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和李景槐分别后的第二次相遇是在 28 岁的时候。
“嗡嗡嗡”房顶上的老旧斑驳的吊扇如老马拉货一般运转着。面馆的装修一如从前,
只是木质桌椅被岁月默默侵蚀留下痕迹,边边角角有些掉漆。
店里只有我一个人吸溜面条的声音。没一会儿,门上的风铃叮铃响起。“张姨,老样子!
”李景槐一边和面馆老板说着话,一边拉开椅子坐在我前面的那张桌子。我面对着门,
他背对着门,我一抬头便撞入他深黑的眼瞳。心脏在那一瞬间的跳动短暂偏离轨道。
他变了很多,曾经那个清瘦苍白的少年变成了挺拔成熟的青年。稚嫩的轮廓变得利落,
略有粗糙的脸上有两道不长的疤痕。视线下移,我恍惚眨了眼,他右手缺了块小拇指。
我突然感觉恍如隔世。将思绪拉回笼,将许多年前的身影拂去,留下了眼前人如今的模样。
我这几年一直在 h 城工作定居,李景槐一直在 s 城,我们隔了十万八千里,
真正是天南海北。在李景槐愣怔的目光下,我一只手托着腮,眼中含笑的盯着他,
与他打了声招呼:李景槐,好久不见。2从面馆出来,
我和李景槐随便找了个靠路灯的座椅。他将手伸进大衣口袋摸出来一支烟,朝我晃了晃。
我摇摇头,示意不介意。他拿出打火机,拇指娴熟地掀开银色上盖,炽热的火舌舔舐烟头,
尼古丁的味道散入空气。还记得我吗?我状似玩笑问他。我只记得你叫林枝。
他抖了抖烟灰,我在一次任务里出了点意外,伤了脑子,记忆不全。
我低头看着昏黄灯光照射的影子。我们以前是什么关系?他问。邻居。
许久他未出声,又吸了口烟然后缓缓吐出,似乎在反复思量这两个字。
我妈住的房子对门是没人住的,我这一年没见过你。李景槐将抽了一半的烟摁灭。
我 19 岁的时候搬家了,这些年学习工作生活的在 h 城,这次是出差来 s 城。
怪不得,s 城离 h 城确实很远。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没了下文。
s 城的 7 月没有蝉鸣,夜晚的风卷着闷热的空气像层层热浪,无声无息。
你的手怎么了?我打破了沉默。出任务时受的伤,没影响。我抬头看着月亮,
夜好像更沉了。风缓缓摇晃起了树的枝叶,灯光下的树影婆娑,我望向李景槐的侧脸。
就像最熟悉的陌生人。正当着我看他侧脸出神,他也转头朝向我,说了一句老套的,
好像所有久别重逢的人都会说的话。这些年你过的怎么样?李景槐看着我,
我分辨不出他在想什么,也看不明白他黑色沉寂的眼睛里藏着的情绪。黑夜静谧,
风吹起我了的发梢。我说:还不错。不知道李景槐有没有看出来什么,
但我自以为装的很像那么回事,在回去的路上他也一直没有说话。
以前的房子就在李景槐家对门,是我爸妈当初离婚时留给我的。房子是四年前分到我户下的,
每个月都会有阿姨定期打扫。这次出差到这倒也方便了很多。
洗完澡后我四仰八叉的躺着床上,盯着白色天花板发呆。3在这次工作到这前,
是我离开 s 城的第九年。我和李景槐初中就认识了,我初二的时候搬到李景槐对门,
我妈妈和李景槐的妈妈一见如故,自然而然总是相互串门,邻里感情甚好。
但当时我和李景槐不过点头之交,平时碰见打个招呼,再没有其他交流。
某次在饭桌上我偶然听到大人们的饭间闲谈,他们说李景槐可怜,父亲过世,
只由母亲一人拉扯他长大。李景槐的父亲是报道中殉职的伟大缉毒警察,
母亲经营着一家花店。我初见李景槐的时候下着雨,s 城的梅雨季很会折磨人,
空气潮湿黏腻,不断勾人心底的躁意。少年撑着的黑伞举过头顶,不算高,很白,
丹凤眼高鼻梁,就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实在生人勿近。随意望向人的目光无波无澜,
像水滴入海。我倏然觉得烦躁难耐,都怪这场缠绵悠长的梅雨季。
我们第一次交流是我拜托他带我回家。15 岁左右的年纪正是春心懵懂的时候,
爱与不爱都很分明,是爱情初具成形最热闹的时候。所以初三时有个男生大胆追求我的时候,
我是很无措的,15 岁的我对此方面懵懂窘迫,只想顺应本能逃离。
当那个男生在学校门口说要送我回家,当我的余光看到李景槐时,
我和李景槐的故事从那时起笔了。抱歉,我要和他一块走。我心里紧张,
