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像一块冰冷的湿布,沉沉地堵在喉咙口,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涩意。光线惨白,从头顶毫无温度地泼洒下来,
照亮空气中悬浮的微小尘埃,它们漫无目的地浮游着,
如同此刻漂浮在半空的我——茫然、失重,不知来处,亦不知归途。目光向下,
穿透这令人窒息的空气,落在那张狭窄的病床上。那里躺着一个人。一个女孩。苍白,枯瘦,
黑色的长发散在枕头上,像一捧失去光泽的水草。手腕、脚踝,
被刺眼的白色束缚带紧紧捆缚在冰冷的金属床栏上,勒出深深的印痕。她的脸,
那张脸……无比熟悉。眉骨上那道浅浅的旧疤,
是小时候磕在桌角留下的;鼻翼旁那颗小小的褐色雀斑,
曾被某人无数次温柔地点过……那是我的脸。那是黎离。可“我”明明在这里,漂浮着,
像一个无主的幽灵。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却空洞的绞痛,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留下无尽的虚无。门轴转动,
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一道身影走了进来,隔绝了门外走廊更刺眼的光。
白大褂,干净得没有一丝褶皱,步履沉稳,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近乎冷漠的规律感。
他走到病床前,微微倾身。胸前的金属牌子随着他的动作反射出冰冷的光,
上面刻着的字清晰得如同烙铁,烫进我虚无的视野里:主治医师:周栩时间,
连同我仅存的那点飘摇的意识,在那一瞬间彻底凝固了。周栩。我的周栩。
那个在夏日蝉鸣里,会因为我一句“想吃冰淇淋”就满头大汗跑遍三条街,
只为我喜欢的草莓味的少年;那个在晚自习停电的黑暗里,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却还是颤抖着、笨拙地吻上我额头的少年;那个在倾盆大雨中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浑身湿透,雨水混合着泪水在他脸上肆意横流,
头濒死的小兽般嘶哑着求我“别不要我”的少年……他的头发不再是记忆中柔软蓬松的样子,
而是梳理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的额头。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
深邃得像冬夜的寒潭,里面翻涌着我完全陌生的、复杂难辨的东西。疲惫?审视?
还是……一种沉重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悲悯?他伸出手,
不是记忆中那种带着滚烫温度、会小心翼翼拨开我额前碎发的手。这只手,骨节分明,
带着一种医生特有的稳定感,轻轻地、近乎温柔地,落在了病床上那个“黎离”的额头上。
他的指尖微凉。“黎离,”他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径直刺入我这片漂浮的虚无,也落向病床上那个无知无觉的躯壳,“该醒了。”五个字。
轻飘飘的五个字。却像五把淬了冰的钢锥,狠狠地、精准地钉穿了我所有摇摇欲坠的过去,
钉穿了我用整整两年时间,
用尽所有力气去相信、去拥抱、去为之生又为之死的那个名为“爱情”的巨大幻影。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高二开学那天的阳光,炽热得仿佛能融化柏油路。
教室里弥漫着新书本的油墨味和一种无所适从的躁动。陌生的面孔,陌生的氛围,
空气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我像一只被强行塞进陌生水族箱的鱼,
本能地抗拒着每一道探寻的目光,每一丝试图靠近的气息。“单人座。”我的声音干涩,
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对着负责排座的班长吐出这三个字。班主任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只是疲惫地挥挥手。于是,我的课桌像一座孤岛,被安置在教室靠窗的角落,
与喧嚣的人群隔开一道无形的屏障。阳光透过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清晰的窗格光影,
也落在我的手臂上,带来灼热感。就在我试图用书本在孤岛边缘筑起更高的围墙时,
教室门被推开。一个男生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走进来,带着一身夏末的阳光气息。他很高,
