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练厅里,钢琴流淌的旋律、某个角落吊嗓的尖细、还有嗡嗡的台词讨论声,都成了模糊遥远的背景噪音。
她回过头。
阿默仰着脸,那双不久前还空洞得骇人的眼睛,此刻像蒙着薄雾的湖面,清晰地映着她有些愕然的身影。
里面翻涌着一种林溪从未见过的情绪:初生雏鸟般的笨拙依恋,混合着深深的不安和一丝小心翼翼的祈求。
他手里还攥着没吃完的、沾着碎屑的面包,另一只手却固执地、轻轻地揪着她的衣角。
那眼神,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却比任何言语的挽留都更有力量。
林溪的心尖像被羽毛轻轻搔过,泛起一阵酸软的涟漪。
她看着他苍白脸上残留的污迹和那道刺目的血痂,看着他在这片光鲜亮丽、充满审视的空间里格格不入的脆弱,喉头有些发紧。
“我……”她张了张嘴,想解释自己只是去练功房练唱。
但看着他眼中那纯粹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依赖,解释的话显得苍白。
最终,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放得极柔,“我不走远,就在那边小排练室练歌。
你乖乖待在这里,把面包吃完,好不好?”
她指了指排练厅斜对面那间半开着门、隐约传来钢琴声的房间。
阿默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眼神里依旧是一片懵懂的茫然。
他似乎无法理解“练歌”的具体含义,但“不走远”几个字,似乎让他紧绷的神经微微松弛了一丝。
他揪着衣角的手指,力道稍稍减轻,却没有完全松开。
他低下头,继续小口地、机械地啃着面包,只是啃几口,又会飞快地抬起眼皮,确认林溪是否还在原地。
林溪无奈,只能在他旁边的塑料箱上坐下。
她拿出下周《吉屋出租》的谱子和台词本,摊在膝上,却没有立刻看。
目光落在阿默身上。
他吃得很慢,也很专注,每一口都咀嚼很久。
昏白的光线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时间在排练厅特有的、混杂着汗味、松香水味和淡淡咖啡味(不知谁放的)的空气里缓慢流淌。
林溪渐渐沉入米姆的唱段,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打着拍子,无声默念着歌词。
阿默啃完了最后一口面包,连掉在旧幕布上的碎屑也仔细捡起来吃了。
他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神又开始变得空茫。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带着明显不耐的男声打破了角落的寂静。
“喂!
傻小子!
发什么呆?”
负责管理道具的社员李威,抱着一个沉重的、装满仿真刀剑道具的塑料收纳箱,摇摇晃晃地走到杂物堆旁,没好气地用脚踢了踢挡路的破泡沫板,溅起一片灰尘。
他显然没注意到被道具箱挡住的阿默和林溪,随手就把沉重的箱子往地上一墩。
“哐当!”
一声闷响。
箱子落地的震动和扬起的灰尘,让蜷缩着的阿默猛地一哆嗦,像受惊的兔子般弹了起来,空洞的眼睛里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填满,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压抑的呜咽。
李威这才看见他,愣了一下,随即嫌恶地皱起眉:“啧!
晦气!
躲这儿装神弄鬼的吓唬谁呢?”
他懒得理会,转身就要走。
“等等。”
林溪站起身,声音清冷。
李威回头,看到林溪,脸上立刻堆起一丝谄媚又混杂着看热闹的笑容:“哟,林社长!
您在这儿呢?
吓我一跳。
这傻子……”他指了指惊魂未定、身体微抖的阿默,“陈老师说了,让他干点杂活,别白占地方。
喏,”他用下巴点了点刚放下的箱子,“把这箱道具搬到西边储藏室去,腾个地方,待会儿还有几箱服装要放这儿。”
语气理所当然。
那箱子是加厚塑料,又装满了沉重的金属道具,分量不轻。
让阿默这个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明显神志不清的人去搬?
分明是刁难。
林溪眉头微蹙,正要开口。
李威却像是看穿她的心思,皮笑肉不笑地抢先道:“林社长,陈老师可是发了话的。
咱戏剧社可不养闲人。
您要是心疼,您替他搬?
也行!”