害怕李景槐出声拒绝。男生扭头看着李景槐,似乎想要一份黑纸白字的判决书。
李景槐就那样背着光站在那里,落日余晖为少年发育期中不断拔高的清瘦身型晕了层暖光。
他不清不淡地嗯了一声。我松了口气,男生也利落的离开。从那以后我几乎看不到他的身影。
但我和李景槐的影子开始时不时的重叠。当时同他一起回家实属无奈之举,
我和他解释缘由后他也没有犹豫的答应我那一周陪我一起回家。
不过我已经想不起来为什么那一周会变成一月,一月又变成了一年,一年成了岁岁年年。
4我和李景槐考上了同一所高中,高二成绩分班又分在了同一个班级。中午的大课间,
刘妍将一封信放在李景槐的桌子上,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字——情书。刘妍是隔壁班的女生,
漂染着玫粉色头发,活泼漂亮,只是行为大胆让年级主任也无可奈何。她喜欢李景槐,
追求的轰轰烈烈,人尽皆知。刚刚放在李景槐桌子上的是她送的第 16 封情书。
李景槐出去打水了,刘妍在众人的目光里站在他桌子旁边,等着他回来。李景槐从后门进来,
看着刘妍开口问道:什么事?下午放学后门南边的巷子见,我等你!刘妍说完就跑,
不给对方开口拒绝的机会。李景槐面无表情的看着桌上那封信,将它放进桌肚里。据我所知,
如果那些情书的主人在场,他会当面拒绝然后返还,如果不在,
就会放进书包带回家统一处理。你去吗?我掉头问他。不去。他拒绝的很利落。
可是她会等你,那边不安全。我皱眉反驳掉他的拒绝。他没有出声。我知道,他会去的。
时间溜的很快,还没等我砸吧出心里没由来的酸涩,放学铃声就响了。今天李景槐值日,
但我没等他,自己先走了。他要去赴约。但我今晚突然想吃面,于是我给他发了条消息。
-我在张记面馆等你。对面回复的很快。-好。我收起手机,
没回味过来的那点酸涩变成了棉花糖。喜欢李景槐的人很多,我问他为什么总是拒绝,
他反问我为什么要同意。我没了话,因为当时的李景槐头顶上好像有乌云。直到刘妍出现,
她就像只蓝闪蝶,透着生命力的浪漫与漂亮。李景槐是她为之停留的奇异果。
不管李景槐拒绝多少次,她似乎都不在乎。我到张记面馆约莫十分钟,门上的风铃作响。
我抬头看见了穿着校服的李景槐。怎么这么快?我问他。你不是要和我一起吃饭吗?
他说完便和服务员点了两碗我们常吃的面。你和刘妍说什么了啊?我一直手拖着腮,
随口问他。我让她回家了。你对她没感觉吗?李景槐蹙眉看着我,
似乎对我的话有些无语。我这次月考比上次少了六分,我没那么多时间去做这些事。啊,
自律的学霸。明明他一直都是年级第一。晚上回家洗漱完,我收到了一条好友申请。是刘妍。
我同过了申请,然后对面很快发来一条消息。-明天下午你有空吗?明天周六,
和李景槐约定好补习数学的时间在周日,确实有空。我回复她有。第二天下午,
我到了约定的咖啡店。我找到了刘妍的位置,她问我喝什么,我要了一杯卡布奇诺。
她率先开口,你和李景槐关系很好吗?还行。我谨慎回答。
我高一的时候就对李景槐一见钟情,但很多人都说你们在谈恋爱,后来我问李景槐,
他说没有。我又问他为什么不喜欢我,他就不说话了,直接掉头走了。我对此不可置否,
高一的时候这种谣言最盛,为此教导主任还找过我们。但我们依旧一起放学回家。
这是我们不用出口的默契。昨天我约他见面,我当时想着他要是不来见面,
我就不再喜欢他了,但是他来了,我以为他松动了,可是他只留下一句赶紧回家就走了。
刘妍回忆着,只是看着有些失落。我在一边静静的听着。他是一个面冷心热的人。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他喜欢你。我准备喝下去的咖啡差点吐出来。
我用着自以为一派胡言的目光和刘妍对视,说我知道他那么冷漠伤你的心,
但你不要这样吓我。刘妍好像没听到我的话,
继续说其实当时他们说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你们挺般配的,你不仅漂亮,成绩也很好。
现在看来性格也很好,愿意听我莫名其妙的碎碎念。
我被她夸的差点忘了刚刚她说的荒唐话,一下子找不着北。但说了这么多,
我希望你告诉他我不会再找他了。刘妍这句话的声音有点颤,眼眶泛红。我有些不知所措,
一口答应下来。你不问我为什么吗?我轻声问她:为什么呢?