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T恤,短发干净利落。目光扫过略显拥挤的教室,
最后精准地落在我旁边的空位——我的前座。“同学你好,我叫周栩。”他放下书包,
转过身,笑容明朗得晃眼,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像某种无害又生机勃勃的小动物,
“以后就是前桌啦,多多关照!”他的笑容太有侵略性,瞬间穿透了我刚刚垒起的脆弱壁垒。
我下意识地低下头,含糊地“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新书锋利的页脚。
他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出乎意料地温暖。
物理课枯燥的公式被他用圆珠笔在草稿纸上画成歪歪扭扭的火箭飞船,
底下还标注一行小字:“黎离号,目标逃离地球引力!”;语文课背诵《赤壁赋》,
他会在老师转身写板书时,猛地回头,用夸张的口型无声地模仿着“寄蜉蝣于天地,
渺沧海之一粟”,逗得我死死咬住嘴唇才没笑出声。他总有讲不完的笑话,
知道校园里哪个角落的栀子花开得最香,会在课间操解散人流最拥挤时,
不动声色地侧身帮我挡开冲撞。他像一束光,莽撞又温暖地照进我阴翳的世界。
一次体育课后的自由活动,我习惯性地躲到实验楼后面废弃的自行车棚阴影里。
这里堆满了废弃的桌椅,落满灰尘,安静得只有风吹过破旧塑料棚顶的哗啦声。刚坐下,
就听见脚步声靠近。我立刻绷紧身体,像受惊的刺猬竖起尖刺。“嘿,就知道你在这儿。
”是周栩。他手里拿着两瓶刚从自动售货机买的冰镇橘子汽水,瓶身还挂着细密的水珠。
他自然地在我旁边满是灰尘的台阶上坐下,递给我一瓶,“给,降降温。”我没接,
只是警惕地看着他。他毫不在意我的沉默,拧开自己那瓶,咕咚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
发出满足的叹息。“这儿真安静,比操场上舒服多了。”他侧过头看我,
阳光透过棚顶的破洞,在他脸上投下跳跃的光斑,“黎离,你好像……总是一个人?
”他的问题很直接,没有试探,没有同情,只有纯粹的、带着点好奇的关心。
也许是那瓶冒着冷气的橘子汽水诱惑力太大,也许是他眼底的光太过坦荡。我犹豫着,
最终接过了那瓶汽水。冰凉的触感瞬间从指尖蔓延开,带着橘子特有的微酸清甜。“嗯。
”我轻轻应了一声,算是回答。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汽水瓶上凝结的水珠,
冰凉的湿意渗进皮肤。“一个人也挺好,”他笑了,眼睛弯弯的,“清净。
不过……”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下次一个人待着的时候,
能不能分我个位置?我保证安安静静的,像旁边这张破桌子一样,绝不吵你。
”他指了指旁边一张断了一条腿、歪斜靠在墙边的旧课桌,表情认真又滑稽。我看着他,
看着那束落在他发梢的光,看着他眼中毫无保留的真诚和一点点笨拙的讨好。
心里那道冰封的堤坝,在那一刻,仿佛被这瓶橘子味的汽水,悄然融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丝暖流,带着橘子汽水的微酸气泡感,小心翼翼地渗了进来。那瓶橘子汽水,
成了某种隐秘的通行证。废弃的车棚成了我们心照不宣的据点。
他分享他淘到的封面斑驳的旧诗集,我则告诉他旧课桌腿上的刻痕像不像一幅失落的地图。
话题天马行空,声音压得很低,如同地下党接头。阳光穿过棚顶的破洞,灰尘在光柱里跳舞,
时间仿佛被拉长、变慢,沉溺在这方小小的、只属于两人的天地里。心动像藤蔓,一旦破土,
便疯狂滋长。在一个同样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傍晚,车棚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他讲着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我看着他被晚霞镀上金边的侧脸,
看着他说话时微微滚动的喉结,心跳声大得盖过了风声。他突然停下,转过头,
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车棚里安静得只剩下我们交错的呼吸声。他慢慢地、试探着伸出手,
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轻轻碰触到我的小指。那一瞬间,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我没有躲开。
下一秒,他的手指坚定地覆上来,带着少年滚烫的温度和薄汗,有些笨拙却又无比用力地,
