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的这个春天，钢铁厂家属院里那几棵老杨树才刚抽出点稀稀拉拉的绿芽儿，风一吹，满是沙土和煤渣子的味儿。
姜暖就是在这个味儿里醒过来的，头像是被斧子劈过，疼得厉害。
入眼是斑驳的黄土墙，顶上是糊着旧报纸的房梁，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木板床。
一条半新不旧的碎花薄被搭在她身上，屋里唯一的亮色，大概就是窗台上那个印着红双喜字的搪瓷缸子了。
还没等她把这陌生又贫瘠的环境打量明白，门帘子“唰”地被掀开。
一个穿着藏蓝色罩衫、颧骨高耸的老太太端着一碗黑糊糊的药汤走进来，把碗往床头的小木凳上重重一撴，汤汁溅出几滴，落在掉漆的凳面上。
“躺着等谁伺候呢？
克死了我儿子，还想当少奶奶不成？”
老太太，她这具身体的新婆婆，王秀英，吊梢眼里全是毫不掩饰的嫌恶。
“我们老周家是造了什么孽，娶进你这么个丧门星！
建刚要不是急着回来跟你成这个亲，能摊上这事儿？”
姜暖撑着发软的身子坐起来，太阳穴突突地跳。
脑子里乱糟糟地塞进了两段记忆，一段是属于另一个叫姜暖的。
二十一世纪的外语学院高材生，刚刚拿到心仪的offer，庆祝时多喝了两杯。
另一段，就是眼下这个八十年代，同名同姓的姜暖。
刚和军官周建刚办完婚事没多久，就接到了丈夫在边境任务中“因公殉职”的噩耗。
原主受不住打击，一头栽倒，再醒来，芯子就换了。
她没去碰那碗一看就苦得吓人的药，只抬起眼，声音还有点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妈，建刚是为国牺牲，是烈士。
您这话，传出去不好听。”
王秀英被噎了一下，像是没想到这个一向怯懦、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儿媳妇居然敢回嘴，那双刻薄的眼睛顿时立了起来：“呦呵！
还犟嘴？
烈士遗孀？
我呸！
要不是你命硬克夫，我儿子能年纪轻轻就……”她说着，眼圈倒是真红了几分，不知是伤心多还是迁怒多。
“赶紧把药喝了，病恹恹地给谁看？
这家里不养闲人！”
老太太骂骂咧咧地出去了，门帘摔得噼啪响。
姜暖靠在冰冷的床头，慢慢环视这间小小的屋子。
除了一张床、一个掉漆的木头柜子、一张破桌子，几乎别无他物。
空气里弥漫着中药的苦涩和一股子陈旧的灰尘气。
这就是她以后要生存的地方了。
一个物质和精神都极度贫瘠的八十年代，一个视她为不祥之物的家庭，一个“烈士遗孀”的尴尬身份。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胸腔里一阵闷痛。
不行，绝对不能困死在这里。
那个二十一世纪的姜暖，苦读十几年，可不是为了穿越过来给人当受气小寡妇的。
养病的日子不好过，婆婆指桑骂槐是家常便饭，大嫂负责一日两餐——厂里食堂打回来的馒头和没什么油水的熬菜，分量总是紧巴巴。
小姑子周红梅偶尔路过门口，那眼神里的鄙夷和幸灾乐祸几乎不加掩饰。
院里其他的军属、家属，碰了面，客气点的点点头，更多是背后指指点点。
那目光里有同情，有审视，也有等着看她这个新寡妇什么时候撑不下去的笑话。
半个月后，姜暖的身体总算好了些。
她翻出了原主带来的一个小藤条箱，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服，最底下压着几本旧高中课本，边角都磨毛了。
她拿起一本语文书，拍了拍上面的灰。
知识改变命运，放之西海皆准。
八十年代，恢复高考没几年，大学生是天之骄子。
这是目前她能想到的，最光明正大离开这里、改变处境的路。
白天，婆婆盯着，她就把课本藏在针线筐下面，假装做针线，实际在默背古文、公式。
晚上，等那一家子都睡了，她才敢点起那盏小小的煤油灯，用找来的旧报纸、废本子背面演算数学题。
灯光昏黄，油烟呛人，常常看不了多久眼睛就又酸又涩。
这天下午，她正趁着院子里没人，坐在门槛上背英语单词，声音压得低低的。
隔壁院墙那边忽然传来几声嗤笑。
“哟，建刚家的，这是念的哪门子经呢？”
隔壁张团长的媳妇李爱华端着个簸箕出来倒土，斜着眼看她。
“人都没了，念书还能念活过来不成？”
姜暖合上书，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李大姐，多学点东西总没坏处。”
“啧啧，心气儿还挺高。”
李爱华撇撇嘴。
“也是，长得跟朵花儿似的，年纪轻轻守寡，是不甘心哪。
不过咱这大院，可不兴那些幺蛾子。”
这话里的暗示让姜暖心里一阵恶心。
她没接话，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转身进了屋。
门关上的瞬间，还能听见外面李爱华故意拔高的嗓音：“……识相点找个活干是正经，还真想靠抚恤金吃一辈子啊？”
抚恤金？
姜暖心里冷笑，那点钱，婆婆攥得死紧，她连毛都没见着一根。
机会来得偶然。
一次她去街道办领补助粮，正好碰到办事处的人在为一个突然腹痛的同事着急——上面急着要一份简单的机械说明书翻译，那人负责，却突然去不了医院。
办事员急得团团转，姜暖路过瞥见那纸上几个熟悉的英文术语，鬼使神差地开了口：“同志，这个……我或许能试试。”
办事员将信将疑，但实在没办法，死马当活马医地把资料给了她。
姜暖借了支笔，就在办事处的长条凳上，不到半小时，把那份两页纸的说明书写满了清晰工整的中文注解。
