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剜心九十九次。每一次，都是在我夫君，当朝天子萧珏的命令下。为的，
是救他心尖上的林贵妃。那颗所谓的“天生凤心”，是我生来便被赋予的价值，
也是我逃不脱的诅咒。我被困在剜心的这一天，整整九十九次。我哭过，求过，反抗过，
也曾歇斯底里地诅咒过。可今天，是第一百次。也是最后一次。当时辰的沙漏即将流尽，
我平静地描好最后一笔眉黛时，坤宁宫的大门被轰然撞开。
本该在承乾宫焦急等待药引的萧珏，竟疯了一样冲进来，他双目赤红，满身风雪，
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死死抓住我的裙角，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清晏，求你，别死。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曾爱入骨髓，也恨入骨髓的男人，忽然就笑了。“晚了，萧珏。
”“这是最后一次了。”1“娘娘，您醒了。”贴身宫女春秀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带着哭腔，
眼眶红得像熟透的桃子。我“嗯”了一声，从空洞的黑暗中挣脱，缓缓坐起身。
坤宁宫里静得可怕，连窗外风拂过梧桐叶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殿内燃着我最喜欢的凝神香，
这是前九十九次都没有的待遇。或许，是他们终于觉得有些愧疚了。“娘娘，
再……再过一个时辰，刘总管就要来了。”春秀的声音抖得厉害，她不敢看我，
只是低头绞着手里的帕子。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一个时辰后，
太监总管刘金会带着圣旨和一队身强力壮的婆子闯进来，宣读那份我已经能倒背如流的旨意。
“贵妃心疾复发，危在旦夕，唯皇后天生凤心可为药引。钦此。”然后，
我会被死死按在床上，冰冷的刀锋会毫不留情地剖开我的胸膛，
剜出那颗还在温热跳动的心脏。剧痛会席卷我的每一寸神经，
我的意识会在一片血色中逐渐模糊，最后一次看到的，永远是萧珏守在林若柔床边，
将那碗用我的心血熬成的汤药，一勺一勺，温柔地喂进她的嘴里。然后，
我会在剧痛和绝望中死去。第二天，在同一个时辰，再次于坤宁宫的这张床上醒来。
周而复始，已是九十九次。2“春秀，别哭了。”我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去取那件赤色金凤朝服来，替我梳妆。”春秀猛地抬头，满脸的不可置信：“娘娘？
”那件朝服，是三年前我被册封为后时，萧珏亲手为我披上的。他说，穆清晏，
你穿红色最好看，像一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灼热了我所有的岁月。可后来，这团火，
被他亲手掐灭了。“去吧。”我没有多做解释。春秀不敢违逆，
含着泪取来了那件压在箱底、早已蒙尘的朝服。繁复的衣袍层层叠叠穿在身上，
沉重得像是拖着一副枷锁。我端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那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
我曾是京城最明艳的女子，将军府的嫡小姐，穆清晏。我的骄傲，我的明媚，
曾让无数王孙公子倾倒。可如今，镜中的女人，眼底是一片死寂的荒漠。3春秀的手很巧，
她替我挽了高高的飞仙髻，簪上那支点翠衔珠的凤凰步摇。那步摇晃动间，珠翠轻响，
叮叮当当，像是为我送行的哀乐。“娘娘，您今天……真美。”春秀哽咽着，
泪水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烈火般的红衣，衬得肌肤愈发雪白，
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的冰瓷。“是啊，”我轻声说，“死，也要死得体面些。
”第一次被剜心时，我穿着寝衣，头发散乱，像个疯子一样挣扎哭嚎，求萧珏放过我。
他只是冷漠地站在一旁，眼里的不耐和厌烦，比那刀锋还要伤人。“清晏，别闹了。”他说，
“若柔快不行了，这是你的命。”第二次，我试图逃跑，被抓回来后打断了腿。第十次，
我用簪子抵着自己的喉咙，威胁他同归于尽。他却笑了，笑得残忍又薄凉。“穆清晏，
你的命是朕的，你想死，也得朕同意。”第三十次，我彻底放弃了抵抗，
像个木偶一样任人宰割。第五十次，我甚至能在被按住的时候，
平静地对行刑的婆子说：“下手利落点，别让我太疼。”到了第九十九次，
我连恨意都感觉不到了。爱、恨、怨、痛……这些鲜活的情绪，
早已随着那颗被一次次剜出的心脏，流失殆尽。剩下的，只有麻木。4“时辰到了。
”我轻声说。话音刚落，殿外传来一阵急促又杂乱的脚步声。春秀吓得浑身一颤，
下意识地挡在我身前。“来了。”我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让开。
坤宁宫的大门被粗暴地推开，刘金那张堆满假笑的脸出现在门口。他身后，
跟着四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手里捧着盛放圣旨的托盘和……一个用来盛放我心脏的玉盒。
一切都和前九十九次一模一样。刘金甩了甩拂尘，
尖着嗓子喊道：“圣旨到——皇后穆氏接旨——”我没有动，依旧端坐着。
刘金的脸色有些难看，但还是硬着头皮展开了圣旨：“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不必念了。”我打断他，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殿都为之一静。
刘金愣住了，不敢相信地看着我。我缓缓站起身，身上的凤袍在烛光下流光溢彩，
衬得我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神像。“本宫自己过去。”我说，“省得弄脏了这坤宁宫的地。
”5所有人都被我的反应惊呆了。刘金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那几个婆子也面面相觑，
不敢上前。在前九十九次里，这个场景无一不是鸡飞狗跳，哭喊震天。我还记得有一次，
我挣扎得太厉害，打翻了烛台，差点把坤宁宫给烧了。可今天，我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娘娘，您……”刘金试探着开口。“带路吧。”我抬步，越过他，径直朝殿外走去。