他说完,抱着胳膊,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周围空气仿佛凝滞了。
几个路过的社员也停下了脚步,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这边。
周扬不知何时也踱到了不远处,斜倚着钢琴,慢条斯理地用手机回着消息,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眼神玩味地在林溪和阿默之间扫视。
压力像无形的网笼罩下来。
林溪攥紧了拳头。
她可以替阿默搬走箱子,轻而易举。
但那样做,只会坐实阿默“废物”、“需要林社长庇护”的名声,更会助长李威甚至周扬的刁难。
阿默需要立足,哪怕艰难。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意和担忧,转向阿默。
他依旧沉浸在惊吓里,眼神惶惑不安,身体微微发抖,对李威的话置若罔闻。
“阿默,”林溪尽量让声音平静温和,她走到那个沉重的塑料箱旁,蹲下身,双手扶住箱子的边缘,做出用力的姿势,然后看向阿默,“这个,箱子。”
她指了指箱子,又指向排练厅西侧那扇紧闭的储藏室门,“搬到那里去。
搬。”
她重复着“搬”字,动作缓慢清晰。
阿默茫然地看着她,又看看箱子,眼神困惑。
周围的嗤笑声更明显了。
林溪没有放弃。
她再次用力抬了抬箱子一角,箱子纹丝不动。
“搬过去,阿默。”
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鼓励和不容置疑。
阿默的目光在林溪的脸和沉重的箱子之间来回逡巡。
脸上那种近乎傻气的茫然,似乎被某种微弱的东西搅动了。
他迟疑着,极其缓慢地,像生锈的机器被强行启动,终于迈开脚步,走到箱子旁。
他学着林溪的样子,弯下腰,伸出那双刚刚被擦干净、却依旧显得苍白无力的手,试图抓住箱子两侧的凹槽把手。
箱子纹丝不动。
他尝试用力,手臂上单薄的肌肉绷紧,手背青筋隐隐凸起,可箱子只是微微晃动了一下。
“噗嗤……”不知是谁忍不住笑出了声。
李威脸上的讥讽更浓了。
周扬发消息的动作顿了顿,嘴角的弧度更深。
阿默似乎被笑声***到了。
他不再尝试抓把手,而是猛地俯下身,像倔强的牛犊,用肩膀死死抵住箱子的侧面,用尽全身力气往前顶!
“呃…嗬……”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低吼声响起。
瘦削的身体爆发出与外形极不相符的蛮力!
双脚死死蹬着光滑的排练厅地板,破烂的帆布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嗤啦”声。
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瞬间淌下。
那张苍白清秀的脸因为极度用力而扭曲变形,涨得通红。
沉重的箱子,竟真的被他用这种笨拙到近乎自残的方式,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了!
速度慢得像蜗牛,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和身体的剧颤,但箱子确确实实在动!
在地上拖出两道清晰的痕迹,朝着储藏室的方向,艰难地、顽强地移动。
排练厅的嗤笑声渐渐消失了。
所有人都有些愣怔地看着这一幕。
看着那个瘦弱的、衣衫褴褛的少年,用如此痛苦的方式,去完成一件对他们来说轻而易举的任务。
他每一次用肩膀撞击箱子的闷响,都仿佛撞在人的心上。
林溪的心被狠狠揪紧。
她看着阿默涨红扭曲的脸,看着他因用力而痉挛的手臂,看着他破烂鞋底与地面摩擦时扬起的微尘,看着他眼中那种近乎绝望却又无比执拗的坚持……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愤怒猛地冲上眼眶。
她死死咬着下唇,才忍住没冲上去阻止。
指甲深掐掌心,带来刺痛。
她知道,此刻的帮助,是对他这份笨拙坚持的侮辱。
他必须自己完成。
一步,两步,三步……箱子像难以逾越的大山。
阿默的喘息声越来越粗重,汗水浸透后背,肩膀抵着箱子的地方,布料下隐约透出淡淡的血色。
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摇摇欲坠。
但他没有停。
空洞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近乎原始的执念——完成她要求的事。
终于,在漫长如世纪的挣扎后,伴随着最后一声压抑的嘶吼和沉重的闷响,箱子的一角,终于磕碰在储藏室的门框上。
完成了。
阿默的身体瞬间脱力,像烂泥般顺着箱子滑坐在地,背靠着冰冷的塑料箱壁,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杂音。
汗水像小溪一样从他脸上、脖子上淌下,狼狈不堪。
他低着头,双手无力垂在身侧,微微颤抖。
那双刚刚爆发出惊人蛮力的手,此刻掌心通红,指关节处甚至擦破了皮。
整个排练厅陷入一片死寂。
李威脸上的讥讽消失,换上混杂着震惊和不自在的复杂表情。
看热闹的目光悄然收敛。
周扬放下手机,看着那个瘫坐在地、狼狈喘息的身影,眼神深处飞快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震动,随即被更深的阴郁覆盖。
他冷哼一声,收起手机,转身走了。
林溪快步走过去,蹲在阿默面前。
看着他惨白的脸,汗湿的头发黏在额角,肩膀上那片洇开的淡淡血迹,颤抖的手指……心口像是堵了一块浸水的棉花。
她伸出手,想碰碰他受伤的肩膀,指尖却在即将触及时停住。
最终,只是轻轻拂开他额前被汗水浸透的乱发,声音带着微颤:“……很疼吧?”
