力敲响了房门。“谁啊?”里面传来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带着警惕。
门开了条缝,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的老太太透过门链打量着门外陌生的壮汉,
以及他身后轮椅上的病人和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你找谁?”老太太问。“请……请问,
周秉义周师傅是住这里吗?”王海涛的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老太太的眼神更加疑惑:“周秉义?老周?他早就不住这儿了!
”王海涛的心猛地一沉:“不……不住这儿了?那您知道他搬哪儿去了吗?
”“搬走好几年咯!”老太太叹了口气,“他老伴儿走了以后,他一个人住,身体也不太好,
后来听说……好像是儿子接走了吧?具体搬哪儿去了,我们也不太清楚。这老邻居,
搬走了就没什么联系了。”希望像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王海涛僵在原地,
脸上的血色褪去,只剩下灰败。千辛万苦溜出来,
找到的却是一扇紧闭的门和一个物是人非的答案。赵明宇推着轮椅上前一步,
语气平静而礼貌:“阿姨,您好。我们是周师傅以前的……远房亲戚,很多年没联系了,
特意来找他。您还能想起任何关于他儿子或者他们可能搬去的地方的线索吗?
哪怕一点点都好。” 他清澈的眼神和文质彬彬的态度,稍稍降低了老太太的戒心。
老太太皱着眉头想了想:“他儿子……好像是在东区那边工作?具体做什么不清楚。
老周搬走前那阵子,精神头就不太对了,总是唉声叹气的,也不怎么跟人说话。对了,
”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好像听楼下小卖部的老张头提起过一句,说老周后来信佛了,
偶尔会去东区那边的一个什么……静心莲社?还是安心莲社?记不清了,
就是个老年人活动的地方。”东区?静心莲社?这线索依旧模糊,但总比完全没有好。
“谢谢您!太感谢了!”王海涛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声道谢。老太太摆摆手,关上了门。
下楼的时候,王海涛的脚步明显踉跄了许多,不是因为体力不支,
而是因为希望的落空和再次寻找的茫然。回到车上,他瘫坐在副驾驶座上,双手捂住了脸,
肩膀微微耸动。十几年的愧疚和寻找,换来的可能是一场空。赵明宇没有说话,
只是迅速在手机上搜索“东区 静心莲社”。跳出几条模糊的信息,
有一个老年人佛学活动点的地址,位于东区一个新建的居民小区内。“还有一个可能的地点。
”赵明宇将手机屏幕递给王海涛看,“但现在去东区,时间绝对来不及了。”王海涛抬起头,
眼圈发红,他看了看时间,又看了看窗外逐渐西斜的太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
必须回去了。这次冒险,只完成了一半——确认了周师傅已搬走,得到了一个渺茫的新线索。
回程的车里,气氛更加沉闷。王海涛一言不发,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神空洞。
李秀娟看着王海涛宽厚却佝偻的背影,眼中充满了同情。她能感受到那份沉重的失落。
赵明宇则陷入了思考。这次外出,虽然波折,但并非全无收获。
它证明了他们三人合作的可行性,也暴露了计划的不足。更重要的是,
他看到了王海涛内心深处那份强烈的、近乎执念的悔恨。
这让他对自己那个关于“星辰大海”的遗憾,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动摇。或许,有些遗憾,
远比未竟的学术探索更贴近生命的本质?车子悄无声息地滑回医院门口。
女婿果然已经等得有些焦急,在住院部门口张望。看到轮椅出现,他明显松了一口气,
快步迎上来。“怎么去了这么久?妈没事吧?”女婿关切地查看李秀娟。“没事,
李老师就是多看了一会儿花,心情好多了。”赵明宇平静地解释,
同时悄悄对王海涛使了个眼色。王海涛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帮忙将李秀娟推回病房。
整个过程,他几乎不敢看女婿的眼睛。安顿好李秀娟,女婿又叮嘱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三人。沉默良久。王海涛突然一拳砸在床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但他随即因为用力过猛而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青筋暴起。“妈的……妈的!