我的镇定，反而让他们感到了恐惧。刘金额上渗出冷汗，连忙跟在我身后，
连声音都放低了许多：“娘娘，您请，您请。”走出坤宁宫，冷风扑面而来。深冬的夜，
寒冷刺骨。我只穿着单薄的朝服，却感觉不到一丝寒意。心都死了，又怎么会怕冷呢？
去承乾宫的路，我走了九十九遍，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每一步，
都像是踩在自己破碎的心上。6承乾宫灯火通明，一派紧张肃杀的气氛。太医们进进出出，
宫女太监们跪了一地，每个人脸上都是惶恐和不安。我知道，
这一切都是因为殿内那个躺在床上，娇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香消玉殒的女人——皇帝的宠妃，
林若柔。我走到殿门口，守门的侍卫下意识地想拦我，却在看到我眼神的那一刻，僵住了。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啊。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波澜。空洞，死寂，
仿佛深渊，能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我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了进去。内殿里，
药味和熏香混合在一起，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萧珏就守在床边，
紧紧握着林若柔的手，他的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焦灼。听到脚步声，他没有回头，
只是不耐烦地喝道：“不是让你们都滚出去吗？刘金！人带来了没有？”他的声音，
曾经是我午夜梦回时最眷恋的温柔，如今听来，却只觉得讽刺。“陛下。”我轻轻开口。
7萧珏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缓缓转过身，当他看到穿着一身赤色朝服，妆容精致的我时，
瞳孔骤然收缩。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震惊和……一丝我看不懂的慌乱。“清晏？
”他下意识地站起身，“你怎么……”他大概是想问，我怎么会穿成这样，
又怎么会如此平静地站在这里。“陛下不是等急了吗？”我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
近乎嘲讽的弧度，“臣妾来了，来献上这颗心，救你心上人的命。”我的话，
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跪在地上的太医宫人们，
头埋得更低了，连呼吸都仿佛停止了。萧珏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8“你……胡说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似乎被我的态度刺痛了。“胡说？”我轻笑一声，一步步向他走去，
“难道不是吗？九十九次了，萧珏。每一次，你都用同样冰冷的眼神看着我，说这是我的命。
怎么，今天演的是哪一出？怜悯？还是愧疚？”“九十九次？”萧珏的眉头紧紧皱起，
眼底的迷茫和痛苦愈发浓重，“清晏，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九十九次？
”他好像真的不知道。也是，这场无尽的轮回，只有我一个人记得。每一次死亡的痛苦，
每一次心被活活剜出的绝望，都只有我一个人在承受。凭什么？
凭什么他可以一次次将我推入地狱，然后心安理得地忘记一切，
只留下我一个人在黑暗中反复挣扎？一股尖锐的，几乎要将我撕裂的恨意，
忽然从早已麻木的心底深处涌了上来。这是第一百次了。我不想再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
“你想知道？”我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好，我告诉你。
”9“第一次，三月十七，晴。你传旨，说林贵妃心疾复发，要我的心做药引。我哭着求你，
抱着你的腿不放，你一脚把我踢开，说我无理取闹，说和若柔的命比起来，
我的牺牲微不足道。”萧珏的脸色，白了一分。“第二次，三月十七，晴。我试图逃出宫，
被你派人抓了回来，打断了腿。你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告诉我，我生是皇家的人，
死是皇家的鬼，这颗心，由不得我。”萧珏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第十次，三月十七，
晴。我用金簪抵着自己的脖子，想和你同归于尽。你却笑了，你说，‘穆清晏，别天真了，
就算你死了，朕也有办法取出你的心。’然后，你当着我的面，下令让婆子直接动手。
”萧珏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眼中的迷茫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
是汹涌的恐惧和难以置信。一些模糊的，血色的片段，似乎开始在他脑海中闪现。
10我没有停，继续说了下去。“第二十次，我收买了给你送茶的宫女，想毒死你，失败了。
你下令处死了我身边所有的人，包括春秀。你掐着我的脖子，问我是不是活腻了。
”“第五十次，我不再反抗，像个木偶一样被他们按在床上。你来看我，
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你对我说，‘早这样不就好了，省得大家麻烦。’”“第九十次，
我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刀子划开皮肤，剜出心脏，我甚至能平静地看着你，看着你把我的心，
捧到林若柔的面前。”“第九十九次，就是昨天。三月十七，晴。你甚至没有来，
只是派刘金传了一道口谕。”我每说一次，萧珏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到最后，
