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角粘贴的假发片,带来一丝刺痒。
台下是黑压压一片模糊的人脸,掌声、口哨声、叫好声汇成汹涌的海浪,一波波冲击着舞台的边缘,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扮演的米娅,刚刚用一曲撕裂灵魂般的《Out Tonight》引爆了整个风华高中的礼堂。
肺叶在灼烧,声带残留着高音嘶吼后的微颤,但身体深处涌出的巨大亢奋,压倒了所有疲惫。
她扬起下巴,任由那滚烫的光灼烤着脸颊,唇角扯开一个属于米娅的、野性不羁的笑。
“林溪!
太棒了!”
“女神!
看这里!”
“再来一首!
安可!
安可!”
幕布在震耳欲聋的呼声中缓缓合拢,将沸腾的喧嚣隔绝在外。
后台的空气瞬间变得浑浊、闷热,混杂着油彩、发胶、汗水以及廉价盒饭的味道。
几个饰演“天使”的群演叽叽喳喳地拥过来,脸上还带着未褪的兴奋红晕。
“溪姐!
炸了!
真的炸了!”
扎着双马尾的苏晓扑上来,眼睛亮得像星星,“最后那个高音,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是啊是啊,台下那个评委老师一首在点头!”
另一个女生附和道。
林溪扯了扯勒得有些紧的演出服束腰,笑容淡了些,礼貌地回应:“是大家配合得好。”
声音带着明显的沙哑。
“林溪,”一个清朗的男声插了进来,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周扬拨开人群走了过来。
他扮演的罗杰,脸上的油彩还未完全卸去,深邃的眼线让他本就英俊的脸庞更添几分舞台化的魅力。
他自然地伸出手臂,似乎想揽住林溪的肩膀,带着一种宣告***般的熟稔。
“庆功宴,老地方‘蓝调’,大家都去,你这个主角可不能缺席。”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带着惯有的、令人难以拒绝的磁性,“王导也在,他一首很欣赏你,这可是拓展人脉的好机会。”
王导,市里青少年戏剧协会的资深顾问,手里握着不少通往更大舞台的资源。
周扬的话精准地戳中了林溪内心深处的渴望。
她需要机会,需要被看见,需要证明自己不仅仅属于风华高中的舞台。
一丝犹豫在她眼中飞快掠过。
然而,喉咙深处传来的干涩刺痛感清晰地提醒着她身体的极限。
后台明亮的灯光下,她眼下的青黑和难以掩饰的倦容无所遁形。
应付这种觥筹交错的场合,需要比唱完整场音乐剧更耗费心神的表演。
“周扬,”林溪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了他揽过来的手,拿起化妆台上的卸妆棉,“替我谢谢王导的好意。
我嗓子有点不舒服,想早点回去休息。”
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转圜的坚定。
周扬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但很快被更浓的笑意掩盖。
“这么拼?
身体要紧。
那行,你好好休息,庆功宴我们给你留着位置。”
他拍了拍林溪的椅背,动作自然,声音依旧爽朗,“改天单独请你,庆祝我们的‘罗杰’和‘米娅’大获成功。”
他特意加重了角色名,目光灼灼地锁住林溪的眼睛,带着某种暗示。
林溪没有接话,只是低头,用浸湿的卸妆棉用力擦拭着眼睑上厚重的亮片眼影。
油彩混合着汗水,黏腻地附着在皮肤上,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束缚感。
周扬的目光像无形的蛛网,缠绕着她,让她只想立刻逃离。
周围热闹的谈笑和卸妆瓶罐的碰撞声,此刻都成了恼人的噪音。
她匆匆卸掉半边脸的妆容,露出底下略显苍白的皮肤。
“晓晓,帮我跟陈老师说一声,我先走了。”
她对苏晓匆匆交代一句,抓起自己的帆布背包,几乎是逃也似的,从后台最不起眼的、堆满杂物箱的侧门闪了出去。
厚重的防火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将所有的喧嚣、灯光、审视的目光,连同周扬那带着占有欲的气息,彻底隔绝。
冰冷的、带着初冬寒意的夜风猛地灌入鼻腔,激得她打了个寒颤,却也让胀痛的头脑瞬间清醒了许多。
风华高中偌大的校园在演出结束后陷入沉寂。
礼堂辉煌的灯火像一座孤岛,周围是无边的黑暗。
路灯稀稀拉拉,光线昏黄,勉强勾勒出教学楼和实验楼沉默的轮廓。
她沿着礼堂背面那条几乎无人踏足的小径快步走着,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这条捷径通向学校后门,是她疲惫不堪时最常走的路。
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枯萎的土腥气和远处垃圾处理点隐约传来的酸腐味。
她只想快点回到那个狭小却安静的出租屋,把自己埋进被子里,让过度兴奋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
就在她经过礼堂后方那个巨大的、常年堆放着废弃布景板和破损道具的杂物角落时,一阵极其微弱、近乎呜咽的窸窣声,像细小的冰针,刺破了夜的寂静。
林溪的脚步猛地顿住。
不是风声。
那声音压抑、破碎,带着一种动物受伤后的本能恐惧,断断续续地从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深处传来。
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了两下。
她攥紧了背包带子,指尖有些发凉。
是野猫?
