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脏兮兮的是谁?!
你怎么把要饭的往排练厅带?
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晦气!”
戏剧社指导陈老师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狠狠刮过所有人的耳膜。
他站在排练厅门口,眉头拧成疙瘩,锐利的目光扫过林溪身后那个低着头、几乎要缩进她肩膀后面的阿默(林溪在心里给他起的名字),最终落在林溪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愠怒。
排练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刚刚结束排练的社员们——有刚换下戏服的,有还在压腿的,有整理道具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带着惊愕、好奇、嫌恶和毫不掩饰的讥讽,像无数根细针扎在林溪和阿默身上。
阿默猛地一颤,握着林溪的手骤然收紧,指甲无意识地掐进她的皮肉。
一丝刺痛传来,林溪反而更清醒了。
她没理会陈老师的质问,目光越过他,精准地落在角落正调试音响设备的社长陆宇身上。
“社长,”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安静,“麻烦帮我拿瓶矿泉水和一包湿纸巾过来,谢谢。”
陆宇抬起头,黑框眼镜后的目光在林溪和阿默身上停留了一瞬,又极快地扫过陈老师铁青的脸,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点了下头,放下手里的线缆,转身走向储物柜。
他的动作带着技术宅特有的沉稳。
“嘿!
林溪!
跟你说话呢!”
陈老师见林溪不理他,反而支使起陆宇,火气更旺,“排练厅的规矩还要不要了?
啊?
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往里钻?
弄脏了道具地板谁负责?
影响排练进度谁担待?”
他越说越激动,手指几乎要戳到阿默脸上,“看看这身泥!
看看这血道子!
这要是带了什么病菌进来……陈老师!”
林溪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越,“他不是要饭的!
他是我在礼堂后门杂物堆捡的,受了伤,冻得快没气了!
我看见了,总不能看着他死在那儿吧?”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脸上各异的表情,最终落回陈老师脸上,语气放缓,却带着分量,“老师,您常跟我们说,学艺先学德。
‘见死不救枉为人’,这话,也是您教我们的吧?”
陈老师被她噎得一窒,那句“学艺先学德”像根软钉子,把他后面更难听的话堵了回去。
他脸色变幻,一时竟找不到话反驳。
就在这时,一声带着毫不掩饰讥诮的轻笑响起。
“呵,学德?
林大社长真是菩萨心肠啊。”
周扬拨开人群,慢悠悠地踱了过来。
他刚换下演出服,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深灰色羊绒衫,越发显得身姿挺拔,面容英俊。
只是那嘴角噙着的笑意,却像淬了冰的刀锋,凉飕飕地刮过林溪的脸。
他停在几步开外,目光像打量一件物品,饶有兴致地在阿默身上转了一圈,尤其在那些污泥和伤口处停留片刻,最后落在林溪依旧紧握着阿默的手上,眼神里的嘲讽更浓了,心里莫名的有一丝嫉妒。
“这年头,学校里怪人多了去了。”
周扬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每个人听清,带着刻意为之的慵懒和优越感,“可林社长,咱们戏剧社是排练演出的地方,不是收容所。
你把这……这位‘小兄弟’弄进来,”他刻意在“小兄弟”三个字上加重语气,透出轻蔑,“脏了地板事小,万一磕着碰着昂贵的设备道具,或者……再吓着哪位胆小的社员,这责任,你担得起?
还是指望这位‘小兄弟’能替我们上台演个主角?”
他的话像毒蛇的信子,阴冷精准。
周围立刻响起几声压抑的附和轻笑。
林溪感觉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抖得更厉害了。
她没看周扬,只是将阿默往身后又护了护,目光依旧定在陈老师脸上。
“老师,”她无视周扬的挑衅,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人是我带回来的,所有责任,我林溪承担!
弄脏的地方,我打扫干净!
损坏的东西,我赔!
至于他……”她侧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个几乎要缩成一团的影子,“他只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不会说话,也不会碍着谁的事。
就当他是聋哑小工,行不行?
后台的杂活,搬搬道具箱子,打扫卫生,这些粗活总得有人干吧?
他手脚笨点,但我能看着他,教他,保证不添乱!
他……吃得很少,我的社团补贴里,匀他一口饭就行。”
她一口气说完,胸膛微微起伏,眼神却亮得惊人,像两颗烧红的炭,烙在陈老师脸上。
排练厅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老师身上。
陈老师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小眼睛在林溪倔强的脸和周扬看好戏的神情之间扫视。
留下?
麻烦,还可能惹事。
但林溪是台柱子,是戏剧社冲击市赛的王牌,犯不着为这事彻底撕破脸。
况且……他眼珠一转,瞄了一眼阿默身上那件破烂却依稀能看出是某倒闭艺校校服式样的旧衣……留下他,或许还能捏住林溪一个把柄,让她更“听话”些……“哼!”
陈老师重重哼了一声,“林溪,记住你今天的话!
人是你带来的,出了任何纰漏,唯你是问!
还有,”他嫌恶地指着阿默,“让他离舞台远点!
离设备远点!
别靠近控制台!
更别碰服装道具!
听见没有?”
“听见了,老师。”
林溪紧绷的肩膀松懈了一丝。
“散了散了!
都杵这儿看什么看?
不用练了?
下周的《吉屋出租》片段不用抠了?”
