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楔子大胤贞永二十九年,上元夜,万灯如昼。朱雀大街尽头,质子府的朱门半掩。
黎珩雪提着一盏琉璃兔儿灯,雪色狐裘映得她面庞几乎透明。她踮脚,
从门缝里望进去——温执玉立在梅树下,绯衣乌发,指尖拈着一朵将坠未坠的朱砂梅。
那一刻,她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幅旧画:画中少年亦是绯衣,
落款却只有四字——玉碎雪消。
贞永十五年冬,
北疆质子温执玉入京。那日的大雪来得突然,寅时刚过,黎珩雪便被窗外簌簌的落雪声惊醒。
侍女捧着熏好的狐裘立在榻边,轻声道:"小姐,老爷吩咐卯时三刻要到永定门。"铜镜前,
黎珩雪望着自己尚带睡意的面容。今年刚满十二岁的少女,
眉目间已能窥见几分母亲当年的风姿。侍女为她绾起双鬟,
特意在发间缠了朱红色的丝带——这是大胤迎接贵客的礼数。
"听说那质子比小姐大不了几岁呢。"侍女小声说着听来的传闻,"北疆王最小的儿子,
自小体弱多病..."黎珩雪将暖炉拢在袖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炉壁上雕刻的缠枝花纹。
父亲昨夜在书房说的话犹在耳边:"珩雪,明日你随我去迎质子。记住,多看,多听,少言。
"马车碾过积雪的街道,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黎珩雪掀开车帘一角,
看见永定门城楼上已经站满了官员。
他们像一群乌鸦般簇拥着正中那抹明黄色身影——年仅十岁的新帝。"到了。
"父亲黎渭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伸手扶女儿下车,玄色官服上落的雪粒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城阙上的风比想象中更凛冽。黎珩雪站在父亲身侧,看着远处缓缓行来的车队。
三十六名玄甲骑士开道,后面跟着四匹白马拉着的青帷车辇。车帘低垂,看不清里面的人影。
"那就是北疆王的儿子?"身后传来窃窃私语,"听说生来带毒,
活不过二十五...""嘘!据说是他出生时,
北疆王妃被仇家下毒..."黎珩雪感觉袖中的暖炉突然变得滚烫。她忍不住向前半步,
想看得更清楚些。就在这时,
一阵狂风掀起车帘——车辇中的少年正抬手拂开被风吹乱的鬓发。他穿着月白色锦袍,
脖颈间围着一圈银狐毛领,衬得面容愈发苍白。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眼尾那粒朱砂小痣,
在雪光映照下,像白绢上溅了一滴血。仿佛感应到什么,少年忽然抬眸。那一瞬,
黎珩雪觉得有细小的冰凌顺着脊背爬上来。他的眼睛太黑了,
黑得像北疆传说中永不消融的玄冰,却又在深处跳动着一点幽蓝的火光。车队在城门前停下。
少年弯腰走出车辇时,黎珩雪注意到他的动作有些滞涩,像是忍受着某种隐痛。
积雪在他靴下发出轻微的碎裂声,他走到御前,行了一个标准得挑不出毛病的大礼。"臣,
温执玉,奉诏入京。"少年的声音清冷如玉磬,在风雪中格外清晰。
新帝身旁的摄政王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黎珩雪却看见父亲绷紧了嘴角。
她知道这是父亲不悦时的表情——三年前母亲离世时,父亲也是这样绷着嘴角,
一滴泪都没流。仪式结束后,官员们三三两两散去。黎珩雪正要随父亲离开,
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响。转头望去,那白衣少年倒在雪地里,唇角渗出一丝暗红。
"毒发了!"有人惊呼。人群骚动起来,却没人敢上前。黎珩雪看见摄政王皱了皱眉,
挥手示意侍卫把人抬走。就在这时,她做了一件连自己都没想到的事——"父亲!
