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盖上压着周屠户家送来的龙凤帖,红纸边角己经卷起毛边,露出底下压着的半本《列女传》。
她借着月光展开偷藏的宣纸,手指抚过工整的馆阁体——这是她用三年绣帕换来的《千字文》残页,每夜躲在被窝里就着油灯默写。
"啪!
"雕花木窗突然被撞开,三丫头抱着汤婆子滚进来,棉裤膝盖处沾满泥浆:"二狗哥在村口老槐树下挖出个铁盒,里头有王奶奶写的《女诫》批注!
"她哆嗦着掏出个油纸包,里三层外三层揭开,竟是张泛黄的宣纸,上面歪斜写着"女子读书亦可为圣贤",字迹苍劲如松。
大姐的指尖突然顿在"圣贤"二字上,墨迹晕染处隐约可见暗红斑痕。
她想起十岁那年,自己偷拿爹的朱砂笔在祠堂梁柱上写"男女同尊",被周屠户逮住用戒尺打了三十下手心。
血珠滴在青砖上,被王奶奶用红糖水抹平了痕迹。
"明日就是过门的日子。
"三丫头突然掀开陪嫁的百子千孙被,被面夹层里竟藏着本《诗经》,书页间夹着朵干枯的并蒂莲,"二狗哥说要用这个当聘礼。
"东厢房突然传来摔碎瓷器的脆响,媒婆尖利的嗓音刺破夜幕:"周家要的是能生儿子的好婆娘,不是拿笔杆子挠破纸的疯丫头!
"大姐望着铜镜里描金的嫁娘,忽然抓起妆台上的螺子黛,在眉心画了朵墨梅。
二狗踹开柴门时,正撞见大姐往嫁衣里塞书册。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她手背,那道陈年烫伤的疤痕竟与《千字文》首句"天地玄黄"的"天"字纹路重合。
少年从怀里掏出个陶罐,里头泡着染血的麻绳——这是他用三天三夜在祠堂梁柱上刻下的***,每道刻痕里都填着灶灰调的药泥。
"周家迎亲的轿子卯时三刻到。
"二狗掀开陶罐,腥甜的血气混着墨香在屋里漫开,"王奶奶当年就是用这罐药泥,把周屠户家祖坟的风水破了。
"三丫头突然扯断颈间红头绳,线头没入大姐嫁衣的盘扣:"后山老歪脖子松树下有眼温泉,王奶奶说过,女人要是能在月圆之夜浸透七次,就能洗了命里的枷锁。
"她指着窗外晃动的影子,"瞧见没?
那是村西李寡妇带着西个丫头在挖沟,说要给镇上的学堂修排水渠。
"寅时的梆子声荡过村口,大姐忽然解开嫁衣领口的金线梅花。
线头抽出的刹那,藏在夹层里的《女诫》哗啦啦散落,露出内页密密麻麻的批注——竟是王奶奶用针灸用的银针蘸着药汁写就,每个字都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明日拜堂时,记得往合卺酒里撒把盐。
"二狗把染血的麻绳缠在手腕,绳结系成北斗七星的形状,"王奶奶说过,咸水能腌透婆家的规矩。
"卯时的雾气还粘着昨夜灶灰,唢呐声像把豁口的剪刀,生生撕开王家绣楼的绸帘。
王秋芸将《郑风》那几页折出毛边的《诗经》塞进右袖暗袋时,指尖触到去年腊月藏的银簪——簪头刻着的小雀硌得掌心生疼。
楼下青砖地上的露水泛着油光,周家花轿的红绸在雾霭里洇成淤血的颜色。
周公子两指捏着鎏金烟枪,枣红马褂第三颗盘扣松着,露出里头西洋衬衫的硬领。
他咧开的嘴角沾着昨夜酒渍,笑纹像屠案上凝结的猪油,目光却似剔骨刀般剐过新娘盖头下隐约晃动的耳坠。
"新娘子当心门槛。
"喜娘搀扶的手突然加了力道,王秋芸嗅到对方袖口飘来的血腥气——定是昨日帮着宰杀喜猪沾上的。
藏在绣鞋里的脚趾猛地蜷起,踩碎了轿前特意铺的桂圆壳,碎裂声竟与周家少爷腰间玉佩相撞的响动重叠了。
轿帘垂落的刹那,她左袖中的《氓》篇书页突然沙沙作响。
风卷着染坊飘来的靛青碎布掠过轿顶,像段被剪碎的裹脚布。
周公子翻身上马时,马鞍皮革发出类似《诗经》封皮开裂的声响,惊飞了轿檐铜铃上停着的绿头蝇。
上轿前,大姐目光扫过人群,与二狗、三丫头对视,那眼神里有坚定,有感激。
花轿晃晃悠悠地起行,大姐在轿中默念着那些书中的道理。
到了周家,拜堂时,大姐不动声色地往合卺酒里撒了把盐。
周家人虽觉酒味怪异,但也未多说。
烛芯爆出灯花时,《柏舟》篇的墨字正在王秋芸眼底翻涌。
红绸帐影里忽地劈进股酒气,周少爷踹开的门板撞碎了铜烛台,蜡油裹着半截《郑风》书页,在青砖地上蜿蜒成血蚯蚓。
"妇道人家也配谈诗书?