握住了我的整只手。掌心相贴,脉搏在皮肤下疯狂地同频跳动。谁也没有说话,
夕阳的余晖将我们紧握的手和两张滚烫的脸庞都染成了羞涩的绯红。晚风穿过破旧的棚架,
吹拂起他额前细碎的短发,也吹动了我心底那片沉寂已久的荒原。
秘密的藤蔓在阴暗处缠绕滋长。废弃车棚里,他滚烫的掌心覆盖着我的,
指尖带着少年特有的薄汗和不容置疑的力道。无人经过的楼梯转角,
他把我抵在冰冷的墙壁和他温热的胸膛之间,气息灼热地拂过我的耳廓,
低语像带着火星的风。然后,是一个生涩到磕碰牙齿、却又带着橘子汽水甜味的初吻。
笨拙的探索,急促的呼吸,世界在眩晕中坍塌又重组,只剩下彼此擂鼓般的心跳。
每一次触碰都像点燃引信,每一次靠近都带着毁灭般的甜蜜和隐秘的恐惧。
我们像两只在悬崖边跳舞的幼兽,贪恋着对方身上的温度,却深知脚下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送我的礼物渐渐塞满了抽屉那个上锁的角落。包装精美的进口巧克力,
带着淡淡香气的樱花味护手霜,一支据说能写出最漂亮花体字的进口钢笔,
甚至还有一条在阳光下会折射出细碎星光的银质手链。每一样,都精致得像橱窗里的展品,
和这个灰扑扑的教室格格不入。每一次收到礼物,那种甜蜜的眩晕过后,
紧随而来的便是沉甸甸的愧疚。我的家庭像一艘沉默而压抑的破船,
父亲终日被酒精浸泡得面目模糊,母亲的存在感稀薄得如同影子,
家里的空气永远凝固着一种冰冷的拮据。我拿什么回赠他呢?
笨拙地折了许久的纸星星装进玻璃瓶,
上面用最细的笔写着一些自己都觉得矫情的诗句;省下好几顿早饭钱,
在学校小卖部买了他喜欢的那个球队的钥匙扣;甚至,在一个他打完篮球满头大汗的午后,
鼓起勇气递过去一瓶冰凉的矿泉水。“给我的?”他眼睛亮晶晶地接过去,
拧开盖子仰头就灌,喉结滚动,汗水沿着脖颈滑进衣领。他喝得很急,有水珠顺着嘴角流下,
滴在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嗯。”我看着他,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声音轻得像蚊子哼,“那个……不值钱……”“谁说的!”他放下水瓶,
抬手用力揉了揉我的头发,掌心带着汗湿的温度,笑容却像盛夏的阳光一样毫无阴霾,
“黎离,你知道吗?”他俯下身,凑近我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
带着少年清朗又无比郑重的语调,“你送给我的东西,是全世界最贵、最独一无二的。
因为那是你给的。”我的心,因为他这句话,像被投入滚水的蜜糖,瞬间融化,
又滚烫得发疼。全世界最贵……独一无二……这些词像带着魔力的咒语,
轻易地驱散了盘踞心头的卑微阴云。阳光透过篮球场边高大的梧桐树叶,
在他脸上投下跳跃的光斑,也照亮了我心底那点可怜的、被珍视的喜悦。那一刻,
我甚至真的相信了,我的真心,足以抵过他所有那些昂贵的馈赠。我蓄起了长发。
曾经为了方便而剪短的头发,开始顺从地贴着肩颈生长,发梢扫过皮肤时带来细微的痒意。
我甚至穿起了裙子。衣柜里那几条早已被遗忘的、颜色寡淡的棉布裙子被翻了出来。
第一次穿着及膝的浅蓝色裙子走进教室时,我能感觉到一些目光黏在身上,带着好奇和探究。
我低着头,快步走向自己的座位,感觉脸颊发烫,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课间,
周栩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和笑意。“哇哦,”他压低声音,
像发现了一个宝藏,“黎离同学,今天很好看。”我抿着嘴,不敢看他,
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边粗糙的布料。“嗯?”他促狭地眨眨眼,故意拖长了调子,
“怎么不说话?新裙子害羞了?”“才没有!”我小声反驳,脸却更烫了。他低低地笑起来,
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我的桌沿上,声音压得更低,
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意味:“那……叫一声‘哥哥’听听?”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这个称呼太过亲昵,带着一种撒娇般的依赖感,
完全超出了我过去十几年贫瘠情感表达的范畴。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脸颊。我张了张嘴,
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耐心地等待着,目光灼灼,带着鼓励和期待。
“哥……”一个细若蚊蚋的音节终于艰难地挤出喉咙,带着明显的颤抖和羞耻。“嗯?
