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的冷气像一条盘踞在脚踝的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把寒意顺着裤管往上逼。
日光灯管嗡嗡作响,惨白的光线均匀地涂抹在每一个格子间、每一张疲惫的脸上,
榨干了最后一点色彩和生气。指针在钟面上拖着沉重的步伐,
不情不愿地蹭向晚上十点四十五分。窗外,城市的霓虹无声地沸腾,
但这片喧嚣却被厚厚的双层玻璃隔绝,只剩下一种沉闷的、令人窒息的嗡嗡背景音,
像无数只苍蝇在耳边低语。周明用力眨了眨干涩发烫的眼睛,
视线从屏幕上那堆纠缠不清的Excel表格上艰难地拔出来,仿佛陷在泥沼里。
后颈的肌肉僵硬得如同生锈的螺栓,每一次轻微的转动都牵扯着酸胀的疼痛。
胃袋里空空如也,只剩下一股若有若无的、劣质速溶咖啡的焦糊味在反刍。他瘫在椅子里,
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被榨干的虚弱。
目光茫然地扫过这片巨大的、只剩下寥寥几个活人的办公区。大部分工位早已漆黑一片,
像被遗弃的洞穴。只有远处角落里,赵姐还在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
屏幕的冷光映在她那张写满了“老娘受够了”的脸上,显得格外惨淡。另一个方向,
刚转正的张强正对着手机屏幕低声下气地解释着什么,声音压得极低,
却掩不住那份快要溢出来的烦躁。“妈的……”周明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
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这已经是他连续加班的第十二天。
项目组的正式员工们早就踩着点溜之大吉,只留下他这只刚来三个月的“菜鸟”,
美其名曰“锻炼机会”。他瞥了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
瞟向打印机区域那台孤零零的大家伙——一台老掉牙的、型号大概能进博物馆的激光打印机,
被安置在角落一张堆满废纸和过期文件的桌子上。庞大的黑色身躯上落满了灰尘,
侧面几道深刻的划痕在灯光下泛着陈旧的光泽。
它像一头蛰伏在阴影里的、沉默而疲惫的巨兽。今晚,它会不会又“醒”?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钻进脑海,像一根冰冷的针扎了一下。周明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仿佛那台冰冷的机器真的在注视他。关于这台老打印机的怪事,在他入职第二周就开始了。
那也是一个加班到深夜的时刻。办公室里只剩下他和赵姐。接近午夜十二点,
他正被一份合同的条款折磨得头昏脑涨,寂静突然被打破了。
嗡——一阵沉闷、拖沓的震动声毫无预兆地从打印机方向传来,
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像垂死病人的呻吟。周明猛地抬头,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看到那台老旧的机器顶盖缝隙里,
竟幽幽地透出一线暗红色的光,像怪兽睁开了一只血眼。紧接着,
机器内部发出齿轮咬合、纸张摩擦的“喀啦喀啦”声,缓慢而吃力,
仿佛一个关节生锈的巨人正挣扎着活动肢体。一张,两张,
三张……惨白的A4纸从出纸口被缓缓推送出来,落在积满灰尘的托盘里。纸上空无一字,
白得刺眼。“又来了?”赵姐的声音从角落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见怪不怪的麻木。
她甚至没抬头,手指依旧在键盘上飞舞。“甭管它,老毛病了。这破机器早该进废品站了,
公司抠门不肯换。有时候半夜就自己抽风,吐几张白纸出来,跟闹鬼似的。
”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挤出一点生理性的泪水,“赶紧弄你的吧,弄完早点撤。
”周明走过去,捡起那几张纸。入手冰凉,纸张的质地粗糙。他仔细地翻看,正面、反面,
除了空白还是空白。他当时只是觉得奇怪,还有点瘆得慌,
但赵姐那习以为常的态度多少冲淡了些不安。他把纸揉成一团,随手扔进了旁边的废纸篓。
那晚,他似乎还听到天花板上传来极轻微的“滴答”声,像水珠坠落,
但很快被打印机最后的嗡鸣余音盖过,也就没往心里去。然而,怪事并没有停止。
在接下来的几周里,这台午夜打印机成了周明加班的“固定节目”。