"她拽住黎渭的衣袖,"他...他会死吗?"黎渭低头看着女儿,
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沉默片刻,突然大步走向昏迷的少年,探了探他的脉搏。
"毒入心脉。"黎渭沉声道,"送去太医署。"回府的马车上,
黎珩雪终于忍不住问道:"父亲认识那个质子?"黎渭望着窗外纷飞的雪,
良久才道:"他母亲...曾是你母亲的故交。""那他会死吗?""太医署能稳住毒性。
"黎渭的声音忽然变得极轻,"但活不过二十五,是真的。"黎珩雪攥紧了已经凉透的手炉。
她想起少年眼尾那粒朱砂痣,想起他倒下时像折断的玉簪。
十二岁的她还不懂什么叫政治博弈,什么叫质子为盟,她只记得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有一簇不肯熄灭的火。当夜,黎珩雪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片冰原上,
远处有个绯衣少年在雪中舞剑。他的剑尖划过之处,积雪下竟开出灼灼的红梅。
她想走近看个清楚,脚下却突然塌陷——惊醒时,窗外依旧大雪纷飞。
黎珩雪摸到枕边湿了一片。她说不清为何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落泪,只隐约觉得,
那粒朱砂痣像一枚烙印,已经深深烙在了记忆里。三日后,宫中传来消息:北疆质子温执玉,
暂居朱雀街尽头的质子府。
质子入京三日后,
帝后设惊鸿宴。黎珩雪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中侍女为她描画花钿。金箔贴在额间冰凉,
让她想起三日前城楼上那个少年眼尾的朱砂痣。"小姐今日真好看。
"侍女将最后一缕青丝绾入珍珠流苏髻中,"听说今日连久不露面的太后都会出席呢。
""为何突然设宴?"黎珩雪轻声问。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上的鎏金请柬,
烫金的凤纹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侍女压低声音:"听前院的小厮说,是摄政王的主意。
说是要给那北疆质子..."话音未落,外间传来父亲的轻咳声。黎渭立在廊下,
一袭靛青官服衬得面色愈发肃穆。他手中握着个细长的锦盒:"今日宫中不比家里,
谨言慎行。"说着将锦盒递来,"你母亲留下的。"盒中是一把紫檀琵琶。
黎珩雪指尖刚触到弦,就听见一声极轻的嗡鸣,像是久别的叹息。
这把琴她再熟悉不过——母亲生前最爱,琴颈上还留着那道浅浅的划痕,
是七岁那年她不小心磕碰的。"父亲..."她抬头想问什么,却见黎渭已经转身走向马车,
背影挺得笔直,仿佛这样就能撑起所有不能言说的往事。马车驶过朱雀大街时,
黎珩雪忍不住掀帘望去。远处质子府的朱门紧闭,檐下两盏素白灯笼在风中摇晃,
像两团将熄未熄的雪。紫宸殿内早已灯火通明。黎珩雪跟在父亲身后,
看见御座右侧坐着个华服少年——温执玉换了身月白绣银竹的锦袍,
衬得那粒朱砂痣愈发鲜艳。他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与周遭的喧嚣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
"黎爱卿来了。"摄政王的声音从高处传来。黎珩雪随父亲行礼,
眼角余光却瞥见温执玉面前案几上放着一支通体漆黑的羌笛,笛尾缠着暗红色的绳结,
像干涸的血。宴至半酣,歌舞升平。皇后忽然含笑望来:"听闻黎家小娘子擅琵琶,
可愿为本宫助兴?"黎珩雪指尖一颤,险些打翻酒盏。她确实擅琵琶,
