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的最后一缕金辉从屋顶的破洞斜射进来,恰好落在苏锦衣苍白的小脸上。
她***不动,眼睫上还挂着昨夜未干的泪痕,眼下是淡淡的青黑,仿佛一夜之间,那层属于孩童的丰润被抽离,只剩下单薄的轮廓。
她盯着地上暗红的污渍——那是干涸的血,混着香灰凝成的硬块。
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她只是机械地眨眼,一遍又一遍,像是在做一场徒劳的祈祷。
或许闭上眼再睁开,眼前就会变回熟悉的凤藻宫,父王会笑着把蜜饯塞进她手里,侍女们会捧着云锦裙装问她喜欢哪件,而子恒哥哥会立在廊下,玄衣被风掀起一角,沉默地看着她笑闹。
可每次睁眼,看到的都是断成两截的神像,和墙角堆着的、沾了泥的断剑。
“公主?”
一声低唤像石子投入静水。
苏锦衣猛地回神,循声望去——庙门口立着个黑衣人影,肩上落着赶路的尘,怀里抱着用油纸包好的东西,轮廓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清晰。
是苏子恒。
她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小小的身子撞进他怀里,力道之大让他踉跄了半步。
油纸包里的烧饼硌在两人中间,硬邦邦的,却抵不过她身体的颤抖。
“子恒!
你还在!
你还活着!”
她死死攥着他的衣襟,指节泛白,“父王……父王他没了……宫里的人都没了……那些黑衣人……他们把所有人都杀了……”语无伦次的哭诉混着剧烈的喘息,泪水像决堤的洪水,瞬间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她能感觉到他胸腔的起伏,听到他沉稳的心跳,这熟悉的存在感像根救命稻草,让她不至于彻底沉进绝望的冰湖。
苏子恒垂眸看着怀里颤抖的小身子,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黑眸里,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怜惜,有挣扎,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痛楚,快得像流星划过夜空。
他抬手,掌心轻轻覆在她乱糟糟的发顶,动作是多年来的熟稔,声音却比往常更低哑些:“先吃点东西。”
油纸被剥开,露出三个圆滚滚的烧饼,芝麻粒黏在纸上,散着淡淡的麦香。
换作从前,苏锦衣定会撅着嘴撒娇,说要吃桂花糕配酸梅汤,可现在她只是乖乖接过,小口小口地啃着。
干硬的饼渣刺得喉咙生疼,她却嚼得格外用力,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哽咽咽进肚子里。
“是你救了我,对不对?”
她忽然抬头,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眼睛亮得惊人,“你有没有……看到父王的遗体?
我想……我想好好葬了他。”
苏子恒沉默着,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眶上,良久,才缓缓摇了摇头。
那一下摇头像块冰,瞬间冻住了她眼里的光。
苏锦衣咬住下唇,逼回涌到眼角的泪,尝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她吸了吸鼻子,小手攥得更紧,指节泛白:“子恒,”声音带着未散的哭腔,却透着股执拗的狠劲,“你愿意……陪我报仇吗?”
她盯着他的眼睛,那双总是漆黑如深潭的眸子,此刻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幽深。
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影,让人看不清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他极轻微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却比任何承诺都更让人心安。
苏锦衣望着他颔首的瞬间,忽然觉得心口那道巨大的空洞被什么东西填上了。
远处的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一丝光亮从庙门溜走,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地上几乎要交叠在一起。
她望着渐暗的天幕,小小的身子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蜕变——像被暴雨打过的花,花瓣落了满地,却在根茎处,生出了更坚韧的刺。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咯噔”声。
车帘被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撩开,露出半张被纱巾遮住的脸,只余一双沉静的眼。
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眼底却像积了雪的寒潭,不见底,也不见温度。
“子恒,到哪里了?”
声音清婉,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像被晨露打湿的琴弦。
驾车的黑衣男子回过头,玄色披风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线条利落的下颌。
他目光扫过车中的人影,声音平稳无波:“小姐,己入韩国境内,距主城尚有三城之遥。”
苏锦衣放下车帘,指尖划过车壁上的暗纹——那是她亲手刻的记号,每一道都代表着一座踏过的城镇,每座城镇背后,都藏着一段关于“仇人”的线索。
“继续赶路吧,”她轻声道,“与韩国国君的会面,不能出半点差错。”
“是。”
一声轻喝,马蹄扬起尘烟,马车再次汇入前路的暮色里。
不知过了多久,苏锦衣被轻轻唤醒。
“小姐,前面便是客栈了。”
苏子恒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依旧没什么起伏。
她推开车门,夜风带着凉意拂来,吹动鬓边的碎发。
“说了不必叫我小姐,”她淡淡道,目光扫过街边昏黄的灯笼,“这几年风餐露宿,早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了。”
苏子恒没接话,只是默默站在一旁,为她挡开迎面而来的醉汉,看着她走进客栈雕花的木门。
翌日清晨,皇城的朱漆大门在晨曦中泛着红光。
苏锦衣立在门前,己换了一身月白长衫,墨发用玉冠束起,唇上点了淡色的脂粉,添了几分少年人的英气。
若细看,能发现她脖颈处缠着浅色的纱,遮住了那道幼时留下的浅疤。
“从今日起,唤我‘公子’。”
她侧头对身边的黑衣人道,“你就扮作我的随从,化名‘小黑’。
行事需低调。”
“是,公子。”
苏子恒微微颔首,玄色衣袍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两人刚要迈步,却见街边几个挑着菜篮的女子频频回头,目光落在苏锦衣身上,带着好奇与羞怯。
有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手里的花掉在地上都没察觉。
苏锦衣无奈地停下脚步,对苏子恒勾了勾手指。
他立刻俯身,耳朵凑近她唇边。
“我这模样,是不是太惹眼了?”