”他喘着粗气,声音里充满了挫败和无力感。赵明宇等他平静下来,才缓缓开口:“至少,
我们确认了他不在原址,并且有了一个新的方向——东区,静心莲社。这比毫无头绪要好。
”王海涛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赵明宇:“可是……时间呢?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下次……还能这么溜出去吗?” 他问出了最残酷的问题。赵明宇没有回答。他走到窗边,
看着外面华灯初上的城市。东区,在那个方向。
寻找一个可能已经皈依佛门、试图寻求内心平静的老人,去打断他的宁静,
只为说一句迟到了十几年的“对不起”?这究竟是一种救赎,还是一种自私的打扰?
他回过头,看向王海涛和李秀娟。王海涛眼中是未熄的火焰和不甘,
李秀娟眼中是无声的支持和理解。“会有办法的。”赵明宇的声音很轻,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既然开始了,就没有回头的道理。下一个,
该轮到弄清楚李老师的‘如果’了。”他的目光落在李秀娟身上。李秀娟迎着他的目光,
眼神复杂,那里面除了悲伤和遗憾,似乎还隐藏着一丝更深的、难以言喻的秘密。
第一次行动的挫败与微小的希望,像两颗种子,埋在了三个濒死之人的心中,
在死亡的阴影下,悄然孕育着下一次更为艰难的出发。他们的互相救赎,才刚刚揭开序幕。
王海涛寻找周师傅受挫带来的低沉气氛,在病房里弥漫了好几天。他变得更加沉默,
时常对着窗外发呆,那双曾经充满江湖气的手,如今只是无意识地反复揉搓着被角。
失败的阴影混合着疾病的痛苦,几乎要将他压垮。赵明宇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他没有急于安慰,而是更专注地投入到“李秀娟项目”中。王海涛的挫折让他明白,
他们的行动必须更周密,更善于利用有限的资源,尤其是时间。
他开始有意识地利用女婿探视、护士换班等一切可能的机会,
尝试与李秀娟进行更深入的“笔谈”。这个过程极其缓慢且耗费心力,
李秀娟控制笔的能力非常有限,一个字往往要反复描画多次才能勉强辨认,
而精神上的激动更会加剧她身体的颤抖。然而,就是在这样蚂蚁搬家似的交流中,
一个轮廓渐渐清晰起来。李秀娟的遗憾,核心词汇确实是“如果”。而那个扭曲的“回”字,
经过无数次确认和联想,
赵明宇和王海涛终于拼凑出一个让他们都感到意外的方向——不是“回家”,
也不是“回去”,而是与一个名叫“回回”的孩子有关。“回回?”王海涛皱着眉,
努力在记忆中搜索,“是个小名?李老师,这是您以前的学生?”李秀娟用力地眨着眼睛,
泪水瞬间涌了出来。这反应无疑肯定了他们的猜测。赵明宇立刻意识到,
这比寻找一个地址更复杂。一个多年前的学生,线索更加模糊。他需要更具体的信息。
“李老师,这个‘回回’,大名叫什么?大概是哪一年的学生?男孩女孩?
”他尽量让问题具体化,便于李秀娟用是或否的眨眼来回答。
接下来的交流如同艰难的破译工作。通过眨眼的次数代表数字,
结合对旧日历的推算赵明宇用电脑查了年份表,他们大致确定,
“回回”是李秀娟大约十五年前,在她退休前最后一所任教的城东区红星小学带过的学生,
当时读四年级。性别,男孩。大名,李秀娟颤抖地画出了三个极其模糊的字形,
经过反复辨认,疑似是“马”、“小”、“军”或者“马”、“小”、“兵”。马小军。
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孩名字,消失在十五年的时光长河里。
“红星小学……城东区……”赵明宇喃喃自语,手指在电脑触摸板上滑动,
“这所学校好像前几年合并了,档案去向不明。”他看了一眼李秀娟,
她眼中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之火又黯淡下去。“妈的,这比找老周还难!”王海涛烦躁地说,
“一个半大孩子,过了十几年,上哪儿找去?”“不一定。”赵明宇推了推眼镜,
镜片后的目光闪烁着理性的光芒,“如果这个‘遗憾’对李老师如此重要,
以至于成为她临终前最大的心结,那么这件事本身,
很可能在那个孩子的人生中也留下了印记。我们可以尝试逆向思维。”“逆向思维?