办事员看得目瞪口呆，再看姜暖的眼神完全不同了：“小姜同志，你、你还有这本事？！”
这事不知怎的传到了市里刚成立不久的外贸公司耳朵里。
他们正缺临时翻译，尤其是懂点技术术语的。
很快，外贸公司的人通过街道办找到了姜暖。
请她去帮忙接待一个临时来访的小型外国技术交流团，按天算钱，一天五块！
五块钱！
相当于工厂学徒工大半个月的工资了。
姜暖捏着第一次干活挣来的两张纸币，指尖都在发颤。
这不是钱，这是底气，是希望。
她拿着钱，先去旧书店淘换了几本更急需的复习资料和一本磨损严重的英汉词典。
又咬牙买了两刀质量好点的白纸，剩下的，给自己买了支不打滑的钢笔和一瓶真正的墨水。
婆婆王秀英发现她竟然偷偷出去“干活”，还挣了钱，先是勃然大怒，骂她不守妇道、抛头露面。
但听到姜暖平静地说“挣的钱可以贴补家用，而且工作是街道和外贸公司介绍的，是光荣的”之后，那骂声低了下去。
尤其是姜暖当真拿出两块钱放在桌上时，老太太嘴唇动了动，最终一把抓过钱塞进兜里，没再说什么，只是脸色依旧阴沉。
靠着做临时翻译，姜暖手里渐渐有了点活钱，复习资料也丰盈起来。
她不再仅限于躲在屋里学习，天气好的时候，也会拿着书坐到院里那棵老槐树下看。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来，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她神情专注，侧影沉静，偶尔遇到院里放学回来的孩子拿着作业问题挠头，她还会温和地讲解几句。
渐渐地，大院里的风言风语似乎少了一些。
有人开始主动跟她打招呼，称呼也从最初的“建刚家的”，慢慢变成了“姜暖”或者“小姜老师”。
就连隔壁那个最初嘲讽她的李爱华，有一次家里孩子急用某个成语解释，跑来问姜暖。
得到清晰解答后，再碰面，那脸上的表情也缓和了不少。
日子仿佛就这么朝着好的方向，一点点地淌过去。
姜暖甚至己经悄悄托人弄来了高考报名表，只等时机合适就填上去。
她不知道的是，在家属院斜对面那栋闲置己久的旧办公楼里，三楼一个常年拉着厚重窗帘的房间内。
一个身影挺拔的男人，举着一架军用望远镜，将这个大院，尤其是老周家那一片，以及槐树下那个看书的纤细身影，尽收眼底，己有好些天。
男人放下望远镜，指尖在蒙尘的窗台上轻轻敲击着，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长期的警惕与审视，又混杂着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
窗台边缘，一点被风吹进来的尘土，在他指尖下，无声地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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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恢复高考没几年，大学生是天之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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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等那一家子都睡了，她才敢点起那盏小小的煤油灯，用找来的旧报纸、废本子背面演算数学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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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没了，念书还能念活过来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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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神情专注，侧影沉静，偶尔遇到院里放学回来的孩子拿着作业问题挠头，她还会温和地讲解几句。
渐渐地，大院里的风言风语似乎少了一些。
有人开始主动跟她打招呼，称呼也从最初的“建刚家的”，慢慢变成了“姜暖”或者“小姜老师”。
就连隔壁那个最初嘲讽她的李爱华，有一次家里孩子急用某个成语解释，跑来问姜暖。
得到清晰解答后，再碰面，那脸上的表情也缓和了不少。
日子仿佛就这么朝着好的方向，一点点地淌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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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的是，在家属院斜对面那栋闲置己久的旧办公楼里，三楼一个常年拉着厚重窗帘的房间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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