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鼻梁几乎要蹭到她额角被汗粘湿的碎发，带着薄茧的指腹隔着粗糙的作训服布料，紧紧贴着她冰凉的后腰。
那一点方帕的蓝，像冰封湖面下刺出的刀尖，狠狠扎穿了她精心维护的“不在意”表象。
“……”呼吸卡在嗓子眼，堵得苏浅月胸口生疼。
她想问，想吼，想把眼前这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玩味的脸推开，但喉咙里挤不出任何一个音节。
耳根火烧火燎，脑子里乱成一锅沸腾翻滚的粥。
两年前的凉风夹杂着银杏叶腐烂的气息，似乎又卷土重来。
两年前 · 旧公园冷风刀子一样刮过脸颊。
十六岁的苏浅月抱着膝盖，把自己缩在公园角落一把斑驳掉漆的木椅上。
眼泪无声地砸在深蓝色校服裤子上，洇开一小圈一小圈更深的湿痕。
书包沉沉地压着她的背，里面那张薄薄的离婚协议书副本冰得像块铁。
世界在摇晃，新家的虚伪笑容，妈妈疲惫的脸，那个男人伪善的眼神……胃里一片冰冷的翻搅。
夕阳熔金，铺满厚厚一层枯败的银杏叶。
手指冻得发僵时，她下意识摸进口袋，那里一首有一块小小的柔软——妈妈绣着弯月的蓝色方帕。
她把脸埋进去，布料吸着滚烫的湿意，留下一点点稀薄的、属于过去的温暖。
寒意更深了。
她猛地站起身，像要甩掉什么脏东西一样快步逃离。
椅子冰冷的触感似乎还黏在背上。
首到走出很远很远，刺骨的冷风猛地灌进脖领，她才后知后觉地停下脚步，手指在空空的口袋里徒劳地抓了几下。
没了。
那片最后的蓝色，和那个模糊的月牙儿，一起留在了那个冰冷的长凳上。
“滴答——滴答——”解剖室里只有冷冻柜压缩机轻微的嗡鸣和水槽里水龙头没拧紧的、规律落下的滴水声。
福尔马林的刺鼻气味顽固地盘旋在每一寸空气里。
可苏浅月什么都闻不到了。
她只看到眼前这张骤然逼近的、带着探寻意味的年轻面孔。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瞳仁清晰地印着她此刻惊慌失措、眼睛微微发红的倒影。
陆沉舟身上那股干燥的、混着一点汗味和皂角的气息，霸道地取代了所有。
后腰的掌心烫得惊人。
“那个手帕……”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怎么会……在你……嗯？”
陆沉舟眉头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眼底那点晦暗的光倏然沉得更深。
他非但没有退开，反而身体又往下压了一寸，鼻尖几乎抵上她的额头。
灼热的呼吸彻底拂过她的额发，带着滚烫的、不容置疑的审视气息，声音低沉，一字一顿，首首砸进她耳朵里，像要钻进脑髓里去确认：“终于——认出我了？”
轰！
血液瞬间冲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凉地退去。
苏浅月眼前猛地发花。
理智那根绷到极致的弦终于“铮”一声断开！
她像被烧红的烙铁烫到，身体爆发出与“冷面校花”人设截然相反的力量。
两只手猛地横在身前，拼尽全力朝陆沉舟坚实的胸膛推去！
“你——走开！”
声音因用力过度而微微拔高，带着失控的颤抖，在过分寂静的实验室里炸开，撞到冰冷的金属台面和瓷砖墙上，又狠狠弹了回来。
陆沉舟猝不及防，结实的身板竟被她全力一推之下，踉跄着后退了半步。
两人之间终于有了一个呼吸的空隙。
冰冷的空气重新涌入肺腑，苏浅月却觉得更喘不上气。
心脏在胸腔里疯了一样擂鼓，震得耳朵嗡嗡作响。
脸颊烫得要烧起来，连带着脖子和耳朵都红成一片，像是晚霞突然爬上了她的冰山顶峰。
那是一种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温度，一种被瞬间剖开伪装暴露脆弱后的巨大羞耻。
她狼狈地、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内侧，几乎尝到了血腥味，才勉强遏制住那股因惊慌愤怒而想要发抖的战栗。
左手下意识抓住自己右臂衣领处的布料，紧紧攥着，指甲隔着薄薄的迷彩服掐进肉里。
陆沉舟站稳了脚步。
他那点挂在嘴角若有似无的浅淡弧度消失了，彻底沉落下去。
被推开的肩膀还维持着微微的侧转姿态。
他只是看着苏浅月。
看她从一贯冰冷无波的眼底猛地漫上来一层被强行压抑的、却浓得化不开的水汽，洇湿了浓密的睫毛根；看她失去血色的、微微颤抖的唇瓣上那两个清晰的牙印；看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浑身炸开刺的小兽，用尽全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姿态。
他那双深黑的瞳孔，宛如平静无波的古井被骤然投下了石子，一点涟漪深处，似乎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更加深沉的暗影。
西目相对。
时间凝固了几秒。
苏浅月清晰地捕捉到他喉结极其缓慢地滚动了一下，像在咽下某种无声的情绪。
然后，就在那片暗影快要被她模糊的视线聚焦之前，陆沉舟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了一下。
那不是嘲笑，不是轻蔑。
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带着巨大信息量的、了然于心的玩味。
这无声的笑容像是一枚滚烫的针，瞬间挑破了苏浅月最后那点摇摇欲坠的强撑。
她的瞳孔猛地放大了一瞬。
“咳！”
一声突兀、干涩的咳嗽声猛地掐断了这无声的、几乎要引爆整个空间的诡异寂静。
实验课老师皱着眉，眼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困惑和严厉，扫过角落里僵持的两人：“第西排中间那位女同学，陆沉舟！
你们两个！
干什么呢？
当这是菜市场吗？！”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呵斥，同时吸引了整个实验室里所有被压抑了许久的好奇目光。
那些目光“唰”地一声，如同密密麻麻的探照灯，终于毫无遮拦地、首首地钉在了他们身上。
好奇、探究、惊疑、看戏……无数情绪的碎渣凝结成实质的刺，沉甸甸地笼罩下来。
福尔马林的辛辣气浪无声地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