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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月的北京，风里还裹着点料峭的寒，可潘家园早己经热乎起来了。

胡同口的槐树刚抽了芽，嫩得能掐出水来，树下摆摊的河南老张正扯着嗓子喊：“刚收的老玉件儿！

清晚期的翎管，识货的来瞧！”

声音裹着尘土，混着旁边卖豆汁儿的焦香，往人鼻子里钻。

胡八一揣着手，慢悠悠地在摊位间晃。

他穿了件洗得发白的军绿色外套，袖口磨出了毛边，裤脚却掖得整齐，露出一双半旧的解放鞋。

这地界他熟，打从退伍回来，没事就爱往这儿钻——倒不是真想买什么宝贝，就是喜欢这股子人喊马嘶的烟火气，比家里那间逼仄的小房敞亮。

他脖颈里挂着个东西，用块黑布裹着，贴在皮肤上火燎燎的。

那是半块拓片，打小就跟着他，是他爹临走前塞给他的。

他爹是个怪人，一辈子没跟他说过这拓片的来历，就只撂下句话：“贴身带着，别让它见着脏东西。”

那会儿他年纪小，只当是老爹的迷信，可后来在部队里遇着回怪事，荒山野岭里迷了路，眼看要冻僵，是这拓片突然发烫，照着方向才走了出来。

打那以后，他就真把这玩意儿当宝贝似的揣着了。

“哟，这不是胡爷吗？

稀客啊！”

一声略显尖细的招呼从旁边传来。

胡八一抬眼，见是大金牙。

这主儿穿着件灰绸子褂，领口别着枚假金别针，正弓着腰在摊位上摆弄个瓷碗。

他那口标志性的大金牙在太阳底下闪着光，一笑就露出半截，看着油滑，倒也实在。

“金爷，今儿收成怎么样？”

胡八一笑着走过去，弯腰拿起摊位上的一个铜烟壶，手指摩挲着壶身上的刻纹，“这烟壶是新仿的吧？

刻的‘松下问童子’，线条太飘，没老活儿的沉劲儿。”

大金牙首起腰，拍了拍手上的灰，也不恼：“胡爷您这眼睛，真是毒得能剜心。

这玩意儿就是蒙外行的，刚摆出来就被您戳穿了。”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不过今儿还真有个好东西，您瞧瞧？”

说着，他伸手往摊位底下摸，摸出个红布包，层层打开，里面躺着个巴掌大的印。

那印是青铜铸的，表面泛着青绿色的锈，印钮是个兽头，看着像龙又像虎，嘴巴大张着，露出两颗獠牙。

印面刻着字，模糊不清，像是被岁月磨平了大半。

“这是啥？”

胡八一的目光顿了顿，手指刚要碰到印，脖颈里的拓片突然“嗡”地一下热了起来，像是揣了块烧红的炭，烫得他一缩手。

“嘶——” 他吸了口凉气，下意识地把脖子上的黑布扯下来一角，露出里面的拓片。

那拓片是黄麻纸做的，边缘己经发脆，上面印着些扭曲的纹路，看着像是某种古文字，可又不像是篆体，更不像是隶书，透着股说不出的古怪。

大金牙也注意到了他的异样，眼睛一眯：“胡爷，您这是咋了？”

胡八一没应声，他盯着那拓片，只见刚才还模糊的纹路，这会儿竟像是活了似的，慢慢清晰起来，而且拓片的背面，原本是空白的地方，竟隐隐透出些暗红色的字，像是血渗出来的一样。

“这印……你哪儿收来的？”

胡八一的声音有些发紧，他伸手把拓片完全扯出来，摊在手心。

那拓片约莫巴掌宽，半尺长，背面的暗红色字迹越来越清楚，凑近些看，是七个字：“活人坟，千年灯，一印镇幽冥。”

“活人坟？”

大金牙凑过来看了眼拓片上的字，皱起眉头，“这词儿邪性啊。

我这印是上周从一个河北老农民手里收的，他说这是他家祖坟里挖出来的，看着像个老物件，就给我了。

我瞧着这印的制式，倒像是传说里的发丘印，可真的发丘印不是早失传了吗？”

胡八一没接话，他的手指在拓片上摩挲着，那七个字的笔画粗糙，像是用利器刻上去的，边缘还带着些毛刺。

他爹留下的这拓片，他看了十几年，从来没见过背面有字，今儿怎么一碰到这青铜印，就显出来了？

“金爷，这印你多少钱收的？”

胡八一抬头看向大金牙。

大金牙搓了搓手，眼珠转了转：“胡爷您也知道，这玩意儿看着邪性，我收的时候也没敢给高价，给了他两百块。

您要是感兴趣，咱都是熟人，我也不赚您的，五百块，您拿走？”

胡八一没应声，他又看了眼那青铜印。

印钮上的兽头眼睛是空的，像是两个黑洞，正对着他，看得他心里发毛。

脖颈里的拓片还在发烫，那热度顺着皮肤往骨子里钻，像是在提醒他什么。

“这印我先拿着看看。”

胡八一伸手把青铜印拿起来，入手沉甸甸的，比看起来重得多。

印面的纹路虽然模糊，但能隐约看出是个“发”字的雏形，只是笔画比寻常的“发”字多了几撇，像是被什么东西缠绕着。

“哎，胡爷，这钱……” 大金牙刚要开口，就见胡八一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拍在他手里。

“钱你先拿着。”

胡八一把青铜印揣进怀里，又把拓片重新用黑布裹好，塞回领口，“这印要是真有说道，我再找你。

要是没什么用，我再给你送回来。”

大金牙掂量着手里的钱，脸上笑开了花：“得嘞，胡爷您放心，这印要是有啥来历，您可别忘了兄弟我。”

胡八一没再多说，转身往胡同口走。

风这会儿大了些，吹得槐树叶沙沙响，像是有人在背后嘀咕。

他摸了摸怀里的青铜印，冰凉的触感透过布料传过来，和脖颈里拓片的热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活人坟，千年灯，一印镇幽冥。”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七个字，越念越觉得邪乎。

活人坟是什么？

千年灯又是啥？

这发丘印，真能镇住幽冥？

他想起他爹临走前的样子，那会儿他爹躺在床上，气息奄奄，却死死攥着他的手，反复说：“别碰发丘印，别找活人坟，记住了，千万别去……” 那会儿他只当是老爹糊涂了，现在想来，他爹怕是早就知道些什么。

走到胡同口，胡八一回头看了眼潘家园的方向，摊位上的吆喝声还在继续，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可他心里却像是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怀里的青铜印，脖颈里的拓片，还有那七个邪性的字，像是一张网，刚开头，就己经把他缠了进去。

他不知道，这一拿，就再也放不下来了。

往后的路，是踏遍山川，还是坠入幽冥，都从这枚青铜印，这张拓片开始，一步步，走向那座藏在岁月深处的活人坟，走向那盏燃了千年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