昨天他走之前我问他是不是喜欢你,他没回答我。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追不到他了,
我要及时止损。我说:我和他是邻居,也是朋友,我觉得我们也只是朋友。
下学期就高三了,学业的压力不允许我们去过分关注别的事。我有自己的路要走。5砰!
“有种你就别回来!你根本不在乎这个家!”“我不在乎?你就有多在乎吗?”我打开家门,
一盒烟灰缸从我旁边飞过,重重的砸到了墙上,然后落地铛的一声摔的粉碎。家里一片狼藉,
那些散落在地的东西已经让我分不清它原本的样子了。
散乱着头发的母亲正在对父亲破口大骂,对着好几天没有回家的父亲宣泄自己的不满。
她余光看见了我,手指着我房间的门,让我进去。接着又指着父亲继续让他滚。
我进房间关上门的那一刻仿佛被抽走浑身力气,直接跪坐在地上。
密不透风的无力感严丝合缝的包裹着我。我成了溺水的鸟。父亲风流成性。
母亲的崩溃被当成他饱餐后不合胃口的甜点。我无力改变这一切,
他们一句这是大人之间的事将我隔离在不断争吵的边缘。外面物品的撞击声断断续续,
叫骂声持续不断。“离婚!林建呈,我们离婚!”“行啊,也别这样相互折磨了!
我真受够你了,疯女人!”李景槐在做什么呢?一道消息提示音将我拉回现实。-吃饭了吗?
没吃的话出来和我一起,我父母不在家,没有饭吃。我回了一个好,然后立刻出门下楼,
在楼下看到了李景槐。他背着光,两只手插在外套兜里,注视着我下楼。“吃什么呀?
”我装作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自欺欺人。“面馆,走吧。”李景槐说完便转身带路。
他什么都没问,他什么都知道。房子隔音效果实在一般,那么大的动静他不可能没有听到。
到了张记面馆,我和李景槐一人点了一碗。我吃的很香,埋头吭哧吭哧的吸溜面条。
李景槐吃的快,我余光瞟见他放下了筷子。我依旧吸溜。“吃完来我家补数学。”我点头,
然后吸溜。我吃完了,抬头看他。面前的人好看的眉头微蹙,唇微抿,注视着我。
“我没事了,习惯了。”我看出来他把未成形的话秘在口里。这次该是我说他笨,
那些好像约定俗成的安慰的套话都不会说。“我吃完了,我们回去吧。”我起身往外走,
门上风铃叮铃响起两次。我一直走在他前面,直到走到巷子里。“林枝。”他一边喊我,
一边拉住我的手踝。他将我拉回头。很轻的力道,我能挣脱。
我感受到他落在我眼睛上的目光,于是和他相望。可是他好像并不想和我对视,
李景槐眼里闪过的慌张像是杯中月。他抱住了我。宽大的手轻轻拍在了我的后背。
可是我感觉很重,不然为什么会压的我喘不上气。我哭了,都怪李景槐。“你哄孩子呢你,
我都 17 了。”我骂他。他嗯了一声。我继续哭。眼泪不仅是宣泄口,
也成了我孤注一掷的勇气。“我要离开这个地方,我要离这远远的。”我哽咽道。“嗯,
我知道。”李景槐应着。“他们在我 9 岁的时候就这样了,父亲总是不着家,
母亲总是歇斯底里,后来母亲也总是不回家。他们只在乎自己的感受。一开始我害怕,
后来我怨,再后来我只想逃避。”这是我未曾和别人过倾诉的年少隐痛,
是我孩童时代到少女时代的疤,在向前不停歇的时间中延长伸展。如今这块疤疮痍满目,
触目惊心。“你能做到。”李景槐的语气寻常,却坚定有力。后来,
我成功考上了 h 市的重点大学,不管任何人的劝说和阻拦,一个人带着两个行李箱,
一往就是十年。只是当时填完志愿的时候,我才莫名地想起李景槐。我问他填了哪里,
他说 s 市的警校。意料之中,但我好像又怅然若失。我不想去细究根源,
我怕自己勒住识途的马而奔向一条从未预想过的路。再后来,我大一暑假父母离了婚,
但我并没有兵荒马乱,相反,我很早之前就已经给自己找好了路。
h 市的人才补贴政策条件很好,而且城市繁华,我能靠打工养活自己。不出预料的,
他们谁都没有管我的归属权,两个人坐下来只是好好划分了财产,然后拍拍屁股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