”王海涛不解。“李老师,”赵明宇转向李秀娟,语气温和但直接,“您对‘回回’的遗憾,
是不是和某种……‘亏欠’或者‘未能阻止’的事情有关?是一件让您至今无法释怀的事?
”李秀娟的呼吸骤然急促,监护仪发出了轻微的警报声。她死死地盯着赵明宇,
眼泪汹涌而出,那是混合着巨大痛苦和愧疚的泪水。她拼命地眨眼,频率快得惊人。
无需再多言,答案已经明确。“我明白了。”赵明宇深吸一口气,“那么,
这件事很可能具有一定的‘特殊性’,甚至可能在当年留下过一些记录,或者,
在那个孩子后来的人生轨迹中有所体现。我们需要找到切入点。”寻找马小军,
成了病房里新的焦点。这一次,赵明宇的策略更加系统。他不再仅仅依赖同学的数据检索,
而是开始尝试多种渠道。他让王海涛趁着还能走动,以“散步”为名,
去护士站、医生办公室“闲聊”,看似无意地提起李秀娟曾是红星小学的优秀教师,
桃李满天下,如今病重,很是想念一些学生,尤其是当年那个有点特别的“回回”马小军。
王海涛起初拉不下脸,但为了李秀娟,他硬着头皮,用他那套江湖式的“套近乎”方法,
倒也真从几个热心的小护士和一位同样曾是教师的老病患家属那里,
些零碎的信息:红星小学合并后的档案可能存放在区教育局的档案室;当年红星小学的生源,
很多来自附近的“棉纺厂家属院”。与此同时,
一切与“红星小学”、“马小军”以及类似读音的名字、“十五年前”可能相关的信息。
他在本地论坛的历史帖子里翻找,
甚至尝试搜索是否有同名同姓的人在本地社交媒体上留下过痕迹。这是一项大海捞针的工作,
进展缓慢。转机出现在一个午后。李秀娟的女儿来探望,带来了一本厚厚的旧相册,
说是整理家里旧物时发现的,里面有母亲年轻时和学生的合影,
希望能给病中的母亲一些慰藉。相册成了新的宝藏。李秀娟虽然不能动,
但她的眼神指引着赵明宇和王海涛翻页。在一张四年级二班的集体照背面,
李秀娟用娟秀的笔迹写着每个学生的名字。
他们终于找到了“马小军”——一个站在最后一排、瘦小、眼神有些躲闪的男孩。
更重要的是,在相册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有些发黄的纸条,上面是一篇铅笔写的作文片段,
字迹稚嫩,题目是《我的老师》。作文里写道:“……李老师不像别的老师那样凶,
我爸爸打我,她知道了,会悄悄给我饼干,还对我说‘回回,
要坚强’……” 落款正是“马小军”。作文显然没有写完,戛然而止在“坚强”后面。
“回回,要坚强……” 赵明宇轻声念出这句话,病房里一片寂静。李秀娟闭上了眼睛,
泪水顺着眼角滑落。王海涛看着那张作文纸,又看看李秀娟,
这个粗犷的汉子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神变得复杂。家庭暴力?老师的无力干预?
一个昵称“回回”的脆弱孩子?这背后隐藏的故事,似乎比一句“对不起”更加沉重。
“棉纺厂家属院……家庭问题……”赵明宇将这些线索串联起来,“也许,
我们可以从棉纺厂的老职工或者家属院的老住户入手。一个有着家庭问题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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