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元年，岁次丙子。
洛水南岸之河滩，新雪未化，冻土为马蹄所踏而崩裂，现出其下灰败之泥土。
一骨瘦如柴之老农，蜷缩于断碑之后，怀中揣有半块冻硬之麦饼——此乃三日前自路过之兵爷们马蹄旁拾得。
彼凝视北岸那座为烟火所熏而发黑之城郭，浑浊之眼中无光。
洛阳，往昔的天子之都，而今仅余残垣断壁。
董卓焚城的灰烬仍堆积于墙角，去年李傕、郭汜争战，又将南宫付之一炬，仅剩骨架。
城头易主，新的守军乃张济麾下，然于百姓而言，无非是换了群掠粮之恶狼。
“咳……咳咳……”老农咳得首不起腰，怀里的麦饼硌着肋骨，疼得他龇牙。
他叫王二柱，邙山下的农户，家里的三亩薄田先是被董卓的兵征了去喂马，后来又被城里的校尉强占，老婆孩子去年冬天就没熬过，如今只剩他一个，像条野狗似的在洛水边打转。
忽然，南岸的林子里传来马蹄声。
王二柱一哆嗦，赶紧把麦饼往怀里塞，想躲进断碑后的草窠。
可这次的马蹄声不一样，不似先前那些兵爷的杂乱，倒像是排好了队，踏在冻土上“笃笃”作响，带着股说不出的齐整。
他从断碑缝里偷瞄，只见一队骑兵从林子里出来，黑盔黑甲，甲胄上沾着霜，却擦得发亮。
领头的是个西十来岁的汉子，个子不算高，肩膀却宽，脸上带着道浅疤，眼神扫过河滩时，不像别的军官那样透着凶戾，反倒像在看地里的庄稼。
“丞相，前头就是洛水渡口了。”
旁边一个文士模样的人拱手道，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布袍，手里捧着一卷竹简，“斥候回报，张济部在北岸布了三个营，粮草多半屯在城西旧仓。”
那被称作“丞相”的汉子勒住马，目光落在河滩上的流民身上。
三三两两的灾民缩在残垣里，像一群被遗忘的蝼蚁。
他眉头拧了拧，忽然翻身下马，大步走向王二柱藏身的断碑。
王二柱吓得魂都飞了，抱着头缩成一团。
脚步声停在他面前，一只带着薄茧的手伸了过来，却没抢他怀里的麦饼，反而把一件带着体温的披风披在了他身上。
“老人家，城里……还有粮吗？”
那声音不高，却透着股让人不敢撒谎的劲儿。
王二柱抬起头，对上那双眼睛。
那眼里没有鄙夷，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他看不懂的东西，像洛水深处的石头，沉得很。
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没……没粮了……官爷们把能抢的都抢了……昨天还有人饿毙在城头下……”汉子没说话，转身对那文士道：“荀彧，让后队把携带的糙米分一半出来，架锅煮粥。
告诉弟兄们，今天先让老百姓吃顿热的。”
那文士——荀彧——愣了一下，随即拱手：“是。
只是丞相，我军粮草本就不多，再过河作战……打仗是为了啥？”
汉子打断他，声音提了几分，“不就是为了让这些人能吃上饭，能有地种？
粮草没了可以再筹，人心没了，打下来的城也是座死城。”
他这话声音不小，周围几个流民都听见了，纷纷从藏身处探出头，眼里带着怯生生的希冀。
荀彧不再多言，转身去传令。
不一会儿，后队的士兵真的卸下了几袋糙米，在河滩上架起了行军锅，枯枝被点燃，噼啪作响，白烟袅袅升起，带着淡淡的米香。
王二柱这辈子没见过当兵的给百姓煮粥，他盯着那口锅，喉咙动了动，怀里的麦饼忽然就不香了。
这时，那汉子又走了过来，蹲在他身边，指着北岸的洛阳城问：“老人家，城里的守军，平日里都欺负哪些人？
是不是有几个校尉，把你们的地都占了？”
王二柱心里咯噔一下，这话问到了痛处。
他看看左右，见没人注意，才压低声音道：“是……是有三个校尉，都是张济的亲戚，抢了邙山下几十户的地，还把不从的人抓去当苦力……前天还有个后生，就因为多嘴骂了一句，被他们活活打死在城门口……”汉子听完，没怒，反而笑了笑，那道疤在脸上动了动：“好，知道了。”
他站起身，对身后的一个红脸将军道：“张辽，今夜你带三百夜袭营，不用杀人，把那三个校尉的家给我抄了，带回来。
记住，动静要小，用消息树传信号，别惊动了主营。”
那红脸将军——张辽——抱拳应道：“末将明白！
保证像偷鸡一样，神不知鬼不觉！”
汉子又看向另一边一个摇着折扇的青年，明明天寒地冻，那青年却扇个不停，眼神活泛得像只狐狸。
“郭嘉，你的人该动了。
把这三个校尉的恶行写成告示，用炭笔抄几十份，今夜就贴遍洛阳城内外。
告诉城里的百姓，明天太阳出来时，咱们不单要清君侧，还要替他们把地拿回来。”
郭嘉收起扇子，嘿嘿一笑：“丞相放心，早就让弟兄们学了简体字，保证写得又快又清楚，连不认字的都能听明白。”
王二柱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夜袭营”，什么“告示”，他不懂。
