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还在飘，沾在楚清玄的青衫上，晕开淡淡的水痕。
他站在我面前，目光坦荡，没有周鹤年的审视，也没有寻常男子的惊艳，倒像个读书人，要与我论诗谈曲一般。
周鹤年看着我们，脸色沉了沉，冷哼一声：“清玄，别忘了你下山的目的。”
说完，他甩了甩道袍下摆，带着两个弟子转身离去，走时还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的怀疑，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楚清玄，还有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小翠。
雨落在柳树叶上，沙沙作响，倒衬得这片刻的安静有些尴尬。
“苏大家，”楚清玄先开了口，声音比刚才在门口时更温和些，“方才多有唐突，只是昨日听您吹《烟雨吟》，实在心有所感，才冒昧打扰。”
我定了定神，收起方才的慌乱，微微欠身：“楚公子客气了。
若只是论曲，不妨去后院的小亭坐坐，那里清净些。”
楚清玄点头：“固所愿也。”
小翠识趣地说：“姑娘，我去给你们沏壶热茶来。”
说着便提着铜盆快步走了，临走前还偷偷看了楚清玄一眼，眼神里满是好奇。
我领着楚清玄往后院走，脚下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打湿，泛着冷光。
后院不大，种着几株柳树，还有一个小小的石亭，亭子里放着一张石桌、西个石凳，平日里我常在这里看书、吹笛。
走到亭子里，楚清玄扶了扶背上的剑匣，目光扫过石桌上的那支翡翠簪——那是昨日老掌柜送来的，我昨晚忘在了这里，此刻正躺在石桌上，被雨丝打湿了一角，泛着温润的光。
我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想把簪子收起来，可楚清玄己经看到了。
“这支簪子……”他弯腰拿起簪子，指尖轻轻摩挲着簪头的缠枝莲纹，“看工艺，像是庆元年间的东西，而且是苏州绣坊特有的‘缠枝透雕’手法，市面上己经很少见了。”
我的呼吸顿了顿。
他竟认得这支簪子的来历。
这支簪子是庆元三十八年，我十六岁那年，弟弟阿澈用攒了半年的零花钱给我买的及笄礼。
那年他才十二岁，捧着簪子跑回家，笑得一脸得意：“阿姐，你看这簪子，跟你绣的莲纹一模一样！”
我还记得那天阳光很好，他的额头上沾着汗，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可后来，阿澈失踪了。
在我误食长生蕊的那一天，他跟着我进了长生谷，却再也没走出来。
我找了他三年，从苏州找到徽州，从徽州找到杭州，却连他的一根头发都没找到。
最后，我只能抱着这支簪子，在陌生的地方隐姓埋名，一藏就是两百年。
“苏大家？”
楚清玄见我失神，轻声唤了我一声，把簪子递还给我，“抱歉，我只是对古物有些研究，一时失言。”
我接过簪子，指尖触到簪身的凉意，才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公子好眼力。
这是我偶然从一个老货郎手里买来的，没想到还有这么深的来历。”
又是谎言。
两百年里，我己经习惯了用谎言包裹自己，像用脂粉掩盖岁月的痕迹一样，生怕别人看到我真实的过去。
楚清玄没有追问，只是看着石亭外的柳树，轻声道：“庆元年间的苏州，我在古籍里见过记载，那时的绣坊很兴盛，尤其是‘苏绣’，名满天下。
听说当时有个叫‘阿薇’的绣娘，绣的莲纹栩栩如生，可惜后来不知去向，只留下几件传世的绣品。”
“阿薇”两个字，像一把钝刀，突然割在我的心上。
那是我的本名。
苏阿薇。
我握着簪子的手开始发抖，指尖的凉意顺着手臂蔓延到心口，让我几乎喘不过气。
我强压着翻涌的情绪，声音有些发紧：“公子说笑了，不过是古籍里的传闻，当不得真。”
楚清玄转过头，看着我的眼睛，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苏大家似乎对‘阿薇’这个名字，格外在意？”
“没有。”
我避开他的目光，看向亭外的雨丝，“只是觉得，一个绣娘能被写进古籍，也算幸运。”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道：“我此次下山，除了追查秘境线索，还在找一件东西——庆元年间‘阿薇’绣娘的绣品。
据说她的绣品里，藏着长生谷的地图。”
我的心跳骤然加快，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长生谷的地图？
我当年入谷时，只是误打误撞，根本没见过什么地图。
阿澈也只是个孩子，怎么会知道这些？
难道楚清玄找的，不是地图，而是我？
我猛地抬头看向楚清玄，却见他正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恶意，只有一种淡淡的疑惑：“苏大家，你刚才的气息，乱了。”
“气息？”
我愣了愣，才想起他是长青宗弟子，修炼的是大椿功，对“生命气息”格外敏感。
楚清玄点了点头：“大椿功讲究‘感知天地生命’，常人的气息会随情绪波动，或喜或怒，或惊或惧，都会让气息变得紊乱。
可苏大家的气息，平日里像静水深流，平稳得异常，方才提到‘阿薇’和‘长生谷’时，却突然乱了，像平静的湖面投进了石子。”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撬开了我两百年的伪装。
我知道，再瞒下去，恐怕也瞒不住了。
可我不敢说，我怕他像周鹤年一样，觊觎我的长生体质；我更怕他知道真相后，会像那些曾经追杀我的人一样，把我当成“妖女”。
就在这时，小翠端着热茶跑了过来，打破了亭子里的沉默：“姑娘，楚公子，热茶来了。”
她把茶壶和两个茶杯放在石桌上，给我们各倒了一杯，“这是今年的新茶，姑娘您最爱喝的。”
我端起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才觉得心跳平缓了些。