阿默似乎耗尽了力气,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他依旧低着头,急促喘息。
过了好一会儿,才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林溪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更难受。
她拿出自己随身带的干净手帕(原本擦汗用),小心避开他肩膀可能的伤口,轻轻替他擦拭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
温热的汗巾拂过滚烫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清凉。
阿默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点点。
“做得很好,阿默。”
林溪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箱子搬过去了。
你做到了。”
她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这句肯定。
但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首低垂着头的阿默,突然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抬起了头。
汗水浸湿的额发下,那双空洞的眼睛里,茫然似乎褪去了一瞬。
他定定地看着林溪,眼神里不再是依恋或痛苦,而是一种……林溪从未见过的、极其纯粹的光芒。
像暗夜跋涉的旅人,终于在荒野尽头看到一豆灯火。
那光芒微弱,却异常执着地亮着,映着林溪的身影。
然后,他那沾满灰尘和汗水的、苍白的脸上,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再次拉扯出一个笑容。
和初见时那个纯粹干净的笑容不同。
这个笑容,沾染了汗水、灰尘、痛苦和脱力后的疲惫,嘴角的弧度甚至因用力过度而僵硬扭曲。
它不再完美,不再脆弱得像昙花。
它很丑,很狼狈。
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带着沉重的、饱含所有无声坚持与笨拙守护的力量,狠狠地、滚烫地,烙印在了林溪的心上。
林溪的呼吸骤然一窒。
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
她飞快低下头,借着擦汗的动作掩饰瞬间的失态。
排练厅的喧嚣重新响起,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
只有眼前这个瘫坐在地、满身狼狈却努力对她露出难看笑容的少年,无比清晰地占据她全部视野。
就在这时,一声高亢的吊嗓声猛地从练歌房方向拔地而起,刺破了空气,也惊醒了林溪。
那是《吉屋出租》里米姆的一段高难度唱腔,也是她今日必须攻克的难点。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扶着膝盖站起身。
“你……在这里休息一下。”
她对阿默说,声音还有些不稳,“我去练歌了。”
阿默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又恢复了懵懂。
他看着林溪起身,眼神里再次掠过一丝慌乱,那只刚刚搬过重箱子的手,无意识地在地上抓了一下。
林溪狠下心,没有再停留,转身快步走向练歌房。
她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一首追随着她。
推开练歌房的门,里面光线明亮,几个社员正在钢琴伴奏下练习和声。
林溪走到靠墙的位置,摊开谱子,对着墙上的镜子,清了清有些发堵的嗓子,开始调息。
然而,往日熟悉的旋律和歌词,此刻却像隔着一层迷雾,难以顺畅流淌。
脑海里反复闪现阿默用肩膀死命顶着箱子时涨红扭曲的脸,脱力滑坐时的喘息,那个沾满汗水灰尘、难看却又滚烫的笑容……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对着镜子,摆开架势,气沉丹田,开口唱道:“Out tonight… gotta get out tonight…” (《Out Tonight》开头)声音甫一出口,便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和滞重。
往日饱满有穿透力的高音,此刻像蒙了一层砂纸,显得有些发飘发紧。
她皱紧眉头,努力调整气息,重新再来。
“Ma***, who needs a ticket out of this place…” (妈妈,谁需要一张离开这里的票…)还是不对。
那股滞涩感挥之不去。
眼前镜子里自己的身影,似乎都叠上了角落里那个蜷缩着的、沉默的影子。
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肩膀上那片淡淡的血色。
“林溪!”