陈老师不耐烦地挥手。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窃窃私语着散开,目光依旧时不时扫过来。
周扬嗤笑一声,深深地看了林溪一眼,那眼神复杂,混杂着不屑、探究和一丝阴郁,最终没再说什么,转身摇着头走了。
排练厅重新恢复了忙碌的假象。
钢琴声、吊嗓声、讨论台词的嗡嗡声再次响起,却都刻意避开了林溪和阿默所在的角落。
陆宇拿着一瓶矿泉水和一包湿纸巾,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放在旁边的道具箱上。
“谢谢社长。”
林溪低声道谢。
陆宇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在阿默沾满污泥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看了看他紧握着林溪的手,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默默走开。
林溪扶着阿默,让他在一个倒扣的塑料箱上坐下。
他依旧低着头,身体僵硬,那只没被林溪握着的手死死攥着自己破烂的衣角。
“别怕,”林溪的声音放得极轻,“他们都走了。
没事了。”
她松开他的手,拿起湿纸巾,抽出一张。
温热的湿气氤氲开来。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靠近阿默的脸。
他似乎瑟缩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林溪屏住呼吸,动作轻柔。
湿纸巾拂过他额头的污泥,露出底下苍白得没有血色的皮肤。
拂过脸颊,擦掉干涸的泥点和泪痕。
拂过鼻梁、下颌……每一次触碰,都感觉到他身体细微的颤抖。
擦完脸,她又抽出一张新的湿巾,示意他伸出手。
阿默迟疑了片刻,才极其缓慢地摊开那双沾满干涸污泥和凝固血渍的手。
掌心粗糙,指节粗大,布满细小的裂口和老茧,完全不似少年的手。
一道较深的伤口横贯掌心边缘,边缘红肿翻卷。
林溪的心像被揪了一下。
她仔细地避开伤口,一点点擦去他手上的污垢。
冰凉的指尖在她的擦拭下,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做完这一切,林溪看着稍微干净了些的阿默,轻轻舒了口气。
她环顾西周,目光落在排练厅最里面、靠近堆放旧布景和杂物的那个角落。
那里光线相对昏暗,几乎无人踏足。
“跟我来。”
她轻声说,再次伸出手。
阿默抬起眼,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林溪的身影,带着一丝茫然的依赖。
他迟疑地伸出手指,再次轻轻勾住了林溪的食指。
林溪牵着他,避开那些投来的目光,穿过忙碌的排练厅,走到那个堆满杂物的昏暗角落。
她从一堆蒙灰的旧幕布里扯出几块还算厚实的,铺在地上,又拖过一个破旧但完整的道具箱挡在侧面,勉强隔出一个小小的空间。
“以后……你就暂时待在这里,好不好?”
林溪指着那个简陋的“窝”,“这里安静。”
阿默看看那个角落,又看看林溪,眼神懵懂,顺从地点了点头。
林溪心里有些发酸。
她从包里翻出一个早上没吃的三明治,掰开一半,递到阿默面前:“饿了吧?
先吃点。”
阿默的目光立刻被食物牢牢吸引。
喉结剧烈滚动,眼神里爆发出原始的渴望。
但他没有立刻去拿,而是再次看向林溪,像是在确认。
“给你的,吃吧。”
林溪把三明治往前送了送。
他这才飞快地伸出手,几乎是抢了过去,紧紧攥在手里。
他低下头,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吃相狼狈,噎得首伸脖子,也顾不上喝水。
林溪默默看着。
排练厅明亮的灯光透过层层叠叠的道具,在这个昏暗角落投下斑驳的光影。
少年的身影蜷缩在阴影里,咀嚼的声音在背景的喧嚣下,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孤独。
他身上那件破烂的旧校服,在光影下,依稀能辨出肩头曾绣过的、代表某艺校舞蹈专业的抽象舞者标志。
“你……”林溪看着他被噎得通红的脸,犹豫了一下,低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还记得吗~”咀嚼的动作猛地停住了。
阿默抬起头,沾着面包屑的脸上,那双刚刚因食物而亮起一丝微光的眼睛,瞬间又变得一片茫然和空洞。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个毫无意义的、嘶哑的气音。
最终,他困惑地摇了摇头。
林溪的心沉了下去。
她看着他茫然无措的样子,看着他在这片光鲜亮丽中格格不入的孤独身影,一股更深的怜悯和责任感油然而生。
“算了,”她轻轻叹了口气,“以后……我叫你‘阿默’吧。”
寂静无声,默然前行。
阿默对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低头继续啃着那半块三明治。
林溪站起身。
她还有大段的唱腔要练,下周的片段要抠。
“你待在这里,别乱跑。”
她交代了一句,转身欲走。
衣角却被轻轻扯住了。
力道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挽留。
林溪回头。
阿默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手里还攥着剩下的三明治,那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她,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其缓慢地凝聚——不再是纯粹的茫然,而是一种初生雏鸟般的、笨拙的依恋。
他看着林溪,又飞快地低下头,那只沾着面包屑的手却固执地、轻轻地揪着她的衣角。
排练厅的喧嚣——钢琴的旋律、吊嗓的尖细、讨论台词的嗡嗡声——在这一刻,仿佛都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只有衣角那一点微弱的牵扯力,清晰地传递过来。
林溪的脚步,就这样被定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