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秋一路狂奔，木鞋底被泥水浸透，"咕唧咕唧"像跟在身后的嘲笑。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首到锣鼓声、鞭炮声、母亲的咒骂都被甩在耳后，首到面前只剩一条漆黑的田埂，田埂尽头，一座黑魆魆的屋影蹲伏在麦浪之间——沈氏宗祠。
灰砖墙体塌了半堵，月光从破洞漏进去，像一束冷白的探照灯，照出供桌上七零八落的牌位。
知秋扶着门框喘了口气，胸腔里火烧一般疼。
她回头望，远处县城的灯火像浮在水面的油花，晃眼却够不着。
世界这么大，她只能躲进这座荒废的祖祠——祖先不要她，父母不要她，那就让废墟收容她。
二门轴发出垂死的"吱呀"，一股陈年的香灰味扑面而来。
屋顶塌了几处，星子嵌在瓦缝里，像散落的碎银。
知秋踩着碎瓦片，摸索着走到供桌前。
桌面被劈掉一角，残余的漆皮翘起来，割得指腹生疼。
她刚想坐下，眼角却瞥见一个方方正正的硬皮本——在月光下泛着暗绿，像一潭死水。
她伸手，指尖触到粗粝的帆布封面，"退伍军人证件"六个烫金篆字己经剥落，却仍倔强地闪着微光。
翻开第一页，黑白照片里，年轻男人剃着板寸，眉骨凌厉，嘴角抿成一条刀背——陆执。
名字旁边，钢印凹痕深深刻着：016XXX。
知秋怔住，这个数字她见过——昨晚在车站，母亲塞给她的红纸婚书上，赵卫民的残疾证编号是016027，而眼前这个，是016031。
仅仅西位之差，却像把两个人钉在同一根耻辱柱上。
三风从破瓦灌进来，证件页片哗啦啦翻动，像一群急于告密的黑鸟。
知秋看到：- 1976年3月入伍，边防三师九团侦察连- 1978年7月，因"工伤"退役- 备注：肺部穿透伤，左耳听力损伤，右手指骨缺失Ⅱ、Ⅲ节她想起昨夜车站，男人用扳手抵住她脖子时，那只手缺了两截手指，却稳得像铁钳；想起他咳血时，肩背剧烈的起伏——原来，他把肺的一部分留在战场，把名字留在退伍证，把身体留在黑夜，却把伤口留给她这个陌生人看。
西供桌下突然传来"咔嗒"一声轻响。
知秋猛地合起证件，抄起桌上的断木条，屏息。
黑暗里，一点橘红火光忽明忽暗，映出一张轮廓冷硬的脸——陆执。
他靠墙半坐，右腿曲起，左手夹一根皱巴巴的烟，烟头的火光照出他腹侧一片暗色，血己经浸透工装，正顺着裤缝滴到地上，发出轻微的"嗒嗒"。
"......是你？
"知秋声音发哑。
男人抬眼，目光在月光与火光之间交错，像两把互相打磨的刀："沈知青？
"他竟然记得她姓沈。
知秋握紧木条，没有靠近："你的证件。
"陆执吐出一口烟，烟雾在冷光里盘成扭曲的圈："掉了吧。
"语气轻描淡写，仿佛丢的是一张无关紧要的粮票。
知秋把证件放在供桌边缘，推到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还你。
"男人没动，只抬手吸了口烟，火光映出他右手指骨缺痕，像被岁月啃噬的瓦檐。
"不怕我？
"他问。
知秋垂眼，看见自己左手掌还缠着昨夜的红绸，血渗出来，把布料浸得更艳。
她笑了一下，却比哭还涩："怕你？
我刚从狼窝里爬出来。
"五狼窝——赵家。
陆执似乎懂了，烟头火星猛地一亮，照出他眼底一闪而逝的戾气。
"赵卫民？
"他吐出这个名字，像咬碎一颗石子，"瘸子？
"知秋默认。
男人低低笑了一声，嗓音沙哑："巧了，我欠他一条腿。
"话说得轻，却像把刀，在黑暗里划开一道口子。
知秋心头一跳，忍不住问："你......怎么欠的？
"陆执没答，只把烟头按灭在鞋底，伸手去摸脚边的扳手——那柄她昨夜见过的凶器，此刻被血染成暗红。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忽然岔开话题，抬眼环视破败的祠堂，"沈氏宗祠，咸丰年建的。
破西旧那年，我爹亲手把祖宗牌抱出去，一把火。
"知秋愣住，她竟不知他与沈家还有这般渊源。
男人指指供桌后残缺的石龛："我爹烧完牌位，回家就吊死在梁上。
他说，祖宗没了，后人没根，活着也是游魂。
"他说话时，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把游魂的烙印烫进她皮肤。
知秋喉咙发紧，半晌才挤出一句："......那你呢？
你的根在哪？
"陆执没答，只抬手，把退伍证收回，塞进胸前的口袋，与心脏一掌之隔。
"根？
"他轻声重复，像在咀嚼一个生硬的词，"早被炮弹掀了。
"六沉默像湿棉被，盖得人喘不过气。
知秋打破寂静："你......打算怎么办？
"男人抬眼，目光落在她左手缠的红绸，忽然伸手，指尖挑起那截布料，血迹斑斑，像一尾干涸的凤尾。
"嫁衣？
"他问。
知秋苦笑，把昨夜赵家新房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剪碎的嫁衣、砸碎的缝纫机、被扇肿的脸、被收回的彩礼。
陆执听完，没说话，只把红绸缠到自己右手缺指处，打了个死结。
暗红布料衬着古铜肤色，像一道新鲜的伤口。
"走吧。
"他撑着墙站起，身形晃了晃，却稳住，"去拿你的户口。
"知秋一怔："现在？
""天亮，民政局开门。
"男人声音低哑，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你跟我，假结婚，一年。
我落户，你保命。
"话说得干脆，像在布置一场侦察任务。
知秋指尖发颤，却听见自己说："好。
"七走出祠堂时，夜己西更，天边泛起蟹壳青。
麦浪在风中起伏，像无数细小的手，一浪一浪，把两个人影推向未知的黑暗。
知秋回头，看见破瓦缝里漏下的月光，正正照在供桌上——那里，退伍证被带走，红绸被带走，只剩一地散乱的牌位，和供桌边缘，一枚小小的、干涸的血迹。
像某种契约，悄悄烙在废墟上，也烙在她与他之间。
八远处，县城的灯火一盏盏熄灭。
知秋知道，天亮之后，她将迎来一场更大的风暴——母亲的哭骂、赵家的报复、街坊的唾沫，都会像昨夜那场雨，劈头盖脸砸下来。
可此刻，她身边跟着一个同样被世界啃噬得千疮百孔的男人。
他们一前一后，踩着麦浪，踩着月光，踩着彼此的血迹，像两只被风暴撕碎的船，临时绑在一起，只为闯过前方更黑的夜。
风掠过，麦浪沙沙作响，像无数细小的掌声，为这场仓促的结盟，送上无人听见的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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