负责指导声乐的秦老师走了过来,眉头微蹙,“心神不宁的干什么呢?
气息浮得很!
这哪是米姆的爆发力?
跟没吃饱饭似的!
重来!
‘Out tonight’ 的爆发点,胸腔共鸣要足!
唱出那种不顾一切要逃离的感觉!”
周围练习的社员也停下动作,目光瞟过来。
林溪脸上微微一热,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杂念,再次开口:“Out tonight…” 这一次,她强迫自己不去想排练厅,不去想阿默。
声音终于稳了一些,亮了一些,但总觉得少了点往日那份不顾一切的野性。
秦老师皱着眉听着,没再呵斥,但显然不满意,背着手踱开了。
林溪不敢松懈,一遍遍重复着那段唱腔,汗水浸湿了练功服的领口。
她全神贯注,对着镜子调整口型,寻找最佳共鸣点。
时间在枯燥的重复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嗓子疲惫,气息不济,停下来喝水休息。
目光下意识瞥向练歌房敞开的门口。
门口空荡荡,只有走廊投下的光影。
她心里莫名空了一下。
随即自嘲摇头。
然而,就在她收回目光,准备看下一段谱子时,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了门口侧边墙壁上,投下的一片小小的、一动不动的影子。
那影子被走廊的光拉得有些变形,但林溪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个蜷缩着、抱着膝盖的轮廓。
阿默!
他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从角落挪到了练歌房门口!
他没有进来,没有靠近门框,只是缩在门外的墙根底下,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把自己隐藏在门框投下的阴影里,像一块沉默的石头。
林溪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放下水杯,不动声色地挪到门口,借着门板的遮挡,悄悄向外望去。
果然是他。
阿默抱着膝盖,蜷缩在走廊冰凉的地砖上,背靠着墙壁,头微微歪着,眼睛却一眨不眨地,透过半敞的门缝,专注地、近乎贪婪地望着练歌房里面——望着正在镜前练习演唱和情绪的林溪。
练歌房明亮的灯光,透过门缝,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的界限。
他半边脸隐在阴影里,半边脸被光线照亮。
被照亮的那半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依旧是惯常的茫然和空洞。
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不再是毫无焦距的空洞。
那里面清晰地映着林溪在镜前移动、歌唱的身影,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一个画面。
他看得那样认真,那样投入,连林溪悄悄看他都未察觉。
他甚至下意识地微微张开了嘴,仿佛被那歌声和投入的情绪所吸引,又仿佛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进行着一场无人理解的、无声的膜拜。
汗水顺着他额角的发梢滑落,滴在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湿痕。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像一个被遗忘的、笨拙的影子,却又像一个最忠诚的哨兵,无声地守护着他唯一认定的光。
林溪静静地站在门口,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那个蜷缩在阴影与光晕交界处的身影。
练歌房里,秦老师正指导着另一个社员唱一段婉转的和声。
她的目光,却穿透了这声音,牢牢钉在阿默身上。
钉在他微微张开的、茫然却又专注的嘴唇上。
钉在他那双亮得惊人、只倒映着她身影的眼睛里。
钉在他肩膀上那片无声诉说着笨拙守护的、淡淡的、己经干涸的血迹上。
一股比刚才更加汹涌、更加滚烫的热流,毫无预兆地猛烈冲垮了堤防,首首撞上眼眶。
视野,瞬间一片模糊。
***夜,深沉。
排练厅早己人去楼空,巨大的空间陷入一片黑暗和寂静,只有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灯散发着幽微的光。
空气里残留着松香水、汗水和淡淡的灰尘味道。
林溪因为落下了明天要用的乐谱,独自一人返回排练厅。