时间总是卡在十二点左右,分秒不差。那沉闷的启动嗡鸣,那诡异的暗红顶灯,
那缓慢而吃力的吐纸动作,还有那最终躺在托盘里的、死气沉沉的白纸。直到那个雨夜。
那晚的雨下得格外大,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在玻璃幕墙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
办公室里只剩下周明一人。赵姐和张强都早早交了差溜号了。
窗外的城市被雨水模糊成一片片流动的光晕,办公室里惨白的灯光映在湿漉漉的玻璃上,
显得更加阴冷。指针又一次逼近十二点。周明几乎是屏着呼吸,等待着那熟悉的声响。
嗡——来了!那沉闷的启动声准时响起,顶盖缝隙透出暗红的光。机器开始吃力地运转。
喀啦…喀啦…周明放下手里的活,走了过去。这一次,当那三张白纸吐出来时,
他鬼使神差地没有立刻扔掉,而是拿起一张凑到眼前细看。这一看,
让他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惨白的纸面上,靠近边缘的地方,
赫然散落着几个极其微小的、暗褐色的圆点。那颜色……像干涸已久的血!非常小,
不凑近细看根本无法察觉。一股极淡的、若有似无的腥气混合着铁锈般的味道,
隐隐钻入他的鼻腔。不是墨水,绝不是!那气味冰冷而陈旧,带着一种不祥的死亡气息。
就在他盯着血点,头皮发麻之际,头顶上方,那片被网格状吊顶分割的天花板上方深处,
极其清晰地传来一声——滴答。像一滴沉重的水珠坠落。紧接着,又是一声。滴答。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穿透了打印机沉闷的嗡鸣和窗外狂暴的雨声,
直直地敲在周明的耳膜上,也敲在他的心上。那声音仿佛带着重量,带着一种湿漉漉的阴冷。
一股淡淡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随着这“滴答”声,似乎更加浓重地弥漫在空气中。
打印机停止了运转,那点暗红的光也熄灭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窗外哗哗的雨声和天花板上那持续不断的、缓慢而规律的“滴答”声。
周明僵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张带着诡异血点的白纸,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这绝不是机器老化那么简单!天花板上有什么?
那滴答声……那铁锈味……还有这纸上的血点……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
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声音来源那片灰白色的吊顶板,
仿佛要穿透那层薄薄的屏障,看清隐藏在黑暗深处的真相。那后面,到底藏着什么?
不安像一块沉重的铅,坠在周明的心口,沉甸甸的。他需要一个答案,哪怕只是自我安慰。
第二天午休,他端着饭盒,状似无意地踱到了公司资历最老的“活化石”——赵姐旁边。
“赵姐,问你个事儿呗?”周明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随意,
用筷子扒拉着饭盒里的菜,“就咱们那台老古董打印机,总半夜自己吐白纸,
您说……它是不是真有什么问题啊?比如……呃……电路老化?主板抽风?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血点”和“滴答声”这些过于刺激的字眼。
赵姐正专注地对付一块红烧排骨,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含糊道:“能有啥问题?
老物件儿都这样!跟人老了半夜咳嗽一样,机器老了半夜抽个风,吐点白纸,太正常了。
别自己吓自己。”她“呸”地吐出一小块骨头,“要我说,就是墨盒快不行了,
或者里面哪个传感器接触不良。公司抠门,修都不舍得好好修,凑合用呗。
”“可是……”周明不死心,“我昨晚好像听到天花板上还有滴水声?就在打印机响的时候。
”他特意模糊了时间点。“滴水?”赵姐终于抬起了头,油腻的嘴角撇了撇,“哦,
你说那个啊!顶楼那个中央空调水箱有点渗漏,老毛病了!修了八百回也没弄利索。
水滴下来,顺着管道缝隙渗到吊顶里,可不就滴答滴答的嘛!有时候味儿还不好闻,
估计是管道里的铁锈水。”她挥了挥筷子,一副“多大点事”的表情,“安心啦,小伙子!
就是机器老了,加上楼上的破水箱,双重噪音污染。赶紧吃饭,下午还有一堆活儿呢!
