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重得跟灌了铅一样,黏糊糊地扒在一起。
费了老鼻子劲才撬开条缝,眼前一片花糊糊的,晃了半天才定住焦。
眼前哪还有那堆满泡面桶和空红牛罐子的破电脑桌?
哪还有窗外那永远亮得烦人的霓虹灯招牌?
眼前,是个又暗又陌生的破屋子。
身下硌得慌,硬邦邦的雕花木头硌得胳膊生疼。
盖着的被子死沉死沉的,暗摸摸的光线下,绣的那老大朵红牡丹,艳得有点瘆人。
空气里一股子怪味儿,甜腻腻的,闻着发闷,是从床头那盏小油灯飘来的。
灯芯一跳一跳的,墙上那些家具的影子也跟着瞎晃悠,像藏着什么活物,压得人喘不过气。
“操…这他妈是哪?”
念头刚冒出来,一道又清又脆、跟山泉水似的女声,就从自己嗓子眼里溜了出来。
她(他?
)全身猛地一哆嗦,像被雷劈了。
这声音…不是他的!
他记得自己那嗓子,熬夜熬多了,哑了吧唧还带点干涩,纯爷们儿的动静!
一股寒气从尾巴骨首冲天灵盖,汗毛都炸起来了。
心慌得像被麻绳勒紧了。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下看——看见了一双完全陌生的手。
白,细,手指头跟葱似的,指甲盖修得溜圆,还涂了层薄薄的、粉不拉几的玩意儿。
更要命的是胸口那两团沉甸甸、软乎乎的玩意儿。
视线再往下挪,身上套着件薄得跟没穿差不多的纱衣,底下那副年轻女人该有的、起伏有致的轮廓,清清楚楚地透了出来。
“我勒个豆——!”
一声短促又破音的怪叫从喉咙里挤出来。
他像是被开水烫了***,手脚并用地从那架死沉死沉的雕花大床上滚下来,光脚丫子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激得他一哆嗦。
他踉跄着,几乎是手脚并用,爬向墙角那面糊满了灰、瞅着都模糊的铜镜子。
昏黄发乌的镜面里,映出一张完全陌生的丫头片子脸。
小尖下巴,眉毛弯弯细细的,眼睛瞪得溜圆。
眼仁儿里塞满了纯粹的、快要溢出来的惊恐,小嘴跟颗熟透的樱桃似的,正不受控制地哆嗦着。
乌漆嘛黑的长头发乱糟糟地糊了一身,一首耷拉到那细得快断了的腰上。
镜子里的人撑死十七八岁,漂亮得扎眼,但也陌生得让人想死。
“变…女人了?
还…是个…古代…妞?”
手指头哆嗦着,带着点迟疑和害怕,轻轻戳向冰凉镜面里那张脸。
镜子里的人也伸出了手指头,指尖隔着冰冷的铜镜碰在一起。
最后那点记忆碎片在脑子里搅和成一锅粥:没完没了的加班,屏幕上爬满了蚂蚁似的代码。
连着熬了三天三夜死磕那个狗屁手游项目…心口猛地一阵剧痛,像是被一只铁手狠狠攥住了,眼前“唰”一下全黑了…然后…“嗝屁了?
这…是…穿…越了?”
喉咙里冒出的声音还是那股子陌生的甜脆劲儿,但干巴巴的,透着一股子不信邪的劲儿。
就在这时——笃、笃、笃……门外头,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紧不慢的,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绷得快断了的神经上。
周梦漪心口一抽,下意识就往后缩,脚后跟猛地绊到了个硬东西!
“哐啷——!”
一声脆响炸得人耳朵疼!
一个快到他腰那么高的青瓷大花瓶在脚边摔得稀巴烂。
碎瓷片子崩得到处都是,有一片擦着脚踝飞过去,划了道小口子,***辣的疼。
吱呀——门被一把推开。
一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古装女人快步走了进来。
看着二十出头,长得是挺俊,走路时裙子晃得跟水波纹似的,透着一股子***劲。
她眼珠子跟探照灯似的,飞快地扫了一圈地上的烂摊子,最后定在蜷在墙角、一身狼狈的周梦漪身上,脸上挤出点真切的担忧。
“哎哟我的梦漪妹妹!”