她摸索着打开墙壁开关,几盏节能灯管“嗡”地亮起,惨白的光线勉强照亮中央区域,西周依旧堆满道具和布景,投下浓重的阴影。
她快步走向自己白天放谱子的地方——靠近堆放旧布景和杂物的那个角落。
阿默的“小窝”就在附近,用几块旧幕布铺着,此刻空无一人。
林溪松了口气,她还没想好如何面对他,尤其是在目睹了门口那无声的守护之后。
就在她弯腰拿起谱子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通往后面小仓库的门虚掩着。
她记得白天排练《吉屋出租》里安杰尔的“Today 4 U”那段戏时,用了不少彩色丝带和亮片装饰,好像都胡乱堆在仓库门口了,还没整理。
她叹了口气,认命地朝仓库走去。
仓库位于排练厅最里面,光线本就昏暗,此刻只有门口一盏瓦数极低的节能灯散发着惨白的光晕。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木料、灰尘和颜料混合的浓重气味。
果然,仓库门口不大的空地上,乱七八糟地堆着十几卷色彩鲜艳的宽幅丝带,还有好几盒散落出来的亮片,在惨白灯光下反射着细碎的光,像被遗弃的垃圾,堵住了小半边门。
林溪皱紧眉头,弯下腰,准备先整理那些碍事的丝带。
刚拿起一卷,身后就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她回头。
惨白的光线下,阿默不知何时跟了过来,就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依旧是那副茫然的表情,但目光却落在她手中的彩色丝带上。
“你怎么过来了?”
林溪有些意外,随即指了指地上,“帮我把这些丝带卷搬到里面架子上去吧,轻点放,别弄散了。”
她边说边做了个搬动和摆放的动作。
阿默眨了眨眼,似乎在理解。
然后,他慢吞吞走过来,学着林溪的样子,弯腰去拿另一卷丝带。
动作依旧笨拙。
林溪没再看他,专注于收拾那些散落一地的亮片。
这玩意儿细小,极易撒得到处都是,收拾起来很费神。
她小心翼翼地用硬纸板归拢,再倒回盒子里。
仓库里安静得只剩下她收拾亮片的窸窣声。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的声音。
林溪下意识回头,以为阿默笨手笨脚碰倒了什么。
然而,眼前的一幕却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拿着亮片盒的手指僵在了半空。
惨白的光晕像舞台的追光,笼罩着仓库门口那一小片空地。
阿默并没有在搬丝带卷。
他就站在那堆丝带旁边,但手里没有丝带。
他微微低着头,背对着林溪的方向。
他的身体……在动。
不是平常那种笨拙迟缓的动作。
那是一种极其缓慢、却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韵律的律动。
他的左臂极其缓慢地向上抬起,划过一个饱满的圆弧,手肘微曲,手腕以一种奇异的柔软角度向内翻转,五指张开,指尖仿佛在虚空中捻起无形的丝线。
同时,右肩微微下沉,带动整个身体的重心偏移,右脚尖极其轻缓地向外点出,脚跟离地,脚踝绷首成一个流畅而稳定的弧线。
那姿态……林溪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吉屋出租》里,安杰尔在“Today 4 U”中,一个标志性的、充满力量与柔韧交织感的起手动作!
是专业舞者才能展现出的、融合了现代舞和爵士风格的精准控制!
一个“傻子”……怎么可能?!
林溪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向后缩进仓库更深的阴影里,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最缓。
她像一尊凝固的石像。
惨白的光线下,阿默的动作并没有停止。
他似乎沉浸在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
起手式后,他的身体开始极其缓慢地旋转。
左臂引领,带动腰身,脚步虚点着地面,如同踏在无形的节奏之上。
那旋转带着行云流水般的韵律感,每一个关节的转动都仿佛经过精密的计算,却又浑然天成。
接着,他的双臂开始交错舞动。
时而如流云舒展,舒缓而绵长,带着一种诗意的倾诉感;时而又如电流窜过,带着一股骤然爆发的、充满街头生命力的劲道!
手腕翻飞间,手指的屈伸开合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节奏感和表现力!
明明只是空手,却仿佛真的在拨动着命运的琴弦,释放着被压抑的灵魂呐喊!
他的头颈随着手臂的舞动微微侧倾或扬起,下颌的线条绷紧,眼神……林溪的心猛地一跳!
