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夜，黑得沉甸甸的，仿佛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绒布，压得人喘不过气。
稀疏的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不仅未能驱散黑暗，反而勾勒出更多扭曲摇曳的阴影，徒增几分鬼气森森。
宵禁己经开始，街上空无一人，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野狗的吠叫，更显得死寂。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仿佛每一扇紧闭的门窗后，都有无数双恐惧的眼睛在窥视着街道。
凌枫和陈志远贴着墙根的阴影，屏住呼吸，快速移动。
脚下的布鞋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几乎发不出声音。
凌枫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一半是因为奔跑，另一半则是因为那未知的、可能极其血腥的“预见”。
手中的钢笔被他死死攥着，冰凉的金属笔帽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
“西西北……砖塔胡同附近……”凌枫凭借着脑中残留的模糊印象和原主对北平城零星的记忆，压低声音指引着方向。
陈志远紧跟在他身后，脸色同样苍白，但眼神里却有一种被信任和义愤点燃的决绝。
越往西城走，那种不祥的预感就越发浓重。
空气中似乎隐隐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还有隐约的、被压抑的哭泣和砸碎东西的声响？
凌枫的心猛地揪紧。
“这边！”
他拉了一把陈志远，拐进一条更窄的胡同。
刚进胡同口，眼前的景象就让两人如遭雷击，瞬间僵立在原地，血液几乎冻结！
藉着惨淡的月光和远处一点微弱的光亮，他们看到：胡同深处，一座院门被暴力踹开，木板歪斜地耷拉着。
几个穿着土黄色军服、戴着屁帘帽的日军士兵，正像野兽一样从院子里拖拽着什么东西！
地上，似乎躺着不动的人影……暗色的液体正从门洞内缓缓流出，在坑洼的地面上汇聚成一小滩反射着幽光的粘稠……凌枫脑中闪过的画面，竟然是真的！
而且，正在发生！
“呃……”陈志远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呕出来，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几乎裂开，充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的愤怒。
凌枫也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恶心和恐惧，西肢冰凉。
他来自和平年代，何曾亲眼见过如此赤裸裸的、发生在眼前的暴行！
那不仅仅是历史书上的文字和数字，而是活生生的、正在进行的屠杀和劫掠！
就在这时，一个日军士兵似乎发现了胡同口的动静，猛地抬起头，凶厉的目光扫了过来，嘴里叽里咕噜地吼了一句日语。
虽然听不懂，但那充满威胁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跑！”
凌枫几乎是凭着本能，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猛地拽起几乎吓傻的陈志远，转身就往回狂奔！
“八嘎！”
身后传来日军的怒骂声、拉枪栓的冰冷脆响！
以及一声划破夜空的枪响！
“砰！”
子弹打在他們刚才藏身处的墙壁上，溅起一串火星和碎砖屑。
死亡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两人，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其他一切。
他们不顾一切地在迷宫般的胡同里狂奔，肺部火辣辣地疼，身后的脚步声和叫骂声紧追不舍！
拐弯，再拐弯！
凌枫根本分不清方向，只知道拼命跑！
陈志远稍微冷静一些，扯着他钻进一个更窄的、堆满杂物的死胡同，两人狼狈地挤在一摞破旧的藤筐后面，大气都不敢出，浑身被冷汗湿透。
日军的脚步声和叫骂声从胡同口掠过，似乎没有发现这个角落，渐渐远去了。
黑暗中，两人只能听到彼此剧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
过了好一会儿，确定外面暂时安全了，陈志远才用气声颤抖着问：“……他……他们走了吗？”
凌枫没有回答，他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刚才那血腥的一幕和子弹呼啸而过的感觉，像烙印一样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这就是战争……最真实、最残酷的一面。
“畜生……一群畜生！”
陈志远咬着牙，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滔天的恨意。
又躲了将近半个小时，外面彻底没了动静，两人才像虚脱了一样，缓缓从藏身处挪出来。
不敢再原路返回，他们绕了极大的圈子，凭借着对大致方向的记忆，心惊胆战、步履蹒跚地往辅仁大学的方向摸去。
一路上，两人沉默无言，都被巨大的冲击和恐惧笼罩着。
首到看见辅仁大学那熟悉的围墙轮廓，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才涌上来。
他们从一处偏僻的破损处翻墙而入，瘫倒在宿舍冰冷的地面上，久久无法动弹。
“我们……我们得把今晚看到的写下来！”
陈志远忽然挣扎着坐起来，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不再是恐惧，而是某种被愤怒淬炼过的坚定，“让所有人都知道那群畜生做了什么！”
凌枫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更强烈的、源自书写者本能的冲动在他胸中翻腾。
记录！
必须记录下来！
这不是故事，这是血淋淋的现实！
他再次拿出了笔和纸。
这一次，他的手不再颤抖。
愤怒和一种奇异的使命感压倒了恐惧。
他没有过多渲染情绪，而是用近乎冷酷的白描笔法，将自己亲眼所见的每一个细节——被踹开的院门、月光下刺刀的寒光、地上暗红的血迹、日军士兵狰狞的侧脸、那声追命的枪响——一一记录下来。
文字简练、精准，却蕴含着巨大的悲怆和力量。
在他书写的过程中，那种奇异的流畅感再次出现。
笔尖仿佛自行在纸上滑动，将他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愤，毫无损耗地转化为最具冲击力的文字。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力似乎正随着书写而微微流逝，注入到字里行间。
陈志远就守在一旁，屏息看着。
当凌枫写下最后一个句号时，陈志远一把抓过那几张纸，就着窗外微弱的光线快速阅读。
读着读着，他的呼吸再次变得粗重，拳头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而不自知。
“好！
好！
就是这样！”
陈志远的声音压抑着巨大的 emotion，“我这就去印！
天亮之前，必须让这些东西散出去！”
然而，就在陈志远准备再次冒险启动油印机时，宿舍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粗暴的敲门声！
“开门！
查寝！
立刻开门！”
一个嚣张而熟悉的声音响起，正是那个姓王的同学！
但他的语气此刻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得意，显然来者不善！
凌枫和陈志远脸色骤变！
被发现了！
是因为傍晚时的窥探？
还是他们深夜外出终于被盯上了？
或者是……油印的事情败露了？
陈志远下意识地想将凌枫刚写好的手稿藏起来，但敲门声变得更加急促猛烈，仿佛下一秒就要破门而入！
“凌枫！
陈志远！
别装死！
知道你们在里面！
再不开门，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王姓学生的声音愈发尖厉，还夹杂着几个陌生的、粗鲁的成年男子的呵斥声。
危险，前所未有的危险，己经堵在了门口！
凌枫猛地看向桌上那支普通的钢笔，又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他的“文心执笔”才刚刚显现一丝力量，难道就要这样夭折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了吗？
（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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