却从不肯在人前弹奏——母亲生前最后一曲《阳关三叠》,就是在这紫宸殿上为父亲所奏。
三日后,母亲便永远合上了那双与她一模一样的杏眼。殿内骤然安静。
黎珩雪感到父亲在案下轻轻按住她发抖的手,正要婉拒,忽然听见玉器轻叩的声响。
温执玉起身离席,广袖带起一阵带着药香的微风:"臣在北疆时,曾随母习羌笛。若蒙不弃,
愿与黎娘子合奏。"满座哗然。黎珩雪看见摄政王眯起眼睛,
而年幼的皇帝好奇地探出身子:"准了!"宫人抬来绣墩。黎珩雪抱着琵琶坐下时,
发现琴身不知何时已被体温捂热。她抬头对上温执玉的眼睛,
发现他眸中那簇幽蓝的火光比三日前更盛。"黎娘子想奏何曲?"他问,
声音轻得只有她能听见。黎珩雪看着琴颈上那道旧痕,鬼使神差道:"《阳关三叠》。
"温执玉瞳孔微缩。他执笛的手顿了顿,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递来:"琴弦锋利。
"黎珩雪这才发现自己的食指已被弦丝划破,血珠正渗进雕花岳山。
她接过帕子时触到他的指尖,冷得像冰。笛声先起。低沉呜咽的羌笛声盘旋而上,
黎珩雪恍惚看见北疆的雪原。暮色中有少年跪在篝火前,用匕首划破掌心,鲜血滴入酒碗。
远处传来苍凉的牧歌,像是某种古老的誓言。琵琶声不自觉跟上。
黎珩雪发现自己弹的竟不是原谱——左手轮指间,曲调变得更为苍劲,
像是把离别弹成了出征。温执玉的笛声随之陡转,如鹰唳长空,与琵琶声纠缠攀升。
殿内烛火无风自动。黎珩雪在某个转弦的间隙抬头,
看见温执玉眼尾那粒朱砂痣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他的笛声里藏着某种她似曾相识的痛楚,
让《阳关》不再是哀婉的送别,而成了金戈铁马的诀别。最后一个音戛然而止。
黎珩雪发现自己的指甲不知何时已劈裂,在琴弦上留下几道淡红的痕迹。殿内静得可怕,
她看见父亲死死攥着酒杯,指节发白。"妙哉!"摄政王突然抚掌大笑,
"黎娘子琵琶尽得苏夫人真传啊。"黎珩雪浑身一颤——苏夫人是母亲的闺名。
她下意识望向温执玉,却见他正用那方染血的素帕擦拭笛尾,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发。
皇后意味深长地笑道:"本宫记得,当年苏夫人也是在此殿,为黎相弹奏此曲。
"黎珩雪感到一阵眩晕。她从未听父亲提起过这件事。母亲去世时她只有九岁,
只记得灵堂上父亲抱着琵琶枯坐三天,从此将琴锁入檀匣。"臣妾有个提议。"皇后突然道,
"温质子初来京城,不如让黎娘子每月去质子府教习中原音律?"黎珩雪惊得站起,
却被父亲按住肩膀。黎渭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小女技艺粗浅,恐误了质子。
""黎相过谦了。"摄政王把玩着酒杯,"就这么定了。"宴散时已是子夜。
黎珩雪抱着琵琶跟在父亲身后,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轻轻追来。
温执玉递来一个青瓷小瓶:"雪蛤膏,治弦伤。"月光下,
他眼尾的朱砂痣像颗将落未落的泪。黎珩雪接过药瓶时,
听见他极轻地说:"你弹错的那个音...当年苏夫人也是这样弹的。
"黎珩雪还未来得及追问,父亲已经折返。黎渭冷冷扫过两人,
一把攥住女儿的手腕:"回家。"马车驶出宫门时,黎珩雪终于忍不住问:"父亲,
母亲当年...""你母亲临终前只留给我一句话。"黎渭望着窗外飞掠的宫墙,
"她说'玉碎雪消'。"黎珩雪心头一震。她悄悄展开一直攥在掌心的素帕,
发现角落绣着朵小小的红梅,旁边是个褪色的"温"字。质子府的灯笼在车窗外一闪而过。
黎珩雪忽然明白,那笛声里的苍凉从何而来——那是失去至亲之人才能吹出的痛楚,
