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她正蹲在梳妆台前,借着晨光调胭脂。
台上摆着七八个小瓷碗,盛着不同颜色的花汁:红茶花汁艳如血,沉淀后能分出三层色;白山茶汁淡似雪,搅开时泛着珍珠母的光泽;还有掺了点苏木的,红里带紫,像夕阳落在花瓣上。
最中间的是块莹白的膏体,正是她昨夜调的 “粉融香雪”,此刻正用银簪轻轻碾着,要让晨露与花汁彻底融在一起。
梳妆台上的物件,样样都有讲究。
银质的小筛子,网眼细得能滤掉花瓣的细渣;牛角做的刮刀,温润不伤膏体;还有块磨得发亮的青石臼,据说传了三代,石臼底的纹路里,还嵌着百年前的花汁痕迹,在光下看,像极淡的胭脂晕。
墙角立着个半人高的樟木箱,锁是黄铜的,刻着缠枝茶花纹,里面藏着她偷偷攒的配方手稿,每页都标着日期和试错记录:“三月初五,苏木加多了,发暗三月十二,晨露不足,膏体发脆”。
“还没磨够?”
窗外传来父亲的声音,苏梧浦正趴在窗台上,手里拿着片刚摘的粉茶花。
花瓣边缘卷着,像姑娘害羞时抿起的唇。
“这花瓣软,适合掺进‘粉融香雪’里,添点暖调。”
他说着,将花瓣递进来,指尖沾着点露水,滴在梳妆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姮真接过花瓣,放在鼻尖闻了闻,甜得恰到好处。
“爹,您怎么进来了?
娘要是知道……你娘去前院对账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苏梧浦笑着走进来,目光扫过台上的瓷碗,眼里的赞赏藏不住,“苏木粉加得正好,再多一分就发暗了,你这眼力,比我年轻时强。”
他忽然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来,是些细碎的金箔屑,“前日知府夫人派人来订胭脂,说要最体面的,加些金箔,更衬身份。”
姮真却皱了皱眉:“金箔虽亮,却会盖过花汁的香。”
她拿起一点 “粉融香雪”,抹在手背上,白里透粉,像少女的脸颊,“胭脂要活,才好看。”
“傻丫头,” 苏梧浦刮了下她的鼻尖,“体面人要的不是活,是金贵。”
他却还是把金箔收了起来,“罢了,知府夫人那边我去说,就说‘粉融香雪’贵在天然,加不得金箔。”
父女俩相视而笑,空气里飘着花汁的甜香。
苏梧浦忽然指着墙上的《山茶图谱》说:“你祖父当年画这幅图时,总说‘花有性,人有才,不该被规矩捆着’。
可惜他嘴硬,临死前才把这话告诉我。”
姮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图谱上的山茶栩栩如生,每种花旁都标着性子:“红茶花烈,宜调浓妆白山茶清,宜作浅晕”。
最末页有行小字,是父亲添的:“草木无情,却能顺时生长;人有情,更该顺己心意。”
“爹,您小时候,祖父也这么教您吗?”
姮真摸着青石臼,忽然问。
她听母亲说过,祖父是个极严厉的人,说 “苏家的手艺,绝不能落在女儿家手里”。
苏梧浦的笑容淡了些,指尖划过石臼的纹路,像在触摸往事。
“你祖父教我时,手里总拿着戒尺,磨粉磨得不够细要打,花汁浸得不够久也要打。”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可他临终前,却把这石臼塞给我,说‘手艺是死的,人是活的,别被规矩捆死了’。”
姮真没说话,只想起母亲总说 “你祖父定下的规矩,不能破”。
原来规矩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
“对了,” 苏梧浦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这是我托人从城里带的《香谱》,里面有调香的法子,你看看能不能用到胭脂里。”
他往窗外看了看,压低声音,“藏在床底下的木箱里,别让你娘看见。”
那本《香谱》是手抄的,纸页泛黄,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各种香料的配比:玫瑰配薄荷能添清冽,桂花掺松脂可增醇厚。
姮真翻到最后一页,见上面有行字:“香者,心之所向也,无分男女,无问出处。”
字迹苍劲,像是父亲添的。
她正看得入神,忽然听见院外传来母亲的声音:“姮儿在吗?
张婶送了新做的酥饼来。”
姮真慌忙把《香谱》塞进床底的木箱,刚锁好,沈氏就推门进来了。
“在捣鼓什么呢?”
沈氏的目光扫过梳妆台上的瓷碗,眉头皱了皱,“我说过多少次,这些东西别摆在明面上,让外人看见了,像什么样子。”
她将一碟酥饼放在桌上,饼上撒着芝麻,香气混着花汁的甜,倒也和谐。
“娘,这是爹让我调的,说给李绣娘的女儿做嫁妆用。”
姮真找了个借口,拿起块酥饼塞进嘴里,甜得有些发齁。
沈氏却没接话,只坐在床边,拍了拍床沿:“姮儿,过来坐。”
她的声音软了些,不像刚才在回廊里那么严厉,“娘知道你不喜欢王家公子,可你想想,女子这辈子,不就图个安稳吗?
苏家的胭脂铺再好,将来也是要交给外人的,你一个女儿家,总不能守着铺子过一辈子。”
“可爹说,手艺传给谁,只看本事,不论男女。”
姮真小声反驳。
“你爹那是疼你,才说这话。”
沈氏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 “粉融香雪”,用指尖沾了点,抹在自己手背上,“你这手艺是好,可女子无才便是德,太出挑了,反而招是非。
娘年轻时,也爱绣些新鲜花样,可嫁过来后才知道,男人要的不是巧,是稳。”
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手背上的粉,那里还留着淡淡的红痕 —— 是常年做针线活磨的茧。
姮真望着母亲鬓边的白发,忽然想起去年母亲生日,她偷偷调了盒 “醉春靥” 当礼物,母亲夜里对着镜子抹了点,在月光下笑了,说 “真好看”。
那时她以为,母亲只是嘴上反对,心里是懂她的。
“娘,” 姮真鼓起勇气,“我不想嫁王家公子,我想学制胭脂,像爹那样,把‘醉春靥’做下去。”
沈氏的手顿了顿,手背上的粉簌簌落在衣襟上。
“你这孩子,怎么就不懂事呢?”
她站起身,声音又硬了起来,“这事没得商量,庚帖我己经收了,过几日就让你爹去回王掌柜,把婚期定下来。”
说完,她转身走了,木门 “砰” 地一声关上,震得梳妆台上的瓷碗晃了晃,一滴红茶花汁溅在《香谱》的封面上,像落了点血。
姮真蹲在地上,看着那滴红痕慢慢晕开,忽然抓起桌上的青石臼,往床底下的木箱走去。
她要再看看《香谱》,看看那句 “无分男女,无问出处”,好像多看几遍,心里的勇气就能多一分。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青石臼上,石臼底的纹路里,百年前的花汁痕迹在光里闪着,像谁的眼睛,在轻轻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