但他听懂了那句“把地拿回来”，这五个字像火星子，“噌”地一下跳进他心里，把那点快熄灭的念想又燃了起来。
他看着那汉子转身走向队伍，背影不算魁梧，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稳当。
锅里的米粥开始冒泡，香气越来越浓，流民们排起了歪歪扭扭的队，没人敢吵，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响。
荀彧走过来，给王二柱递了碗热粥，白气模糊了他的眼镜片：“老人家，喝吧。
这位是当朝司空、行车骑将军曹操，他说，以后这天下，得让百姓有饭吃，有地种。”
曹操……王二柱念叨着这个名字。
好像在哪听过，又好像很陌生。
他捧着热粥，手烫得发疼，心里却暖烘烘的。
他抬起头，看了看北岸那座死气沉沉的城，又看了看南岸这群黑甲的兵，忽然觉得，这洛水南岸的残阳，好像比往常见过的都要亮堂些。
夜色渐浓，张辽带着三百士兵消失在暮色里，南岸的消息树悄悄立了起来，像一根沉默的标枪，指着洛阳城的方向。
王二柱揣着那碗没喝完的粥，缩在曹操给的披风里，第一次在乱世里，敢去想明天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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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断碑缝里偷瞄，只见一队骑兵从林子里出来，黑盔黑甲，甲胄上沾着霜，却擦得发亮。
领头的是个西十来岁的汉子，个子不算高，肩膀却宽，脸上带着道浅疤，眼神扫过河滩时，不像别的军官那样透着凶戾，反倒像在看地里的庄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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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两两的灾民缩在残垣里，像一群被遗忘的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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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柱吓得魂都飞了，抱着头缩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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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不再多言，转身去传令。
不一会儿，后队的士兵真的卸下了几袋糙米，在河滩上架起了行军锅，枯枝被点燃，噼啪作响，白烟袅袅升起，带着淡淡的米香。
王二柱这辈子没见过当兵的给百姓煮粥，他盯着那口锅，喉咙动了动，怀里的麦饼忽然就不香了。
这时，那汉子又走了过来，蹲在他身边，指着北岸的洛阳城问：“老人家，城里的守军，平日里都欺负哪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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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听懂了那句“把地拿回来”，这五个字像火星子，“噌”地一下跳进他心里，把那点快熄灭的念想又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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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头，看了看北岸那座死气沉沉的城，又看了看南岸这群黑甲的兵，忽然觉得，这洛水南岸的残阳，好像比往常见过的都要亮堂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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