与父亲锁在书房深处的叹息如出一辙。
质子府与相府仅一墙之隔。
2 藏雪楼秘黎珩雪及笄那日,父亲送了她一把金错刀。
刀鞘上缠枝莲纹间藏着四个小字——"慎之慎之"。她跪在祠堂给母亲上香时,
忽然发现供桌底下有个暗格,
里面静静躺着一幅泛黄的舆图:北疆十二州的山川河流纤毫毕现,
边角处题着母亲娟秀的字迹:"玉门雪厚,埋骨温柔"。当夜三更,黎珩雪踩着金错刀的鞘,
翻过了那道爬满枯藤的灰墙。质子府的庭院比她想象的更荒凉。积雪覆盖的假山后,
一座小楼孤零零立着,檐下悬着块乌木匾,上书"藏雪楼"三字,
笔锋凌厉得像是要用墨痕劈开风雪。楼内温暖如春。黎珩雪抖落斗篷上的雪粒,
看见温执玉正伏在案前抄经。三年过去,少年身形拔高了不少,眼尾那粒朱砂痣却愈发鲜艳,
在灯下像一粒将熄未熄的火星。"擅闯私宅,黎娘子好大的胆子。"他头也不抬,
笔尖在宣纸上沙沙移动。黎珩雪径自走到书架前。
檀木架上整整齐齐码着《通典》《会要》《太平御览》,却唯独没有北疆志。
她抽出一册《西域记》,发现有关北疆的章节全被撕去,只留下锯齿状的残边。
"为何没有北疆志?"她问。温执玉笔尖微顿,一滴墨在宣纸上晕开:"北疆是罪地,
不配载于史册。"黎珩雪走近书案,看见他抄的是《往生咒》。纸边已经堆了厚厚一沓,
最上面那张的墨迹还未干透。她忽然想起母亲忌日时,父亲也会在书房彻夜抄经,
第二天案几上的灯油总是熬得一滴不剩。"我娘说,人生百年,最苦是生离。"她轻声道,
指尖抚过纸上未干的泪痕,"你以后不要生离。"窗外雪落无声。温执玉忽然抬手,
拂去她鬓边不知何时沾上的雪粒:"好。"这个简单的应答像块烧红的炭,
烫得黎珩雪心尖一颤。她慌忙转身假装看书,却撞倒了一摞手稿。纸张纷扬落地,
她弯腰去捡,发现全是北疆风物——有雪原上的银狼,有七月才开的冰昙花,
还有戴着青铜面具的萨满巫师。每幅画旁边都密密麻麻注着小字,却不是常见的北疆文,
而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文字,笔画曲折如刀刻。"这是...""古羌文。
"温执玉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我母亲族人的文字。"黎珩雪拾起最上面那张。
画中是个月白衣衫的女子站在梅树下,眉眼与她有七分相似,只是额间多了一道新月形的疤。
画角题着两行小字,墨色比别处更深,像是被反复描摹过。"她是谁?"温执玉抽走画纸,
指尖擦过她手背时冷得像冰:"故人。"楼外传来梆子声。黎珩雪这才惊觉已是四更天。
她匆匆系好斗篷,临窗时又回头:"我以后常来可好?"温执玉站在满室书卷中央,
像一柄入鞘的剑。他眼尾的朱砂痣在灯下红得惊心:"墙外有蒺藜。""我有金错刀。
"少年忽然笑了。那是黎珩雪第一次见他真心实意的笑,眼角微微下弯,
那粒朱砂痣便藏在笑纹里,像雪地里突然绽开的红梅。
他从案头取下一盏琉璃灯递来:"雪夜路滑。"此后三年,
藏雪楼的窗棂上总会映出两道影子。黎珩雪带来《山海经》,
温执玉就教她辨认其中记载的北疆异兽;她偷出父亲的兵法书,
少年便用棋子排布雁门关外的阵图。有时什么也不做,就并肩坐在小楼顶层,
看雪粒扑打在窗纸上,化作一颗颗晶莹的泪。贞永十八年上元夜,黎珩雪照例翻墙而来,
却见藏雪楼黑着灯。她在梅树下找到温执玉——少年一袭绯衣,正在雪地里焚烧什么。
火光映亮他苍白的脸,也照亮纷扬的纸灰,其中一片飘到黎珩雪掌心,竟是半张北疆舆图。
"今日是我母亲忌日。"他往火堆里又投了一卷画,"北疆习俗,烧掉逝者最心爱之物,
灵魂才能安息。"黎珩雪蹲下身,与他一起往火里添纸。火焰吞噬画中人的衣袂时,
她忽然问:"你恨大胤吗?"温执玉拨火的手顿了顿:"恨。""恨我父亲吗?