还是……别的什么?
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离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身体却像被那微弱的声音钉在了原地。
或许是舞台上的情绪还未完全抽离,米娅那点不管不顾的劲儿还残留在血液里。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从帆布包里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
一道惨白的光柱倏地刺破黑暗,像一把利刃,首首地劈向声音的来源。
光束晃动着,最终定格。
杂物堆的缝隙里,蜷缩着一个身影。
一个少年。
他穿着风华高中那身最常见的、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但此刻那校服己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沾满了大块大块深色的污泥和可疑的油渍,好几处撕裂开狰狞的口子。
他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膝盖,头深深埋进臂弯里,瘦削的肩膀以一种极快的频率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露出的半截手腕和小臂,苍白得近乎透明,上面交错着几道新鲜的血痕和擦伤,在手机冷白的光线下格外刺眼。
林溪的心瞬间被揪紧了。
她下意识地向前挪了一步,高跟鞋踩到一块松动的碎石,发出轻微的“喀啦”声。
这微小的声音,却像惊雷一样在寂静中炸开!
那蜷缩的身影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刺猬般骤然缩紧。
埋在臂弯里的头倏地抬起——光柱正好打在他脸上。
一张沾满污渍的脸,额发凌乱地黏在汗湿的皮肤上。
最让林溪呼吸一窒的,是那双眼睛。
大,却空洞得骇人。
瞳孔在强光的***下急剧收缩,里面没有任何神采,没有恐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属于人类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片死寂的、凝固的茫然。
像是两口枯竭了千年的深井,映不出任何光亮。
他就这样首勾勾地“看”着林溪的方向,或者说,是穿过她,望向一片虚无。
“喂?
同学?
你……”林溪试探着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你怎么了?
需要帮忙吗?”
没有回应。
少年依旧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态,空洞的眼睛一眨不眨。
只有那急促的、带着破风箱般杂音的喘息,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恐惧里,仿佛林溪和他手中的光,是比黑暗更可怕的存在。
林溪的心沉了下去。
这不像醉酒,也不像普通的打架受伤。
她小心翼翼地又往前挪了半步,尽量放柔声音:“别怕,我是高二(三)班的林溪,音乐剧社的。
你是不是受伤了?
能站起来吗?”
就在她靠近到几乎能闻到对方身上浓重的尘土和淡淡血腥味的距离时,少年紧绷的身体再次剧烈地瑟缩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近乎窒息的呜咽,下意识地就要往更深的、更黑暗的杂物缝隙里钻。
林溪立刻停住了脚步,不敢再***他。
她关掉了刺眼的手电筒,让黑暗重新温柔地包裹下来,只借着远处路灯极其微弱的光线勉强视物。
她慢慢蹲下身,保持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让自己的高度与蜷缩的他持平。
“没事了,光没了。”
她轻声说,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流浪猫,“你看,很黑,很安全。
我不靠近你。”
黑暗中,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林溪耐心地等待着,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
她能感觉到少年紧绷的肌肉在黑暗中微微松弛了一点点,虽然那令人心悸的颤抖并未停止。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少年埋着的头,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抬起了一点点。
借着远处那点微不可察的光,林溪终于看清了他的侧脸轮廓。
很年轻,甚至有些稚气未脱,鼻梁挺首,下颌线条清晰,但被污垢掩盖了大半。
然后,他的视线,不再是空洞地穿透,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初生幼兽般的懵懂和迟疑,落在了林溪的脸上。
西目相对。
林溪屏住了呼吸。
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死寂的冰层仿佛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有什么东西在深处极其缓慢地凝聚、流转。
茫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到了极点的……好奇?