”他挑眉,眼底的笑意更深,像盛满了碎星。“……哥。”我终于完整地叫了出来,
声音轻得几乎只有口型,脸已经红得像要滴血。他满足地笑了,伸出手,
极其自然地揉了揉我的发顶,动作轻柔又充满占有欲。“乖。”一个字,像带着电流,
酥麻感从头皮瞬间窜遍全身。一种奇异的、带着羞耻的甜蜜感在心底炸开。
我成了他世界里那个需要被呵护、被宠爱的“妹妹”,这个角色像一件量身定做的华丽外衣,
暂时遮蔽了我骨子里的畏缩和贫瘠,让我得以在他炽热的目光中,
扮演一个更柔软、更值得被爱的“黎离”。高三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快进键,
空气里弥漫着试卷油墨和焦虑汗水混合的窒息气味。每一次模拟考的成绩单,
都像一张张冰冷的判决书,预告着未来残酷的分野。周栩的成绩依旧稳稳地名列前茅,
像一座灯塔。而我,在题海里挣扎沉浮,排名像过山车一样起伏不定。
那些曾经被“最贵礼物”和“独一无二”所抚平的焦虑,如同涨潮的海水,
随着倒计时牌上数字的锐减,以更汹涌的姿态反扑回来。我们之间,
那些隐秘的甜蜜开始被无形的压力挤压变形。争吵像潜伏的暗礁,
随时可能让这艘偷来的小船触底倾覆。一次晚自习后,教学楼已经空了大半。我们留在教室,
头顶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电流声。我对着桌面上摊开的数学模拟卷,
最后一道大题像天书一样嘲笑着我的无能。红色的叉号刺目地布满卷面,
那个惨淡的分数如同冰冷的耳光甩在脸上。焦躁和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紧心脏。“别急,黎离,
你看这里,辅助线应该这样添……”周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他一贯的耐心,
笔尖在草稿纸上流畅地划过。“别说了!”我的声音猛地拔高,
带着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尖锐和失控。教室里空旷的回音放大了这声喊叫,显得格外刺耳。
我一把推开他试图指点的手,指甲不小心在他手背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白痕,“你懂什么!
你当然觉得简单!你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那个!我呢?我算什么?我拼尽全力也追不上你!