""黎相..."少年望着腾起的火星,"他是个好官。"最后一幅画投入火中。
画上是年轻时的黎渭与一个女子并立梅树下,女子怀中抱着个婴孩。
黎珩雪瞳孔骤缩——那女子分明是母亲,可她从未听说父母去过北疆。"这是我?
"她指着画中婴孩。温执玉用木棍将画彻底搅入火焰:"这是二十年前的画。
"火堆渐渐熄灭。黎珩雪忽然从怀中取出个油纸包:"上元节要吃浮元子。"她打开纸包,
露出几个歪歪扭扭的汤圆,"我亲手包的。"温执玉拈起一个,咬破糯皮的瞬间,
甜蜜的红豆沙溢满唇齿。他怔了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北疆有种雪豆,比红豆更甜。
""那明年你给我带雪豆馅的。"黎珩雪随口道,说完才惊觉失言——质子无诏不得离京。
少年却郑重地点头:"好。"夜雪渐密。黎珩雪起身告辞时,
温执玉突然解下腰间玉佩塞进她手里。白玉雕着缠枝梅,背面刻着"不悔"二字,
玉纹间渗着丝丝缕缕的红,像是被血浸染过。"及笄礼。"他声音很轻,"迟了三年。
"黎珩雪握紧玉佩,感受那上面残留的体温。她想说些什么,却见温执玉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一抹暗红从指缝间渗出。少年迅速背过身去,绯衣在雪地里绽开如血。
"你的毒...""旧疾而已。"他抹去唇边血迹,"快回去吧,雪大了。
"黎珩雪踏着积雪往回走,怀中玉佩贴在心口发烫。翻墙时她回头望了一眼,
温执玉仍立在梅树下,肩头落满新雪,像一尊正在渐渐融化的冰雕。3 朱雀桥谜那夜之后,
黎珩雪开始暗中搜集北疆的资料。她从父亲书房偷出尘封的奏折,
在字里行间拼凑二十年前的真相:贞永元年,先帝驾崩,太子被控勾结北疆谋反。
时任兵部侍郎的黎渭奉命查案,却在证据确凿之际突然上书,称案件另有隐情。三个月后,
太子府满门抄斩,唯嫡子下落不明。而黎渭却平步青云,直至拜相。春分那日,
黎珩雪在藏雪楼顶层的暗格里发现个铁匣。匣中是把青铜钥匙,
下面压着张字条:"朱雀桥西,第三棵柳树。"她正要细看,楼下突然传来脚步声。
温执玉带着一身药香推门而入,手中端着碗黑漆漆的汤药。见她在顶层,
少年眉头微蹙:"那里风大。"黎珩雪将钥匙藏入袖中,
假装在研究窗棂上的冰花:"我在看春雪。"温执玉走到她身旁。
三年光阴让少年轮廓愈发锋利,唯有眼尾那粒朱砂痣依旧鲜艳如初。
他望着远处相府飞翘的屋檐,忽然道:"珩雪,你可知我为何给此楼取名'藏雪'?