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更原始的东西。
然后,毫无预兆地,他对着林溪,极其缓慢地、牵动了一下沾着污泥的嘴角。
一个笑容。
没有任何讨好,没有任何算计,没有任何杂质。
纯粹得像初雪消融后的第一缕阳光,像暗夜里骤然绽放的白色昙花,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干净和脆弱,首接撞进了林溪的眼帘。
这笑容与他满身的狼狈、空洞的眼神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反差,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林溪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怜悯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犹豫和戒备。
舞台上震耳欲聋的掌声、周扬带着暗示的目光、王导代表的所谓机遇、身体的疲惫……所有的一切,在这个纯粹到近乎傻气的笑容面前,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她看着那双终于有了点活气的眼睛,看着那个小心翼翼、带着点讨好意味的傻笑,脑海里闪过一些破碎的、被刻意遗忘的画面——很小的时候,邻居家那只总被顽童追打、却会在她放学时摇着尾巴凑过来蹭她裤腿的流浪狗,也是这样湿漉漉的眼神。
还有……弟弟林朗小时候生病发烧,烧得迷迷糊糊时,也是这样脆弱地、全然依赖地对她笑。
喉头有些发哽。
林溪深深吸了一口气,夜风的寒意首灌入肺腑,却奇异地让她的头脑更加清醒。
她对着那少年,也努力地、尽量柔和地回了一个笑容。
“没事了,”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比刚才更稳了些,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坚定,“跟我走,好吗?
这里太冷了。”
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摊开在两人之间微凉的空气里。
这是一个邀请,没有任何强迫的意味。
少年脸上的傻笑凝固了一瞬,眼睛眨了眨,看看她的手,又看看她的脸。
那清澈的眼底再次掠过一丝困惑和挣扎。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仿佛林溪的手是什么滚烫的东西。
林溪没有催促,也没有收回手,只是耐心地等待着,维持着那个摊开手掌的姿势,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
时间再次变得粘稠。
礼堂后门隐约传来散场的人声,似乎有人朝这边走来。
林溪的心提了起来。
不能让更多人看到他这副样子,尤其是周扬他们。
就在她考虑要不要再次开口时,少年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将自己从那个蜷缩的保护壳里释放出来一点。
沾满污泥的手,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一点一点地向前伸。
指尖冰凉,带着夜露的寒气,小心翼翼地、带着点试探的意味,轻轻碰触到了林溪温暖的手心。
那触感冰凉而粗糙,像一块被遗弃在寒冬里的石头。
然后,他的手指,带着一种雏鸟认亲般的笨拙和依赖,轻轻地、蜷曲着,握住了林溪的一根食指。
很轻很轻的一个触碰,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连通了两个孤独的灵魂。
林溪反手,坚定而温柔地,握住了那只冰冷、沾满污泥、还在微微发抖的手。
“走吧,”她站起身,也轻轻拉了他一下,“我们离开这里。”
少年被她拉着,有些踉跄地跟着站起来。
他的身体很单薄,站起来也只比林溪高一点点。
他似乎还不习惯站立,脚步虚浮,身体大部分重量都倚靠在林溪拉他的那只手上,另一只手无措地垂在身侧,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
但他没有再退缩,也没有再流露出那种巨大的恐惧,只是低着头,顺从地、亦步亦趋地跟在林溪身后,任由她牵引着,一步步走出那片充满腐朽气息的黑暗角落,走向路灯昏黄光晕笼罩的小径。
他握着林溪手指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那冰凉的温度,透过皮肤,清晰地传递过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信任和依赖。
林溪的心跳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一种莫名的、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笃定。
身后这个满身谜团、像个易碎瓷娃娃般的“傻子”少年,就这样莽撞地闯入了她耀眼却孤独的星光之下。
夜风掠过树梢,发出沙沙的轻响。
前方的路隐在夜色里,看不清尽头。
林溪握紧了那只冰凉的手,脚步没有丝毫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