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愣住了。
那些深埋心底的自卑、对未来的恐惧、对这段关系岌岌可危的预感,像溃堤的洪水,
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我看到周栩脸上的温和瞬间冻结,错愕、受伤,然后是清晰的痛楚。
“黎离……”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别叫我!”巨大的羞耻感和更深重的绝望淹没了我。
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尖叫。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抓起桌上那张耻辱的试卷胡乱塞进书包,转身就往外冲。“黎离!等等!”他在身后喊。
我没有停步,像逃一样冲出教室,冲进沉沉的夜色里。冰凉的晚风刮在脸上,
吹不散心头的灼烧和眼底的酸涩。我知道我说了多伤人的话,我知道那根本不是他的错。
可那些话就像毒刺,不吐出来,就会先在心底把自己扎得千疮百孔。那天之后,
我们陷入了一种冰冷的僵持。他发来的信息变得简短而疏离,课间也不再轻易回头。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我像一只困在玻璃罩里的飞蛾,焦躁地撞击着无形的壁垒,
看着他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那道划痕,不仅留在了他的手背上,
更深地刻进了我们之间。我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我们之间碎裂,
发出细微却令人心碎的声响。每一次眼神的躲闪,每一次欲言又止的沉默,
都在无声地宣告:我们小心翼翼守护的秘密花园,正在被现实的飓风无情地摧毁。
高考结束那晚,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躁动和空虚。紧绷了三年的弦骤然松开,
留下巨大的回响。班级组织的散伙饭在一家喧闹的火锅店,人声鼎沸,啤酒瓶碰撞,
歌声跑调,混杂着离别的愁绪和解脱的狂欢。火锅辛辣的蒸汽熏得人眼睛发胀。
周栩坐在我对面,隔着翻滚的红油锅底和喧嚣的人群。他喝了不少酒,
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神却异常清明,定定地看着我,像要看进我的灵魂深处。
那目光太沉,太复杂,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周围的喧嚣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模糊不清。我借口去洗手间,逃也似的离开了那片令人窒息的嘈杂。
刚走出火锅店厚重油腻的门帘,一股裹挟着湿意的冷风就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我一个激灵。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水泥地上,噼啪作响,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
霓虹灯在水洼里扭曲成光怪陆离的色彩。我刚想退回店里,手腕却被一股大力猛地攥住。
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不容抗拒的决绝。是周栩。他追了出来。雨水瞬间将他浇透,
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水珠顺着线条紧绷的下颌不断滚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白天的喧嚣和此刻的狼狈形成刺目的对比。他死死攥着我的手腕,手指冰凉,
带着轻微的颤抖。“黎离……”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被雨声切割得断断续续,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浓重的绝望,
“别走……别不要我……”他语无伦次,眼睛红得吓人,像濒死的困兽,死死地盯着我。
“周栩,你放开!你喝多了!”我用力挣扎,手腕被他攥得生疼,
冰冷的雨水顺着领口灌进去,激起一阵战栗。“我没喝多!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他突然低吼一声,声音撕裂在雨幕里。紧接着,在我惊骇的目光中,他竟“扑通”一声,
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膝盖重重砸在湿冷坚硬的水泥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黎离!
”他仰着头,雨水冲刷着他惨白的脸,
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睛此刻被巨大的痛苦和恐惧占据,泪水汹涌而出,
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
“求你了……别分手……别不要我……我不能没有你……”他语无伦次地哀求着,
声音破碎不堪,身体在冰冷的雨水中剧烈地颤抖。火锅店门口的光透出来,
映着他跪在泥水里的身影,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绝望的剪影。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
也冲刷着我。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痛得无法呼吸。
周围似乎有同学惊愕地探出头,窃窃私语声被雨声模糊。
巨大的羞耻、心疼、恐惧和一种灭顶般的绝望感将我钉在原地。
世界在倾盆大雨中旋转、崩塌。他卑微的哭求,像一把把钝刀,