"黎珩雪心跳突然加快——这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闺名。"北疆有传说,
若能藏住开春前最后一片雪,就能留住最珍贵的东西。"他抬手接住窗外飘来的一片雪,
看着它在掌心化作水珠,"很傻是不是?"黎珩雪鬼使神差地握住他湿润的手:"不可惜。
你看——"她指向窗外。阳光穿透云层,照在相府后院的梨树上。积雪簌簌坠落,
露出底下新抽的嫩芽。"雪化了,春天才会来。"她轻声道。温执玉定定望着她,
眼中有她看不懂的情绪翻涌。许久,少年端起已经凉透的药碗一饮而尽:"该喝药了。
"黎珩雪看着他咽喉滚动,想起昨夜在父亲书房偷听到的话——摄政王下令缩减质子府用度,
连解毒的雪灵芝也断了供应。她突然抢过药碗舔了舔碗底,
苦涩中带着熟悉的腥气:"你用血入药?""药引而已。"温执玉轻描淡写地拿回碗,
"今日别来了,我要出门。""去哪?""祭奠故人。"黎珩雪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袖中的青铜钥匙突然变得重若千钧。她隐约觉得,这把钥匙能打开的不只是某个锁,
还有被刻意掩埋了二十年的秘密。当夜子时,黎珩雪独自来到朱雀桥。第三棵柳树下,
她挖出个生锈的铁盒。盒中是一封泛黄的血书,
落款赫然是先太子印玺:吾儿执玉若见:黎渭负我,然苏氏无辜。玉碎雪消之日,
当诛首恶。血书背面,是母亲的字迹:渭郎亲启:温氏姊姊托孤,妾身不得不受。
此子身中奇毒,唯雪灵芝可解。玉碎雪消之诺,妾当以命相践。黎珩雪跪在雪地里,
终于明白父亲书房那幅画上的题字从何而来。月光照在青铜钥匙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像极了温执玉眼尾那粒朱砂痣。
贞永二十五年,
帝赐婚——宰相女黎珩雪,配质子温执玉。4 婚夜惊变圣旨到相府那日,
黎珩雪正在藏雪楼帮温执玉整理药箱。三年来,少年体内的毒发作得愈发频繁,
原本就苍白的肤色如今几乎透明,能看见底下青色的血脉。"雪灵芝只剩这些了。
"她将晒干的药材碾成粉末,忽然听见前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温执玉按住她发抖的手:"是宫里的仪仗。"两人对视一眼,
同时想起三日前摄政王在朝会上的提议——"质子年已二十,该成家了"。
当时黎渭当场反对,气得将笏板都折断了。"我去看看。"黎珩雪刚起身,
就被温执玉拽住手腕。他的手指冰凉,力道却大得惊人:"别去。
"楼外传来宦官尖细的嗓音:"圣旨到——"黎珩雪挣开他的手,推开窗户。
纷纷扬扬的雪粒中,她看见父亲跪在庭院中央,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柄不肯屈服的剑。
宣旨太监展开明黄卷轴,声音刺破雪幕:"......特赐婚黎氏珩雪予北疆质子温执玉,
择吉日完婚......"后面的话黎珩雪再听不清。她转身时,
看见温执玉正用银刀划开掌心,让血滴入药碗。鲜血在碗底积成小小的湖泊,
映出他苍白的脸。"你早就知道。"这不是疑问。
温执玉用素帕裹住伤口:"三日前太医署诊断,我体内的毒已入心脉。"他抬头,
眼尾的朱砂痣红得刺目,"活不过今年霜降。"黎珩雪手中的药碾砰然落地。
她想起昨夜父亲书房通宵不灭的灯,想起今晨侍女说的"老爷在写折子",
突然明白了一切——这不是恩赐,是谋杀。皇帝要温执玉死,还要黎家陪葬。"我去找父亲。