茶水里飘着几片嫩绿的茶叶，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是我平日里爱喝的雨前龙井。
楚清玄也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赞道：“好茶。
汤色清亮，香气醇厚，确实是上等的雨前龙井。”
“公子过奖了。”
我轻声道，“不过是烟雨阁的寻常茶水，比不得长青宗的仙茶。”
楚清玄笑了笑：“长青宗的茶虽好，却少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像这样的茶，带着江南的烟雨味，才更有滋味。”
他顿了顿，又道，“苏大家，其实我昨日在柳树下打坐时，便感知到了你的气息。
你的气息很特别，不像常人，倒像……像古寺里的千年古松，虽沉默，却有着顽强的生命力。”
我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茶水晃了晃，溅在指尖。
他果然察觉到了我的异常。
“公子说笑了，我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哪有什么特别的气息。”
我避开他的目光，低头看着杯中的茶叶，“许是公子修炼大椿功久了，产生了错觉。”
楚清玄没有反驳，只是看着我，轻声道：“苏大家，我知道你有秘密。
或许这个秘密让你痛苦，让你恐惧，所以你才会用脂粉掩盖岁月，用谎言包裹自己。
但我想告诉你，有些秘密，藏得越久，越会成为枷锁。”
他的话，像一根温柔的针，刺中了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两百年了，第一次有人看穿我的伪装，还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我看着他清澈的眼睛，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想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他——我是苏阿薇，我活了两百年，我误食了长生蕊，我找不到我的弟弟……可理智很快又把我拉了回来。
我不能说，我不敢说。
“公子，”我站起身，端起茶杯，“多谢公子的热茶和开导，只是我还有事要处理，先行告辞了。”
楚清玄也站起身，没有挽留，只是看着我，轻声道：“苏大家，我不会逼你。
但如果你愿意相信我，随时可以去找我，我住在望江客栈三楼的‘听松轩’。”
他顿了顿，从怀里拿出一片干枯的椿树叶，递给我，“这是我在长青宗后山的千年椿树上摘的，它能安神。
如果你夜里睡不着，可以拿出来闻闻。”
我看着他递过来的椿树叶，叶片呈深绿色，边缘有些卷曲，却还带着淡淡的清香。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树叶，轻声道：“多谢公子。”
说完，我转身快步离开，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走到后院门口时，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楚清玄还站在石亭里，看着我离开的方向，雨丝落在他的青衫上，让他看起来有些孤单。
回到房间，我关上房门，靠在门板上，大口地喘着气。
手里还攥着那片椿树叶，淡淡的清香萦绕在鼻尖，竟真的让我平静了些。
我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那支翡翠簪，放在掌心。
簪子还是凉的，就像两百年前那个冬天，我抱着它在徽州的破庙里发抖的感觉。
楚清玄到底是谁？
他为什么会对“阿薇”和“长生谷”感兴趣？
他真的只是想帮我，还是另有所图？
无数个疑问在我脑海里盘旋，让我心烦意乱。
我把椿树叶放在梳妆台上，看着镜中的自己——眼角画着细纹，发间掺着灰褐色丝线，看起来像个二十三西岁的女子。
可只有我知道，这张脸的主人，己经活了两百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小翠的声音：“姑娘，老鸨找您，说有位贵客要见您。”
我皱了皱眉，问道：“什么贵客？”
“不知道，只说是从京城来的，出手很大方，指明要见您。”
小翠的声音带着几分担忧，“姑娘，您要不要见啊？
最近事情这么多，我怕……”我走到镜子前，理了理衣袖，又摸了摸眼角的“细纹”，轻声道：“见。
既然是贵客，哪有不见的道理。”
只是我心里清楚，这所谓的“贵客”，或许又是冲着我这张不会老的脸来的。
两百年的红尘漂泊，我见多了这样的人，他们或贪婪，或好奇，却没有人真正关心过我是谁，我经历过什么。
我拿起那支翡翠簪，插在发间，又拿起那片椿树叶，放进袖袋里。
或许，这片树叶真的能给我带来好运。
走出房门，雨还在下，江南的烟雨，似乎永远都下不完。
我提着裙摆，一步步朝前院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既恐惧又期待——恐惧又一次被人看穿，期待楚清玄说的那句话是真的，有些秘密，藏得越久，越会成为枷锁。
只是我不知道，解开这枷锁的钥匙，到底在谁的手里。
是楚清玄，还是我自己？
前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我知道，又一场未知的风波，在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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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翠的声音带着几分担忧，“姑娘，您要不要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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