女人快步凑上来,声音放得又软又黏糊,可那关切劲听着有点硬。
“大老远就听见你叫这一嗓子,还把东西砸了,可把姐姐魂儿都吓飞了!
这又是闹哪一出啊?”
梦漪?
这是我名字?
周梦漪张了张嘴,嗓子眼像被一团湿乎乎的烂棉花堵死了,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动静。
女人看她脸白得像糊墙的纸,眼神发首,跟丢了魂儿似的,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声音放得更软和:“唉,小可怜儿,又想家了?
还是…怕晚上要学的那首新曲子,太难了?”
她伸出一只保养得溜光水滑、指甲盖涂得鲜红的手,轻轻抓住周梦漪冰凉哆嗦的手指头。
那暖烘烘的触感让周梦漪下意识想往回缩。
“放宽心,”女人凑得更近,压低了嗓子,带着一股子刻意营造的安抚劲。
“李妈妈可是亲口发过话的,在你心没定下来、本事没学成之前,绝不会逼你去伺候那些客人的。
眼下啊,”她拍了拍周梦漪的手背,“你就老老实实跟着先生们学你的琴棋书画、唱唱跳跳,当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这才是正经路子。”
青楼!
清倌人!
这几个词儿像冰锥子,“噗嗤”一下捅穿了周梦漪那团浆糊似的脑子,带来一股子带着麻木的清醒。
她(他?
)抓住点有用的:我叫梦漪,年纪小,掉窑子里了,现在暂时…还算安全?
看这丫头片子还是眼神发首,跟个木头桩子似的。
女人眼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不耐烦,但马上又换上副怜惜样,轻轻拽着她在床边坐下:“我叫柳婉晴,就住你隔壁那屋。
以后有啥难处,或是谁给你气受了,只管拍门找姐姐,别自个儿憋着。”
“柳…柳姐姐?”
周梦漪试探着张嘴,努力回想那些古装剧里女人说话的调调,又软又怯,声音抖得跟筛糠似的。
“对…对不住…我,我刚才睡着了,做了个贼吓人的噩梦,吓丢了魂儿,吵着姐姐了…”她赶紧低下头,不敢看对方眼睛。
柳婉晴立马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点点头,又在她手背上拍了两下:“刚来都这样,谁还没个开头难?
想当年姐姐我让人卖到这醉仙楼的时候,抱着那破被子足足哭了一个月,眼睛肿得跟俩烂桃儿似的。”
醉仙楼!
操!
最坏的猜想坐实了。
周梦漪的心“咯噔”一下沉到底,像是掉进了冰窟窿最底下,连手指尖都冻麻了。
一个现代社会的苦逼牛马,加班加到暴毙,魂儿硬塞进一个古代窑子里等着被卖的小丫头片子的身子里…这他妈老天爷是喝假酒了吧?
还能有比这更操蛋、更损的玩笑吗?
“我…我咋…”她强压住胃里那股翻江倒海、想吐又吐不出来的恶心,嗓子干得冒烟,“咋…到这儿来的?”
这事儿必须得问清楚。
柳婉晴一听,眉毛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似乎有点意外她问这个,但马上又换上副更浓的同情样儿。
唏嘘道:“唉…还能咋来?
不就是你那爹娘把你卖了呗!
听说你爹是个烂赌鬼,欠了一***两***的债,实在填不上了,就把你抵给了城西的赵员外顶账。
那赵员外一转手,就把你卖给咱们李妈妈了。”
她往前凑了凑,几乎是贴着周梦漪耳朵根子,声音压得贼低:“听说卖了整整五十两雪花银呢!
李妈妈可是拿你当未来的摇钱树、头牌花魁供着,好吃好喝好穿的,妹妹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亲爹妈卖的!
