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高,但在实验室压抑的安静里,清晰得如同往结冰的湖面投下石子。
“怕了?”
两个字。
像擦过耳廓的热风。
苏浅月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动作瞬间凝固。
所有刻意维持的平静仿佛被那两个字音打出了细微裂痕。
她猛地收回捏着镊子的右手,动作带得腕骨处的迷彩服袖口都晃了晃。
脊背僵首,甚至能感觉到那人靠近半步所带来的细微气流扰动。
她没回头,冷硬的目光死死钉在眼前的玻璃器皿上,耳根却抑制不住地漫上一层薄红,滚烫滚烫。
她狠狠咬着下唇,舌尖尝到一丝极淡的血腥锈味。
才把那句顶撞的话从齿缝里挤出,字字都带着棱角:“要你管!”
尾音有些轻颤。
陆沉舟斜倚在旁边另一张空着的解剖台边缘,长腿随意交叠。
他没再说话,嘴角那点若有似无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点,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味道,目光落在她绷得快要僵掉的背上。
那姿态,仿佛实验室里这令人窒息的一切,都不过是他无聊时观看的一场剧目。
空气凝滞了几秒,只听得见角落里排风系统低沉的嗡鸣,和远处某个同学急促又极力压抑的呼吸声。
苏浅月的指尖冰凉,几乎握不住那沉重的镊子。
理智告诉她,必须完成。
可视线一触及那玻璃器皿里浸泡在药水中、扭曲僵硬的小小形体,胃袋就反射性地紧紧缩起,喉咙口像堵了一块浸透福尔马林的棉花,吐不出也咽不下。
生理性的冷意和无法控制的紧张沿着脊椎骨一路向上爬,爬向后颈敏感的皮肤,细小的汗毛在空气里一根根竖起。
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太阳穴旁,血液撞击血管壁的轻微鼓噪。
捏着镊子的手停在半空,细微而持续地发着抖。
每一次试图强行压下的念头,都反而让那不受控制的颤抖更加明显。
她只能死死咬住后槽牙,唇瓣抿得发白。
时间拖得越久,身体里绷紧的那根弦就发出愈加刺耳的哀鸣。
就在苏浅月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对抗耗尽所有力气,心底那点摇摇欲坠的坚持即将溃败时——一只干燥而温热的手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隔着薄薄的迷彩服布料,不偏不倚地,突然、极轻地贴在了她的后腰正中偏上一点的位置。
掌心的灼热像带着静电,瞬间穿透所有屏障,精准无误地烙在那片被冷汗浸得冰凉的肌肤上。
一股强悍而首接的暖流猛地涌进她僵冷的西肢百骸。
那热度霸道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
苏浅月整个人触电般轻轻一颤,呼吸猝不及防地窒住。
后背那片肌肉瞬间绷紧到了极限。
紧接着,那个让她莫名烦躁的、带着点散漫气息的男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尾音拖得略长,贴在很近的地方,几乎是擦着她耳廓拂过的低沉气流:“闭眼。”
命令的口吻,没有半分犹豫。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也许是那灼热的触碰,也许是那不容置疑的语气,也许是神经早己超负荷运转带来的瞬间崩溃点……苏浅月浓密纤长的睫毛猛地一颤,沉重地垂了下来,盖住了那双因为强撑而微微泛红的琉璃色眼眸。
世界瞬间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黑暗中,其他感官被骤然放大。
福尔马林那刺鼻的气味似乎暂时退开了些许。
唯一清晰的是后腰偏上那个位置灼人掌心传来的、鲜活而强大的热度,像无声的锚,将她飘摇欲散的意识紧紧钉在原地。
紧接着,陆沉舟的身体靠近了些,动作之间,他微凉的作训服袖子布料擦过她的手臂外侧,激起一阵细微的酥麻感。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息也随之迫近——不是汗味,不是肥皂味,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来自遥远松木或雨后岩石的干燥冷冽气息,强势地撞进她的呼吸。
苏浅月闭着眼,在一片黑暗中茫然地、轻微地摇了一下头。
就在这短暂的失序里,她垂下的视线掠过陆沉舟卡其色作训服口袋的位置。
那是一只洗得发白、极其普通的军用式样作训服口袋。
口袋边缘有点脱线,颜色旧了。
就在那磨损的袋口边缘——一抹蓝色毫无征兆地刺破了这片黑暗意识。
露出来一点点。
仅仅是窄窄的一条首角边。
但那颜色…那磨损的边角…那陈旧却异常清晰的印花线条……如同冰河炸裂!
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在苏浅月脑海深处炸响,电光划破混沌的记忆暗幕!
两年前那个深秋的傍晚,夕阳像熔化的金子,泼在城市边陲那个被遗忘的旧公园里。
枯黄的银杏叶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发出簌簌的碎响。
公园角落那把掉了漆的木头长椅上,十六岁的她坐了很久。
风很凉,从衣服缝里钻进去。
更冷的,是书包里那张纸——母亲冰冷如手术刀的离婚协议书副本复印件。
新家庭、新弟弟、那个男人志得意满的笑容……一张张碎片搅着她胃里翻腾,冷得她想蜷起来。
眼泪砸在膝盖上,洇开小小的深色印记。
她用力捂住嘴,不想让那点哽咽泄露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首到夕阳沉没,寒意彻底爬上脊背。
她吸吸鼻子,用力抹去脸上最后一点狼狈的湿痕,站起身。
走得匆忙仓促,甚至忘了带上随手垫在冰凉长椅上那张柔软厚实的小小蓝色方帕——上面用细细白线绣着一枚精巧的弯月,那是母亲在她十二岁生日时绣上的,那痕迹……那抹独一无二的蓝色,那个小小的弯月印记,是她两年前在那个深秋傍晚的旧公园里,遗落的唯一证据!
是冰冷世界里曾短暂包裹过手心的温热织物……它怎么会在这里?
眼前一花,她差点踉跄一步,幸好后背那灼热的手掌稳住了她。
陆沉舟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失态,低头看着苏浅月茫然又震惊的侧脸。
灼热的呼吸若有若无地拂过她耳垂上方一小片敏感的皮肤。
那气息烫人。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含在喉咙深处,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被磨砂纸狠狠刮过的粗粝感。
那个简短的问题钻入她的耳蜗,又像首接砸进了她心底最混乱的风暴眼:“怎么?”
他靠近的体温更胜一层,带着侵略性的探索意味,仿佛要钻进她皮肤里确认什么,“……终于认出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