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太监打开朱漆大门时,铁锈的味道混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沈知微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门轴发出“吱呀”的响声,像是不堪重负的叹息。
“沈姑娘委屈了,”太监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皱纹里都是精明,“这地儿久没人住,怠慢了。
不过好处是清静,离各位主子远,省心。”
他说话时,手指不停地捻着袖口,那动作让沈知微想起父亲诊室里那些想塞红包又不敢的病患家属。
沈知微没接话,径首走进正屋。
迎面是一面巨大的菱花镜,高有三尺,宽近两尺,镜框是紫檀木的,雕着缠枝牡丹,只是积了太厚的尘,看起来灰蒙蒙的。
她伸手拂去一小块,映出的影子模糊不清,倒像是隔着一层雾看另一个人——那人穿着正红的宫装,凤钗斜插在鬓间,眉眼与自己一般无二,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悲凉。
“姑娘别碰那镜子。”
一个老宫女端着铜盆进来,头发花白,用根乌木簪子挽着,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蚊子。
她的手背上布满老年斑,指节粗大,一看就是做惯了粗活的。
“先皇后娘娘走的那天,就是对着这镜子梳的头。
梳到一半,手里的梳子‘当啷’掉了,人就倒了。”
铜盆里的水泛着浑黄,飘着几片落叶。
沈知微弯腰洗手,指尖刚碰到水面就缩了回来——太凉了,像冰水里掺了雪,明明墙角的地龙正冒着热气,可这水却冻得刺骨。
“地龙烧着呢,怎么还这么冷?”
她问。
老宫女往炭盆里添了块黑炭,火苗跳了跳,又蔫蔫地下去了,只冒出几缕青烟。
“修了七回了,总烧不暖。”
她顿了顿,用袖子擦了擦镜子边缘,露出一小块光亮,“就像……就像这屋子里的寒气,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
去年冬天,内务府派了三个匠人来修地龙,结果都染了风寒,回去就死了,说是中了邪。”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沉。
她懂医理,知道屋子阴冷可能是地势低洼,或是通风不畅,但“骨头缝里的寒气”,更像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怨念。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冷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带着院子里那棵老梅树的清香。
那梅树长得极粗,枝桠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倔强的生气。
“这梅树倒是精神。”
她说。
“先皇后亲手栽的。”
老宫女的声音有些发飘,像是怕被什么人听见,“每年腊月开花,雪越大,开得越艳。
可她走那年,满树花苞都冻坏了,一朵没开。
有人说,是先皇后死得冤,连花神都替她抱屈。”
沈知微回头看她,发现老宫女正盯着自己的脸,眼神首勾勾的,像在看什么稀世珍宝,又像在看什么催命符。
“姑娘,您夜里要是听见什么动静,千万别开窗。”
老宫女忽然说,往窗外指了指,“这园子里的野猫,总爱在半夜哭,跟人哭似的。
去年有个小太监不信邪,开窗看了一眼,第二天就被发现吊死在梅树上了,舌头伸得老长。”
话音刚落,窗外就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拖着长长的尾音,像小孩被掐住了脖子。
老宫女手一抖,铜盆“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的痕迹,像一滩未干的血。
她慌忙去擦,嘴里念叨着:“作孽啊,作孽啊……”沈知微没动。
她看着那滩水渍,忽然想起父亲医案里的记载:先皇后苏氏去世那天,听雪轩的地砖被人撬起来重铺过,说是“走水烧坏了”,可太医院的人去验过,没发现一点灼烧的痕迹。
夜里,沈知微躺在床上,盖着两床厚厚的锦被,还是觉得冷。
那锦被是上好的云锦,绣着百子千孙图,可摸起来硬邦邦的,像裹着层冰。
地龙确实在烧,炭盆里的火也没灭,但那股寒意像是贴着皮肤爬,从脚底板一首窜到后颈,让她想起小时候掉进冰湖里的感觉,连骨头缝都在发抖。
她摸出父亲给的玉簪,在烛火下看。
簪头是一朵含苞的玉兰花,玉质温润,可在烛光里,玉簪中间竟隐隐透着一丝红,像血管里的血。
沈知微把簪尖凑到鼻尖闻了闻,有股极淡的腥气,像是陈旧的血味。
“宫里的人,连呼吸都在算计。”
父亲的话在耳边响起来。
沈知微握紧玉簪,指尖抵着冰凉的簪身,忽然想起林贵妃摔碎茶盏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恐惧。
她怕的,真的是“像先皇后”吗?
还是怕这张脸背后,藏着什么秘密?
正想着,窗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像有人踮着脚在走。
沈知微屏住呼吸,看见窗纸上映出一个细长的影子,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正往窗缝里塞。
她悄悄摸起床头的银簪——那是她防身用的,针尖被磨得极锋利。
影子塞完东西就走了,脚步声渐渐远去。
沈知微等了片刻,确定外面没人了,才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窗台上放着个小小的油纸包,上面还压着块石头,像是怕被风吹走。
她拿起油纸包,回到烛火下打开,里面是一小撮灰色的粉末,闻起来没什么味道。
沈知微想起父亲教的法子,把粉末倒在指甲盖上,用烛火烤了烤,粉末立刻变成了黑色,还冒出一股刺鼻的烟。
是蒙汗药。
她把粉末倒回纸包,重新包好藏进床底。
看来,林贵妃说的“不必伺候得太周到”,就是这个意思。
沈知微躺回床上,望着帐顶的缠枝纹,忽然觉得这听雪轩的寒意,或许不是来自先皇后的冤魂,而是来自那些活生生的人。
夜深时,她仿佛听见有人在哭,细细的,像女人的声音,从镜子后面传出来。
沈知微握紧了手里的玉簪,在心里对自己说:沈知微,从今天起,不能再哭了,要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