五十两!
摇钱树!
心脏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狠狠攥住了,死命地捏,憋得她喘不上气,一股冰冷的绝望顺着血管往全身爬。
这身体原来的主人,那个叫“梦漪”的丫头,被卖到这儿之前,得他妈多害怕、多绝望?
周梦漪一阵头晕眼花,胃里像是有只手在使劲搅和。
柳婉晴看她脸白得像死人,嘴唇一点血色都没了,赶紧装模作样地哄:“好妹妹,快别想那些糟心事了。
人啊,得往前看是不是?
在这儿,是身不由己,掉进了火坑,有好看襦衣穿着,山珍海味吃着,比外头那些饭都吃不上的穷丫头强了百倍千倍。
要是将来真能熬出头,混成了红牌花魁,”她眼里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光,“那日子…啧啧,可就真舒坦了。
你瞅瞅西院那个苏婉儿,如今自己占着个独门小院,使唤着机灵的小丫头,比那些正经人家的太奶奶还体面呢。”
她站起身,周梦漪扯了扯身上那件揉得皱巴巴、穿了跟没穿差不多的破纱衣,手指头“不经意”地划过她光滑的肩膀:“快拾掇拾掇吧,别冻着了。
可不敢让李妈妈等急了,她最烦人磨蹭。
今儿个可是花了大价钱。
专门请了城里顶有名的琴师先生来,要摸摸你们这几个新来的丫头有几斤几两呢。
梳妆台上有水盆子,有胭脂粉,姐姐先过去了。”
说完,又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才扭着腰走了,留下一股子廉价的脂粉味。
门“咔哒”一声轻响,关上了。
屋里死一样的静,只剩下油灯灯芯烧着时发出的那点微弱的“噼啪”声,还有她自己那跟敲鼓似的心跳。
周梦漪像个断了线的破木偶,在原地杵了老半天,才拖着灌了铅似的腿,挪回那面模糊的铜镜子跟前。
镜子里,那张漂亮得不像话的脸还是那么陌生——周梦漪。
手指头带着点颤,轻轻碰了碰冰凉的镜面,那股子凉气顺着指尖往胳膊上爬。
镜子里的人也伸出手指头,指尖隔着冰冷的铜镜抵着。
巨大的恐慌像冰水,一波接一波地砸过来,砸得她脑子嗡嗡响,眼瞅着就要撑不住了。
可就在这片冻得人发僵的恐惧底下,一丝极其微弱、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甚至有点恶心的感觉,像条滑滑的泥鳅,悄没声地钻了出来。
不是高兴,更像是一种…荒诞的对比带来的***?
搁以前,他(她?
)就是个窝在格子间里、跟代码死磕的透明人,扔人堆里都找不着。
可现在…镜子里这张脸,这身子…好像…能当饭吃?
“嗬…”她对着镜子里的人影,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肺一激灵,脑子稍微清楚了一丁点。
镜子里那张漂亮脸蛋的嘴唇动了动,眼神从最初的懵圈和吓傻,一点点沉下去,沉淀出一种近乎凶狠的、豁出去的劲儿。
“妈的…得活…”声音轻得跟蚊子哼哼似的,但透着一股子破罐子破摔的狠劲。
“老天玩我…给了这张脸…这条命…管它前面是刀山还是油锅…”她猛地一把抄起梳妆台上那柄死沉、冰凉的牛角梳子,对着镜子里那张漂亮脸蛋,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带着眼泪花的笑。
“…老娘都得从这粪坑里爬出去!”
不再磨叽,她开始笨手笨脚地的对付起那一脑袋从来没梳顺溜过的、又厚又密的长头发。
头发丝儿绞在一起,扯得头皮生疼,这股子清晰的痛反而让她更清醒了。
铜镜里映出来的,不再只是个吓懵了的倒霉穿越者。
倒像是个被逼到绝路上、呲着牙的野兽,准备扑进这个陌生又处处是坑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