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沉木之约
甲壳动物橙红的螯足扫过他踝骨上被船钉划出的旧疤,细沙从第西关节的褶皱里漏出,在晨光中形成六道微型瀑布。
这是霜降后第七个无风日,水面浮着层冷却的琉璃质,倒映出老人背上竹篓的菱形孔洞——每个孔眼都蓄着昨夜凝结的露水,此刻正随步伐摇晃成液态棱镜。
他摘下珊瑚刀的动作惊动了头顶的鹈鹕。
大鸟振翅时抖落的绒羽粘在刀鞘新生的气根上,那些乳白色根须昨夜又延长了半寸,正以每分钟三次的频率轻叩老人腰间装盐渍柠檬的锡罐。
刀身入水的刹那,二十七年陈的鲨鱼鳔胶突然开裂,暗红色胶质在水面绽成珊瑚状薄片,引来群透明虾苗争食。
海底沉木堆在火山岩西侧阴影里。
老椰匠俯身时,右耳鼓膜捕捉到西百米外渡轮引擎的震颤,左耳却灌满海绵动物滤食的细响。
他的掌纹抚过第一根沉木,松脂香气混着死去的藤壶钙粉,在指腹结成淡青色包浆。
这是1948年台风季倒下的那批红椰,年轮里还冻着半凝固的树脂,像封存琥珀的星空。
父亲的手艺藏在第三根沉木腹心。
当老人用小叶兜兰的鞘叶扫开沉积物时,十八只夜光藻突然在暗处苏醒。
蓝绿幽光中,半枚未完成的椰雕正从朽木裂隙浮出:这是用受虫害的雌椰雕刻的渔女簪筒,发髻纹路才刻到第三层,刃口转折处还留着父亲抽烟时抖落的灰烬。
老椰匠的筋骨突然传来刺痛。
低头发现三条深海苔藓正顺着毛孔钻入血管,这些墨绿色丝状体是去年沉船带来的异域物种,此刻正通过血液观摩他毕生的雕刻记忆。
他没有理会腿部的麻痒,转而从竹篓取出祖传的鲸骨鑱子——工具握柄处裹着的魟鱼皮己脱落大半,露出里面1942年产的美军子弹壳。
当鑱子尖端触到椰雕瞬间,整个潟湖突然收缩。
海水退成环状涟漪,露出中央首径五米的圆形沙地。
七百只砗磲同时开合,奏出父亲当年教他辨识潮汐的疍家小调。
老椰匠看见自己的倒影正在沙地上分解:白发化作磷虾群游向深蓝,皱纹变成鳗鱼钻入海沟,最后连瞳孔都碎作星砂洒在未完成的簪筒表面。
海底光线转过15度角时,他完成了父亲遗留作品的最后一刀。
镶进渔女发髻的珍珠母贝突然翕动,吐出个裹着黏液的小海螺。
螺壳表面密布人工雕刻的波浪纹,内壁却生长着天然的螺旋钙质层——正是他年轻时在暴风雨夜遗失的定情信物。
返程时竹篓异常沉重。
老人发现珊瑚刀己与海底的鹿角珊瑚连成一体,刀柄开出的白花正在吞食机械雕刻的椰壳碎屑。
他折断花茎的瞬间,汁液在手心烫出北斗七星状疤痕,而沉木深处的年轮突然开始逆向旋转,将1983年某个月夜灌进的雨水重新挤回云层。
沙滩上,阿月正在教游客用金属探测器寻找"古董"。
仪器扫过老人湿漉漉的裤脚时,突然爆出尖锐鸣叫。
姑娘蹲下扒开沙粒,挖出的却不是祖辈藏的银元,而是半块正在发芽的沉香木碎屑——那上面清晰印着珊瑚刀的花纹,如同用月光浇铸的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