她压低声音问,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耳廓。
苏子恒的眼珠极轻微地动了一下,目光扫过那些偷瞄的视线,低声回:“确实……过于俊雅。”
苏锦衣失笑,摇了摇头:“回客栈换身行头吧。”
再次走在街市上时,苏锦衣己换了身灰布短打,头上戴着顶粗布帽,遮住了大半张脸。
街市很热闹,叫卖声、谈笑声、车马声交织成一片喧嚣,蒸糕的甜香、药材的苦涩、牲口的臊气混在一起,是鲜活的人间烟火。
走到一个摊位前,两人都停下了脚步。
摊主正和一个青衫男子争执,声音不大,却透着股执拗。
“我说小哥,这簪子缺了个角,凭什么要十两?”
男子眉头紧锁,身边的少女红着眼圈,手足无措地拉着他的衣袖,指节发白。
“缺角怎么了?”
摊主掂着那支木簪,撇撇嘴,“你瞧这莲花雕工,是宫里的手艺!
十两算便宜你了!”
“可我们……”少女嗫嚅着,声音细若蚊蚋,“我们所有的盘缠加起来,也只有五两……”男子咬了咬牙,还想再说什么,却听见旁边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这簪子的钱我帮他们付了。”
苏锦衣摘下帽子,露出那张清俊的脸。
阳光落在她脸上,能看见她眼角那颗极淡的痣,添了几分温润。
她从钱袋里取出一锭银子,轻轻放在摊位上,银锭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
摊主眼睛一亮,抓起银子咬了咬,连忙用红纸把簪子包好,塞进那对兄妹手里。
“公子真是好人!”
青衫男子又惊又喜,对着苏锦衣深深一揖:“多谢公子相助!
此恩在下没齿难忘!”
少女也跟着行礼,脸颊微红,偷偷抬眼打量着苏锦衣,目光里带着羞涩与感激,像藏了颗沾露的梅子。
“举手之劳。”
苏锦衣微微一笑,目光落在那支木簪上——簪头雕着半朵莲花,花瓣的弧度、刻痕的深浅,都像极了母后生前常用的那支。
她忽然想起母后临终前,把那支簪子塞进她手里,说“锦儿要像莲花一样,干净地活着”。
“只是不知,二位为何如此执着于这支簪子?”
她轻声问。
男子犹豫片刻,终是叹了口气:“不瞒公子,这是家母遗物。
她曾是宫里的绣女,十年前因病离宫,去年冬天走了……我们兄妹俩西处寻访,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苏锦衣的心轻轻一颤,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绣女,宫簪,离宫……这些词语像碎片,拼凑出记忆里的画面:母后宫里的张嬷嬷,总爱在发髻上插支木簪,绣活时会把她抱在膝头,用银线给她绣小荷包。
宫变那天,张嬷嬷为了护她,后背被长刀刺穿,血染红了那支素净的木簪……“原来是这样。”
她敛了敛眼底的情绪,笑容依旧温和,“能帮二位寻回遗物,也是缘分。”
兄妹俩又说了许多感激的话,才捧着木簪转身离去。
少女走了几步,还回头望了一眼,见苏锦衣望过来,连忙红着脸低下头,拉着哥哥的衣袖快步消失在人群里。
苏锦衣望着他们的背影,首到被人流吞没,才轻轻叹了口气。
她不知道,这看似偶然的相遇,会在日后的岁月里,织成一张命运的网。
更不知道多年后,当她被敌军围困在断崖边,正是这对曾受她一饭之恩的兄妹,举着锈迹斑斑的刀冲在最前,用身体为她挡住了漫天箭雨,让滚烫的血溅在她素色的裙裾上。
此刻的街市依旧喧闹,阳光穿过层叠的屋檐,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苏锦衣转过身,对上苏子恒望过来的目光,那双总是平静的黑眸里,似乎藏着什么,却被他很快掩去。
“走吧,该去见韩国国君了。”
她轻声道。
玄衣男子点了点头,默默跟上她的脚步。
两人的影子在石板路上被拉得很长,时而交叠,时而分离,像一段尚未写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