反复切割着我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我僵立着,雨水冰冷刺骨,
却浇不灭心底那一片荒芜的焦灼。那场雨夜的哭求像一个不祥的休止符,
强行按下了我们之间最后疯狂的挣扎。之后的一周,
时间仿佛被浸泡在一种粘稠而冰冷的胶水里,沉重地流动。我们没有见面。
手机安静得像一块冰冷的砖头。偶尔屏幕亮起,
是班级群里关于毕业照领取或者档案转接的无关紧要的信息。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机械地吃饭、睡觉,对着窗外发呆,手指无数次划开手机屏幕,
点开那个置顶的、备注为“哥哥”的对话框,
里面最后一条信息还是雨夜前他发来的一句“明天散伙饭别迟到”。指尖悬停在输入框上方,
却一个字也打不出来。打什么呢?对不起?还是……再见?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
每一个字都像是亲手在尚未愈合的伤口上再次剜肉。
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近乎认命的麻木席卷了我。一周后的傍晚,
夕阳将房间染成一片惨淡的橙红。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
幽蓝的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眼。是他的信息。只有三个字。分手吧。没有解释,
没有铺垫,甚至连一个句号都吝啬给予。干脆利落,冰冷得像手术刀划开皮肤。
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是更猛烈、更空洞的撞击,撞得胸腔生疼,
却感觉不到任何活着的温度。身体里的血液似乎瞬间流干,四肢冰凉。房间里静得可怕,
只有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聒噪地填满这死寂的空间。我盯着那三个字,像不认识一样,
看了很久很久。屏幕的光刺得眼睛发酸。原来……这就是结局。没有歇斯底里,
没有追问缘由。所有的挣扎、痛苦、卑微的挽留,最终都落在这三个字上,轻飘飘的,
却足以压垮一切。指尖冰凉,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感觉不到颤抖。
我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回复,按下了发送键。嗯。发送成功。屏幕暗了下去。
房间里最后一点光线也消失了。黑暗像浓稠的墨汁,迅速淹没了所有角落。
我蜷缩在冰冷的木地板上,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巨大的空洞在身体里蔓延,吞噬了所有感觉,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虚无。
原来心死的时候,真的可以这么安静。十七楼的风,凛冽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
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呼啸,狠狠地刮过皮肤,带走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体温。脚下,
是这个庞大城市渺小如蚁穴的万家灯火,在浓稠的夜色里明明灭灭,
像散落一地的廉价水晶碎片,折射着冰冷而遥远的光。真高啊。
身体里那片吞噬了所有感觉的巨大空洞,此刻被这呼啸的夜风灌满,带着一种奇异的轻盈感。
仿佛挣脱了所有束缚,所有沉重。那些被锁在抽屉里的礼物,那条在阳光下会闪光的银链子,
那些写满心事的纸星星,
那句“全世界最贵、独一无二”的谎言……还有他跪在雨水泥泞里绝望的脸,
他最后发来的那三个冰冷的字……都碎了。被这十七楼的风,轻而易举地吹成了齑粉,
散落进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连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真好。
再也不用背负那份永远无法对等的愧疚,再也不用在深夜里被失去他的恐惧啃噬心脏,
在镜子里看到那个穿着裙子、蓄着长发、却依然苍白畏缩、永远配不上那份炽热光芒的自己。
风,更猛烈了些,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召唤。我闭上眼,向前一步,拥抱了那彻骨的虚空。
下坠。急速的、失重的下坠感瞬间攫住了我。心脏被狠狠地抛向高空,又猛地砸回胸腔。
耳边是尖锐到足以撕裂耳膜的风声,灌满了整个头颅。
意识在巨大的冲击和恐惧中瞬间被碾碎,散成一片空白。然后,是绝对的死寂。
没有预想中粉身碎骨的剧痛,没有黑暗,也没有终结。只有一片奇异的、失重的漂浮感。
像一片被风吹离枝头的枯叶,悬浮在凝固的琥珀里。
意识在无边无际的虚无中缓慢地、艰难地聚拢。沉重的眼皮仿佛被无形的胶水粘住,
每一次试图掀开都耗尽全身力气。视野里先是一片模糊的、晃动着的纯白,
伴随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眩晕感。
鼻腔里充斥着一种极其浓烈的、冰冷而陌生的气味——消毒水,混合着某种药物苦涩的气息,
浓烈到几乎实质化,霸道地钻进每一个毛孔。我……没死?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
猝不及防地刺入混沌的大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巨大的荒谬感。怎么可能?
从十七楼……那种速度……那种高度……不,不对。身体的感知在一点点恢复,
却带来更大的恐慌。我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
甚至感觉不到呼吸时胸腔的起伏!我像被抽离了实体,只剩下一个虚无的、惊恐的意识,