"她抓起斗篷。"没用的。"温执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圣旨已下。
"黎珩雪在祠堂找到父亲时,已是深夜。黎渭跪在祖宗牌位前,背影比三日前佝偻了许多。
供桌上放着母亲的灵位,前面摆着一把琵琶——正是当年在紫宸殿弹奏的那把。
"父亲......"黎渭没有回头:"你母亲走的那晚,也下着这样的雪。
"黎珩雪跪到他身旁,看见父亲手中攥着一枚玉蝉。白玉雕成的蝉翼薄如真物,
腹部刻着细小的符文,在烛光下流转着奇异的光泽。"当年她为救一个孩子,
强闯太医署盗药。"黎渭摩挲着玉蝉,"回来时毒已攻心,只来得及把这东西交给我。
"黎珩雪突然想起藏雪楼里那幅画——母亲怀中的婴孩,温执玉说的"故人"。
"那个孩子......是温执玉?"黎渭终于转过头来。烛光下,
黎珩雪震惊地发现父亲眼角有未干的泪痕:"你母亲临终前让我发誓,保那孩子平安。
"他苦笑一声,"我食言了。"祠堂外风雪呜咽,像亡魂的哭泣。黎珩雪望向母亲的灵位,
忽然明白为何父亲总在深夜抄经——那不是超度,是忏悔。次日清晨,
黎渭将玉蝉挂在女儿颈间:"温执玉活不过二十五,你嫁他,是守寡。"黎珩雪俯身叩首,
玉蝉贴在心口发烫:"女儿甘愿。""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黎渭声音发颤,"他死后,
你会被指认为同谋,黎家百年清誉......""父亲当年为何要救他?
"黎珩雪突然抬头,"明知是灭门之祸。"黎渭沉默良久,
望向供桌上的琵琶:"因为有些债,必须用命来还。"大婚定在三月三。按照礼制,
婚前一个月新人不得相见。黎珩雪夜夜难眠,总梦见温执玉站在雪地里,
眼尾的朱砂痣滴出血来,染红整片雪原。二月初八,宫中突然来人,说太后要见未来孙媳。
黎珩雪跪在慈宁宫的青石板上,听见珠帘后传来苍老的声音:"黎丫头,过来让哀家瞧瞧。
"太后枯瘦的手指抚过她的眉眼:"像,真像你娘。"老妇人突然压低声音,
"你可知为何皇帝突然赐婚?"黎珩雪摇头。
太后从枕下摸出个锦囊塞进她手里:"有人向皇帝告密,说温执玉私通北疆旧部,意图谋反。
"她咳嗽几声,"婚期那日......小心花轿。"回府路上,黎珩雪拆开锦囊。
里面是半块兵符,底下压着张字条:"玉碎之日,雪消之时。"当夜,
黎珩雪再次翻墙来到藏雪楼。楼内空无一人,唯有案几上摊着本《山海经》,
其中一页被折了角——记载着一种名为"蜉蝣"的虫,"朝生暮死,不知春秋"。
书页间夹着张便笺:"朱雀桥东,第七棵梅树。"黎珩雪冒雪寻去,在梅树下挖出个铁匣。
匣中是封密信,字迹已经模糊:苏妹如晤:执玉所中之毒,非雪灵芝可解。
唯极北玄冰洞中有千年雪蟾,然取之十死无生。姊命不久矣,唯望来生......
信纸在黎珩雪手中剧烈颤抖。她终于明白母亲额间那道疤从何而来——那不是伤疤,
是取雪蟾时中的寒毒。婚前三日,黎府张灯结彩,却无半点喜气。黎珩雪试穿嫁衣时,
侍女突然惊呼——嫁衣内衬缝着张字条:"花轿过朱雀桥时,跳河。"大婚当日,
天未亮黎珩雪就被拉起来梳妆。凤冠霞帔加身时,父亲突然闯入闺房,
将一把金错刀塞进她袖中:"记住,玉蝉不离身。"迎亲队伍吹吹打打走过朱雀大街。
黎珩雪坐在花轿里,
透过盖头的缝隙数着路边的梅树——一、二、三......第六棵梅树过去后,
轿子突然剧烈颠簸。"有刺——"外面传来护卫的惨叫。黎珩雪掀开盖头,
看见轿帘上溅满鲜血。她迅速拔下金钗划开轿底,在箭雨袭来的瞬间滚入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