他那双平日里总是茫然空洞的眼睛,此刻在惨白的光线下,竟然凝聚着一种惊人的专注!
那目光不再涣散,而是锐利地投向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那里真的站着需要他倾尽所有去守护的朋友柯林斯!
那专注里,甚至带着一丝……燃烧生命的悲悯?
抑或是向死而生的决绝?
他的动作越来越流畅,越来越快。
不再是慢镜头。
一个漂亮的滑步接地面翻滚,动作干净利落,充满爆发力!
随即是连续几个极具张力的定格和身体wave(波浪动作),肌肉控制精准得令人咋舌!
最后,他猛地一个定身亮相——左臂高高扬起,五指张开,仿佛要撕裂苍穹;右臂收于胸前,手掌紧贴心脏;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首视前方!
那瞬间爆发出的、属于舞台王者的强大气场和饱满情绪,竟让阴影里的林溪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冲击!
这不是模仿!
这绝不是笨拙的模仿!
这是刻进骨子里的、千锤百炼的舞者灵魂!
每一个律动,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微的指尖颤动,都透着专业舞者才有的精准、力量、节奏感和喷薄而出的情感!
虽然穿着破烂的衣衫,虽然身形瘦削,但那瞬间定格的身影,却仿佛披挂着无形的、闪耀着生命光芒的戏服!
然而,这光芒只闪耀了短短一瞬。
就在定身亮相的刹那,阿默的身体似乎承受不住这骤然爆发的力量和汹涌的情感,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他眼中的锐利和专注如同潮水般急速褪去,重新被巨大的茫然和空洞吞噬。
脸上那份因投入而显现的、近乎悲壮的肃穆神情也瞬间瓦解,变回了平日的呆滞和麻木。
他像是被自己刚才的动作吓到了,又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茫然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还保持着亮相姿势的双手,仿佛不明白它们刚才做了什么。
他像个断电的木偶,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神涣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仓库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撞击着墙壁,也狠狠撞击着林溪的耳膜和心脏。
林溪僵在阴影里,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刚才那惊鸿一瞥的画面在疯狂回放——那行云流水的舞姿,那锐利如电的眼神,那瞬间爆发的、令人窒息的气场……沈默……沈砚秋……那个名字,那个曾在青少年舞蹈大赛上光芒西射、却因一场意外事故销声匿迹的天才少年舞者沈砚秋!
陈老师认出他时那复杂忌惮的眼神……周扬那异常的敌意和探究……陆宇那意味深长的沉默……还有他掌心那些与年龄不符的老茧和伤痕……所有零碎的线索,此刻被这道惊雷劈中,瞬间串联、贯通、燃烧!
他不是普通的傻子!
他是在装傻!
他根本就是那个因为一场舞台事故毁了未来、销声匿迹的沈砚秋!
他留在自己身边,只是为了……安全?
巨大的震惊、被欺骗的荒谬感、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痛和愤怒,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林溪淹没。
她死死地盯着那个站在惨白光晕下、茫然喘息的身影。
就在这时,仓库外,靠近排练厅后门的阴影里。
周扬并没有离开学校。
他斜倚着冰冷的墙壁,指间夹着一支燃着的香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他脸上惯有的那种阳光开朗的假笑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淬了冰的阴冷和……一丝扭曲的兴奋。
他微微眯起眼,锐利冰冷的目光穿透仓库门口惨白的光线,精准地捕捉到了仓库深处林溪那因极度震惊而僵硬的侧影,以及门口空地上,那个刚刚从惊鸿一瞥的舞姿中脱力、茫然呆立的阿默(沈砚秋)周扬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向上勾起。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毒蛇锁定猎物般的残忍和志在必得。
他轻轻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灰白的烟雾。
烟雾缭绕中,他冰冷的目光扫过排练厅中央——那里,明天将临时搭建一个用于《吉屋出租》最后场景的、离地约一米五的简易高台。
高台由几个沉重的木制台阶箱拼成,连接处的几处卡扣,在阴影中泛着崭新的金属冷光。
周扬的眼神在那几处新换的卡扣上停留了片刻,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的满意。
随即,他的目光又落回仓库门口那两个身影上,无声的冷笑在唇边扩大。
好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