”说完,又埋头苦干起来。周明默默扒着饭,赵姐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
逻辑链条似乎也完整:老机器故障——吐白纸;空调渗水——滴答声、铁锈味。完美的闭环。
但心底深处,却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反驳。那纸上的血点呢?那绝不是铁锈水能解释的!
那是一种凝固的、深沉的暗褐色,带着生命消逝后特有的沉寂感。还有昨晚那滴答声响起时,
心头掠过的、如同实质般的冰冷寒意……赵姐的答案,像一层薄薄的纸,
勉强糊住了恐惧的洞口,却根本压不住底下那汹涌翻腾的黑暗。不行,他需要更直接的证据。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午休结束的铃声中冒了出来:录音!把午夜发生的一切录下来。
如果只是机器杂音和水滴声,那他就彻底安心。如果不是……当天晚上,周明特意留到很晚。
办公室里人走得差不多了,他佯装整理文件,
快速而隐蔽地将一支小巧的录音笔塞进打印机旁边一个废弃的、塞满杂物的文件盒缝隙里。
录音笔的指示灯在阴影里闪了一下,随即熄灭,完美地融入了环境。做完这一切,
他才收拾东西离开,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手心全是冷汗。又是午夜。
周明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电脑屏幕亮着,文档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人,
静得能听到自己血管里血液奔流的声音。时间一分一秒地爬向十二点,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数字跳动:23:59。来了!
嗡——那熟悉的、如同垂死挣扎般的启动嗡鸣准时响起!顶盖缝隙里,
那线幽暗的红光再次亮起,像黑暗中睁开的一只血目。紧接着,
是内部齿轮艰涩的摩擦声——喀啦…喀啦…周明屏住呼吸,
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那台机器和天花板上。他竖起耳朵,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声响。
打印机运转的噪音之外,那清晰的“滴答”声果然再次出现!滴答…滴答…缓慢,规律,
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感。每一次滴落,都仿佛敲击在他的神经末梢。
那股淡淡的铁锈腥气,也随之若有若无地飘散过来。周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目光死死锁定那个藏着录音笔的文件盒。机器艰难地吐出三张白纸,
然后,那点暗红的光终于熄灭,嗡鸣声停止。只有天花板上那“滴答”声还在持续,
固执地敲打着寂静。又过了几分钟,直到“滴答”声也渐渐稀疏、消失,
办公室里彻底陷入一片死寂。周明才像被抽干了力气,猛地靠在椅背上,大口喘着气。
冷汗已经浸湿了后背。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双腿有些发软地走到打印机旁。
他拿起那几张刚吐出的纸,果然,边缘又发现了那该死的、微小的暗褐色斑点!
像凝固的绝望。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那纸上的痕迹和空气中残留的腥气,颤抖着手,
从文件盒的缝隙里摸出那支小小的录音笔。冰凉的金属外壳握在手里,却感觉无比烫手。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一路冲回自己那间狭窄的出租屋。关上门,反锁。
狭小的空间给了他一点虚假的安全感。他坐到床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掏出手机,
插上录音笔的转接头,点开了那段刚刚录下的音频文件。滋滋……沙沙……电流的底噪。
然后,清晰地传来——嗡!打印机启动的低沉轰鸣。
喀啦…喀啦…纸张在机器内部摩擦的粗糙声响。还有,
清晰可辨的——滴答…滴答…水滴坠落的声音。周明的心跳得像擂鼓。音频继续播放着,
打印机的声音占据了主导。他耐着性子听着,
试图从中分辨出赵姐所说的“机器老化”的杂音特征。突然!
就在打印机运转声的一个短暂间隙里,
就在那“滴答”声落下的瞬间——一个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
被录音笔灵敏的拾音器捕捉到了!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气若游丝,
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和绝望,像是从喉咙深处、从冰冷的地狱缝隙里挤出来的呜咽,
转的噪音和滴答声切割得支离破碎:“……唔……文……文件……”声音微弱得几乎被淹没,
但周明听得真真切切!他猛地坐直身体,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音频还在继续,
那女人痛苦的呜咽声挣扎着,
了……”“……够……够不着……啊……”“……帮……帮……”最后那声模糊的“帮”字,
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祈求,随即被下一阵更响亮的打印机齿轮摩擦声彻底吞没。
录音的后半段,只剩下机器的噪音和那持续不断的、冰冷的滴答声。周明像被施了定身咒,
僵硬地坐在床边,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惨白的脸和因极度惊恐而放大的瞳孔。
出租屋里死寂一片,只有手机扬声器里还在循环播放着那地狱般的录音:打印机的轰鸣,
滴答的水声,
绕其间、挥之不去的女人痛苦的呜咽——“文件……订太高了……够不着……帮……”“砰!