"周公子指节泛着屠猪后的油光,探过来要扯书脊。
王秋芸霍然起身,烛火将她影子投在"囍"字上,竟比新郎官还高半尺。
撕破的《击鼓》篇卡在对方指缝间,纸页割出的血珠滚落在"死生契阔"西个字上。
"你周家祠堂供着进士匾,倒容不得活人识字?
"她反手抽出银簪挑亮烛火,簪头小雀的羽翼在墙上陡然放大,振翅欲飞的光斑掠过丈夫醉眼。
染坊失火那夜熏黑的《诗经》封皮簌簌落灰,混着三丫头偷塞的苦艾灰,迷得周公子踉跄后退半步。
窗外忽传来棒槌捣衣声,二狗在井台边把青石板敲出《硕鼠》的节奏。
王秋芸就着这声响,将残破书页按在合卺酒杯沿:"明日我便在染缸边开蒙学,您要是撕得完天下字纸——"酒液浸透《氓》篇最后一行时,烛光恰好映出她袖口暗绣的靛蓝小字,正是当年二狗替她抄的"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周公子回过神来,恼羞成怒,伸手要打,巴掌悬在半空,腕上翡翠扳指映着窗根骡子打响鼻溅起的唾沫星子。
炕桌上的合卺酒晃出个卦摊鬼画符,王秋芸袖中铁秤砣己抵住他肋巴骨——白日称嫁妆的物件,砣底还粘着周家谷壳。
房梁黑影“扑通”砸下,二狗滚落时怀里的冻梨核正硌在周公子缎面鞋上,甜水渗进青砖缝,倒比喜帕鸳鸯鲜亮几分。
“骡尥蹶子还看主家脸色呢。”
二狗吐出梨渣,瞅着周公子玉佩上那道王家坟头酸枣枝刮的裂痕。
檐下笸箩翻倒的南瓜子,正被看热闹的寒鸦啄得噼啪响。
油灯晃得人影墙上跳大神似的。
王秋芸把《诗经》拍在供着土地爷的腌菜坛子上,书页里夹的干榆钱扑簌簌往下掉。
周家老二捏着杀猪刀从后院钻出来,刀刃上还挂着半截猪肠子。
"读书?
"周屠户媳妇抄起猪食盆挡在胸前,盆里泔水泛着绿毛,"俺家养猪的还信什么子曰!
"她突然朝地上啐了口猪油痰,溅在《关雎》篇的"窈窕淑女"上,倒像是给经文盖了块荤油印。
二狗蹲在门槛外瞅见,王秋芸袖口露出半截铅笔,笔杆上缠着给弟弟补裤子的蓝布条。
她拿书角戳灶王爷画像的胡子:"周家祖宗啃过几本《孟子》?
"话音没落,房梁上吊着的腊肉突然掉下来,正砸在翻开的《氓》篇上,把"女也不爽"那行盖了个严实。
村西头尘土扬起来时,周家院里剁猪蹄的刀还在案板上哆嗦。
三妹领头的驴车轱辘压着碎石子,李家寡妇扯嗓子喊:"镇里老秀才咽气了,学堂空出个坑位!
"西个丫头片子齐刷刷举起褪色的蓝布包,里头露出半截《三字经》。
周屠户媳妇杵着擀面杖:"教书先生能顶半扇猪肉钱不?
"秋芸把围裙往磨盘上一甩,油星子溅到小姑子新绣的鞋面上。
二狗蹲在枣树杈上学蝈蝈叫,周家老五突然嚷起来:"让她去!
省得天天闻见墨汁味就叹气。
"日头斜过驴耳朵时,秋芸把陪嫁的木匣子锁进地窖。
周屠户蹲门槛上磨刀,刀刃刮着青石嚓嚓响:"早去早回,后晌还得腌酸菜。
"秋芸没应声,踩着碎石子路往学堂去,西个蓝布包影子在地上晃成串风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