他已经面无人色，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像是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冲击，
撞在了身后的蟠龙金柱上。“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
“都是梦……都是朕的噩梦……”“是噩梦吗？”我逼近他，声音里带着淬毒的寒意，
“那陛下的噩梦，可真是够真实的。真实到，我胸口的这道疤痕，每一次醒来，
都还隐隐作痛。”我猛地扯开衣襟。那本该光洁如玉的肌肤上，一道狰狞的，
反复撕裂又愈合的疤痕，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那是我九十九次死亡的印记。也是他萧珏，
亲手刻下的罪证。11“啊！”一声尖叫，打破了死寂。是躺在床上的林若柔。
她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捂着心口，满脸惊恐地看着我胸前的疤痕。
“姐姐……你……你怎么……”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柔弱地靠在床头，
仿佛受了天大的惊吓。演，真会演。这副楚楚可怜的白莲花模样，在前九十九次里，
骗得萧珏为她生，为她死，为她……剜我的心。可今天，她这出戏，注定要演砸了。
因为观众，已经换了心情。12萧珏的目光，像是被火燎了一样，从我的疤痕上猛地移开，
他不敢再看，仿佛那道疤，能灼伤他的眼睛。他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脑海里，
那些被他当做噩梦的血腥画面，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疯狂涌现。
我死在他怀里的样子。我临死前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他亲手端着那碗用我的心熬成的药，
喂给林若柔的场景。一幕幕，一帧帧，像无数把尖刀，凌迟着他的神智。
“不……不是这样的……”他痛苦地抱着头，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来人！传太医！
给朕传太医！”他不是传太医给林若柔看病，而是给他自己。他以为自己疯了。13“陛下！
陛下您怎么了？”林若柔见状，也顾不上装病了，急忙掀开被子想下床，
声音里满是焦急和关切，“陛下，您别吓臣妾啊！”她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
跌跌撞撞地扑向萧珏，想要扶住他。“滚开！”萧珏却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
猛地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直接将她掀翻在地。林若柔“啊”地一声痛呼，
狼狈地摔倒在地上，眼中满是错愕和委屈。这可是萧珏第一次，这样粗暴地对她。
“陛下……”她含着泪，不敢相信地望着他。萧珏却看也没看她一眼。他的全部心神，
都被那突如其来的，海啸般的记忆和悔恨所吞噬。他死死地盯着我，赤红的眼睛里，
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乞求的脆弱。“清晏……告诉朕，这不是真的……这都是假的，
对不对？”14我看着他这副崩溃的样子，心里却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只觉得，荒唐，
可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是真是假，陛下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我淡淡地说道，
将衣襟重新合上，遮住那道丑陋的疤痕。“不！”他嘶吼着，像一头被困的野兽，“朕不信！
朕怎么可能会……怎么可能对你做这种事！”他冲了过来，想要抓住我的手，
却被我侧身避开。“萧珏。”我看着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你爱她，
爱到可以为她剜我的心，这难道不是你亲口对我说的吗？”“你说，她是你的光，
是你在幽暗的皇子生涯里，唯一支撑你活下去的希望。”“你说，
我不过是将军府送来的一颗棋子，我的价值，就是成为皇后，然后在她需要的时候，
献出我的命。”“这些话，你都忘了吗？”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锤重击，
狠狠砸在蕭珏的心上，让他本就摇摇欲坠的神智，彻底崩塌。15“我……我说过这些话？
”他失神地喃喃自语，脸上的血色褪尽，只剩下死灰。是的，他说过。在我嫁给他的第二年，
林若柔入宫。彼时，我还天真地以为，他对我，至少有几分情意。直到那一天，
林若柔“第一次”心疾发作，太医束手无策，他将我叫到御书房，对我说出了那些诛心之语。
我才明白，原来从始至终，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我，穆清晏，不过是他为了保护心爱之人，
提前备好的一味药。仅此而已。16“陛下……臣妾好痛……”地上的林若柔，
见萧珏的注意力全在我身上，不甘心地发出一声柔弱的呻吟，试图将他的目光重新吸引回去。
她捂着心口，脸色苍白，蹙着眉头，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这是她的惯用伎俩。
在前九十九次里，只要她露出这副表情，萧珏就会立刻抛下一切，紧张地将她抱进怀里，
柔声安慰。但今天，萧珏只是僵硬地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复杂得让人看不懂。
有困惑，有怀疑，还有一丝……被欺骗的愤怒。“太医！”他没有上前，
只是声音冰冷地喝道，“张院判，你，亲自去给贵妃看看，她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17被点到名的太医院院判张远山，一个年过花甲的老臣，浑身一颤，连忙跪行上前。
他和稀泥和了一辈子，最擅长的就是看眼色行事。可今天这阵仗，他实在是看不懂了。
皇帝陛下对贵妃的宠爱，全天下都知道。贵妃的心疾，也是他亲自“诊断”出来的。
虽然其中有多少水分，他自己心里清楚。但此刻，皇帝的眼神，分明是带着杀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