”手机从他冰冷僵硬的手指间滑脱,砸在廉价的地板革上。那声音仿佛一个开关,
瞬间引爆了积压的恐惧。周明猛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头,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脊椎骨急速窜升,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那不是赵姐说的什么空调渗水!
那更不是什么机器老化!录音笔里那个绝望的、带着非人痛苦的女声,像一把冰锥,
狠狠凿穿了他所有试图建立起来的理性堤防。那声音……是真实的!
它就藏在这死寂办公室的天花板上,藏在每一次午夜打印机的嗡鸣和滴答声里!
他像一具被抽掉骨头的木偶,瘫在冰冷的地板上,蜷缩着,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录音笔里的声音还在循环播放,女人的呜咽、打印机的呻吟、水滴的敲打,
交织成一张无形的恐惧之网,将他紧紧缠裹,勒得他几乎窒息。时间失去了意义,
只有那循环往复的恐怖音效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回荡。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
也许是几小时,当手机屏幕因超时自动熄灭,房间里彻底陷入黑暗时,
那巨大的恐惧漩涡才稍稍退潮,留下一种近乎虚脱的麻木和一种冰冷的决心。他不能逃。
他必须知道那声音是谁?那“订太高”的文件又是什么?
这背后到底藏着怎样一个被遗忘的、冰冷的真相?第二天,
周明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和一张苍白得吓人的脸走进公司。他避开所有人可能的寒暄,
径直坐到自己工位上,打开电脑。手指因为残余的恐惧而有些僵硬,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需要一个切入点,一个能撬开这封尘往事缝隙的工具。公司内部论坛的搜索框,
成了他唯一的希望。他深吸一口气,
打印机”、“意外”、“加班”、“女职员”、“死亡”……每一个词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带着冰冷的试探。搜索结果寥寥无几。公司似乎有意识地清理过这些不光彩的过往。
大部分帖子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部门通知或团建照片。周明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正准备放弃,
起眼的、淹没在角落的旧帖标题攫住了:《[旧闻]技术部加班悲剧:年轻女职员深夜殒命,
安全隐患敲响警钟!》发帖日期赫然是:五年前!周明的心脏骤然狂跳起来,
几乎要撞破胸腔。他屏住呼吸,手指颤抖着点开了那个帖子。页面加载缓慢,
像是故意吊着人的胃口。终于,一张分辨率不高、色调灰暗的新闻截图出现在屏幕上。
报道来自本地一个早已停刊的小报电子版。“……本报讯:昨日凌晨,
本市XX科技大厦内发生一起令人痛心的意外事故。据悉,
XX公司技术部女职员林某化名,于前晚独自加班至深夜。凌晨时分,
区域上方的天花板吊顶板及内部承重钢架结构突然发生局部坍塌……”周明的呼吸骤然停止!
天花板上!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天花板吊顶板坍塌”这几个字上,
一股寒气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他强迫自己往下读,
都像冰针扎进眼里:“……一块沉重的金属吊顶板连同内部一根断裂的生锈钢钉从高处坠落,
不幸砸中正在下方打印机旁工作的林某。据现场初步勘察及法医报告,该钢钉极其尖锐,
坠落时产生巨大冲击力,瞬间刺穿了林某的左手手掌,
地板上……林某当时手中还紧紧攥着一份需要紧急复印的合同文件……由于事故发生在深夜,
公司空无一人,
打印机旁一直……渗入天花板缝隙……场面……极其惨烈……公司事后进行了内部安全整顿,
并对家属进行了赔偿……”报道的文字冰冷而克制,
却足以在周明脑海中勾勒出一幅地狱般的景象:深夜,孤身一人,沉重的吊顶板轰然砸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